第44章
她看到了無數光團。
粉白色的, 暖洋洋的,像一只只小兔兔,溫柔又憐愛地圍繞在她身邊。
【杏杏。】
一道略顯稚嫩的聲音傳入她的心間。
杏杏輕輕伸手碰了碰那些粉白色的小光團。
【是你在和我說話嗎?】
粉白色的光團輕輕顫動, 像在回應她:【杏杏,你馬上就要離開這個世界了。】
【離開?】
【是的, 時間已經到了。】粉白色光團周身的光芒越來越明亮,【他們都希望瞞着你, 不想讓你知道前因後果。但我覺得, 你是有知情的權利的。】
【前因……後果?】杏杏眼睫輕顫。
【也可以說是,一切的開始。】
話音一落,無數的粉白色光團向她所在的方向游弋,彙聚, 最終将她徹底包裹了起來。
那是一只漂亮的小奶貓。
有一雙杏色的眼眸,毛發雪白,看起來病恹恹的, 坐在紙箱子的角落, 原本就小小的身子縮成更小一團, 因寒冷而微微顫抖。
說是寵物貓,更像一只無家可歸的流浪貓。
杏杏站在街邊, 呆呆地看了這只小貓咪很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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寵物店的老板走出來,面色不善:“要買就買, 不買就走,就算你一直站在這裏看, 我也不會把貓送給你的。”
杏杏被逼得有些狼狽地倒退了一步, 差點摔倒,但她卻顧不上這麽多,連忙拉住老板:“請問……紙箱子上寫的‘緊急售賣, 過時處理’是什麽意思?這只貓咪才還這麽小,為什麽要急着把它賣掉呢?”
“這只貓生了病,不能再讓它和其他貓住在一起了。我是要掙錢養家的,又不是做慈善,不可能花太多錢治一只不可能被治好的貓,當然是要盡快處理掉。”
“要是今天賣不出去呢?”
“這麽小,就算去流浪也是受苦,不如安樂死來得比較好。”老板打量了她一下,“小姑娘,你要買它嗎?要買的話我給你算便宜一點,打個對折帶走吧。”
杏杏雪白稚氣的臉蛋上流露出一絲窘迫:“可、可不可以再便宜點?我、我手裏也沒什麽錢……”
老板看出眼前這個少女心軟,沒錢也不舍得看着小貓死掉,便咬定了價格不肯松口:“貓咪進價都很貴的!給你的已經是最低折扣了,再便宜我真的要虧死了!”
杏杏咬住唇。
她手裏真的沒什麽錢。
她連自己都快養不活了,又怎麽養得了一只還在生病的小貓呢。
她不該買下這只小貓的……
杏杏呆呆地想道。
明明知道買下它不是一個理智的舉動,但是……
但是,看到小奶貓因為生病被抛棄,只能縮成一團躲在紙箱子的角落,因為寒冷而在風中瑟瑟發抖的模樣,她就像是被施了定身咒一樣只能看着它,邁不開離去的步伐。
她在原地站了兩個小時,來來往往的行人沒有一個願意為了一只存活率極低的小貓咪駐足。
如果她也走掉,這只小貓咪可能撐不過今晚,就會死掉吧?
沒有人關心,也沒有人在意。
就像她一樣。
從寵物醫院出來,杏杏手裏空蕩蕩的,小貓已經徹底不見了蹤影。
不只是買它的錢,還有醫治它的錢,她把自己攢下的微薄積蓄幾乎全部投入到它身上了,剩下的錢,可能連住便宜酒店都不夠了吧。
不可能養得起這只小貓的,她現在連養活自己都成問題,小貓跟着她也只能吃苦。還好寵物醫院裏恰好遇到了一個送自家狗狗來看病的大姐姐,願意收養這只無家可歸的小奶貓。
小奶貓像是知道眼前的少女是對它好的,不會傷害她的人,依賴地蹭蹭杏杏的手指撒嬌。杏杏最後輕輕摸了摸它的小腦袋,把它遞給了對面溫柔知性的女性。小奶貓像是不願意離開她似的,仍有些不安地扭着小身子,想重新回到杏杏懷抱。
她有一瞬間的不舍。
短暫到不足一秒的猶豫,杏杏松開了手。
給小奶貓找到歸宿後,杏杏離開了寵物醫院。她站在人來人往的門口,神色茫然。
天地之大,可是突然間,她卻不知道自己接下來該往哪裏走。
清水杏今年十八歲,是想活下去,都要拼盡全力的年紀。
認真算起來,杏杏的出生其實就是一個錯誤。
她是父母在高中時期偷嘗禁果的意外産物,彼時他們應該還算是情深意濃,所以哪怕和家裏人斷絕關系也堅持要和對方在一起。母親生下杏杏不久後便辍學選擇了結婚,父親也不再繼續自己的學業,選擇外出工作賺取養家的費用。
然而好景不長,對生活過于樂觀的兩個年輕人很快就遭到了社會的毒打。婚姻沒有想象中的甜蜜,生活也沒有想象中的輕松,沒有學歷和一技之長,只憑借勞動力賺取的薪水微薄得永遠趕不上花銷的速度。生活失去風花雪月的底色變成婚姻裏的柴米油鹽後,愛情也消磨得一幹二淨,彼此間剩下的只有怨怼和相看兩相厭。
在杏杏的記憶裏,爸爸媽媽好像沒有一天是不吵架的。兩人之間對對方的指責和埋怨似乎幾天幾夜也說不清,常常是一句話就能引燃,杏杏總是被用作攻擊對方的武器。媽媽歇斯底裏時會把杏杏當做一切的罪魁禍首:“如果當初沒有生下你,我不會辍學淪落到現在這種地步!”爸爸也不堪示弱:“如果不是為了賺錢養你我怎麽會把人生過得一塌糊塗!”
杏杏從小接受這種充滿怨氣的責罵,小時候懵懂,不明白爸爸媽媽為什麽總是沖她大吼大叫,甚至動不動就打她。杏杏害怕得只會掉眼淚,只能無措地絞着手指抽泣,求爸爸媽媽不要罵她,她會很乖很乖的。
後來再長大一點,到四五歲的時候第一次能聽懂爸爸媽媽的意思,杏杏才明白過來,原來她和領居家的小哥哥小妹妹都不一樣啊……她的出生是不受爸爸媽媽歡迎的,她是阻礙他們獲得幸福人生的攔路石,是個累贅,他們對她的厭惡甚至到了不想掩飾的地步。
他們總是兩天一小吵,三天一大吵,吵架甚至打架的時候,杏杏總是很害怕待在他們的房間,聽爸爸媽媽用最惡毒的字眼攻擊對方,攻擊她。可是如果讓她一個人回到自己的小房間,杏杏又會更害怕。好多次,他們吵到深夜還不停歇,杏杏窩在被窩裏不敢睡,她睜着眼睛無聲地流淚,她怕爸爸打媽媽,怕爸爸媽媽會丢下她離開,更怕他們會離婚誰也不要她……只有等到房間裏砸東西的聲音和咒罵聲全部都停下後,一切才宣告結束。但那也不意味着他們睡下了——爸爸媽媽吵完架後總是會摔門而去方,把杏杏一個人留在空曠的家裏。
杏杏從小身體就不太好,總是容易受寒發燒,媽媽嫌總是送她去醫院麻煩,一次性買了感冒藥和退燒藥放在家裏。他們夜裏經常不在家,打電話也不會有人接的,杏杏燒得昏昏沉沉的時候就會勉強自己起身去客廳倒水吃藥,雖然她還沒有客廳的桌子高,但這一套流程做起來已經非常熟練了。
有一次,杏杏燒得渾身發軟,倒水的時候沒有握緊,打碎了杯子和水壺。早上媽媽回來發現這件事,氣得打了杏杏一耳光,杏杏本來就在發燒,加上打碎杯子的內疚恐懼和被打耳光的粗暴,倒在了地上。
被送去醫院的時候,醫生說如果送來得再晚一點,杏杏以後就不可能擁有正常人的智商了。睡得迷迷糊糊間,杏杏好像聽到了媽媽崩潰的聲音:“為什麽不幹脆燒死算了?!住一次院又要花這麽多錢……你到底要拖累我到什麽時候?”
當晚來送藥的護士發現被子裏裹得嚴嚴實實的小孩子似乎微微在顫抖,拉開被子才發現送來的藥竟然都被她偷偷吐了出來。媽媽勃然大怒,如果不是護士攔着,可能又要伸手給她一耳光:“為什麽要把藥吐出來?!你知不知道你吃的這些藥都是要花錢的!你為什麽這麽不懂事?!”
杏杏蜷縮着身子,拂開遮蓋在她臉上的發絲,才發現她一聲不吭的時候已經淚流滿面,面對憤怒的媽媽,杏杏知道自己好像又做錯了,她只是小聲啜泣:“可是吃藥的話、就會退燒了……我、我就會繼續拖累媽媽的……”
媽媽愣住了。
下一秒,杏杏被她抱進了懷裏,只能聽到她哭泣的聲音:“對不起杏杏,對不起……”
在那之後,媽媽雖然還是會和爸爸吵架,但對杏杏的态度卻突然變好了起來。她會帶杏杏出去玩,會給杏杏做早餐吃,會陪杏杏睡覺給她講白雪公主和小美人魚的故事。
杏杏很滿足,她覺得自己已經是世界上最幸福的孩子了。
但人生中很多東西,本來就如泡影一樣,得到不過一瞬間,接下來,就是永遠地失去。
杏杏五歲那年,爸爸媽媽離婚了。
媽媽收拾好行李,只帶了幾件衣物,便坐上了來接她的車。爸爸沉默着在客廳喝酒,媽媽在一言不發地收拾東西,杏杏不知所措地站在她身邊,直到媽媽沒說一句話離開房間,杏杏才跌跌撞撞地追上去,撲進媽媽懷裏哇得一聲哭了:“媽媽不要離開我!媽媽不要離開我……”媽媽只是推開她,然後繼續往前走。
杏杏一次次撲倒她身上,又一次次被媽媽推開,她的小短腿再怎麽努力也跟不上穿着高跟鞋的漂亮女人,最後連她的衣角都碰不到了。載着媽媽的車揚長而去,杏杏追着車子跑了好遠,卻只能看着車子在視野裏變成一個小黑點,最終跌倒在被風揚起的塵土中。
“杏杏,以後只有我們了。”
爸爸把杏杏從地上抱起來,杏杏第一次看見那麽兇的爸爸流眼淚,杏杏哭着用髒髒的衣袖擦掉他的眼淚,哽咽着小聲安慰他:“爸爸不哭……”
在那之後,爸爸從頹廢中勉強振作了起來,他對杏杏不壞,雖然生疏,但會給她梳醜醜的辮子,會給她穿買大一號尺碼的童裝,會把單面煎糊掉的雞蛋分一半給杏杏吃。
爸爸對我也很好的。
杏杏想。
只是這種好沒能持續太久,媽媽離開三個月後,爸爸帶回了一個陌生的女人,他告訴杏杏,那是她的新媽媽。
新媽媽對杏杏很溫柔,雖然沒有過照顧小孩的經驗,卻會學着照顧杏杏,只是不久之後,她就沒有精力照顧杏杏了。
新媽媽懷孕了。
九個月後,杏杏多了一個妹妹,取名為清水紗希。
爸爸很高興,從妹妹出生起愛不釋手地就抱着她,眼裏是快要溢出來的疼愛之情,杏杏從來沒有在爸爸看自己的視線裏看到過這種疼愛。産房裏站滿了新媽媽的親人朋友,他們圍着妹妹抱她,逗她笑,捏她的小拳頭,歡聲笑語溢滿了整個房間,杏杏站在一邊,努力地想踮起腳看看妹妹,可是大人太多了,沒人看得到她,沒人注意到她,就連她說的話也被有意無意地無視了。
杏杏就在這樣有意無意的無視中,慢慢長大了。
爸爸做生意,家裏的條件漸漸好了起來,不至于不給杏杏吃的穿的,只是除此之外如果還想要其他的,就是杏杏不懂事了。杏杏是漸漸才發現自己其實已經是這個家裏的外人了,作為外人,爸爸“媽媽”還願意讓她放學有個住的地方,其實已經對她很好很好了,不能再要求更多。
只是,她好像已經沒有家了。
十三歲那年,妹妹生了場病,杏杏也在那一年突然由苗條少女變成了瘦不下來的小胖妞。彼時她剛進入初中,和班上的同學都不熟悉,青春期的少年少女單純至極又殘忍至極,突然膨脹起來的體型讓杏杏遭受了整整三年的校園暴力,即使有一兩個願意和她說話的人,也會害怕被孤立被欺負而選擇遠離她,對杏杏的處境視而不見。
老師只會讓杏杏反思自己身上的問題——“為什麽他們只欺負你不欺負別人呢?”
爸爸“媽媽”是不會管杏杏的,他們很忙,要忙着管妹妹的健康、妹妹的學業、妹妹的興趣班、妹妹的衣食住行……杏杏也知道他們很忙,所以再怎麽在學校受欺負,也不會和爸爸“媽媽”說,更不會讓他們為難。
事情敗露是在初中最後一年,杏杏在體育課上終于暈倒,被送往醫院,醫生在她體內檢查出了有致人肥胖副作用的激素藥物。
杏杏聽說過藥物的名稱,那是妹妹生病時吃的藥。
被她揭穿自己在她吃的飯裏下藥妹妹也并不驚慌:“誰讓你不識相不知道自己滾出去?清水杏,如果沒有你,家裏就只有我和爸爸媽媽,我們會是完美幸福的一家人。你是這個家裏多出來的一個,是多餘的,不應該存在的——難道你不明白嗎?”
爸爸“媽媽”知道了這件事後并沒有說什麽,他們只是說妹妹還小,不懂事,讓杏杏不要和她計較。
杏杏也沒有能力和她計較。
杏杏一向好養活,一點水,一點食物,一個可供居住的地方,就可以好好生長了,如果能在這基礎上再給她一點點愛,杏杏睡着也會高興得笑起來的。
可是這一點點愛,對杏杏來說就像天上的星星一樣,是遙不可及的存在。
十六歲那年,杏杏瘦了下來,升入高中後擺脫了中學時被校園暴力的困境,她的學習成績也漸漸變得越來越好。一切似乎都在向好的方向發展,但也是在這一年普通的一天,杏杏得到了一個消息。
妹妹生日,爸爸“媽媽”帶她去國外旅行,游輪出事,三人全都葬身大海。
只剩下杏杏一個人了。
難過之後,生活還是要繼續。爸爸生前做生意,各個環節都需要資金,仔細算下來,他沒有給杏杏留下任何遺産,反而留下了一大筆債務。
更糟糕的是,他借的是高利貸。
橫濱這所城市充斥着各種黑手黨組織,其中最強大的組織叫港口黑手黨,如果爸爸是向港口黑手黨借的債務可能反而會更好——畢竟像港口黑手黨這麽大的組織,紀律嚴明,是不可能會因為對他們來說無足輕重一筆債務就對杏杏使用暴力、騷擾、恐吓等手段進行催債的。
但是如果是其他小型的黑手黨組織,顯然不會吝惜任何可以達到目的的手段。
在黑手黨幾次三番上學校找人後,杏杏只能選擇辍學。她沒有住的地方,身上也沒有一分錢,還好她還算健康,也能吃苦,每天工作十四個小時省吃儉用日積月累,總是能攢下錢把債務還清的。
負責對接杏杏的催債人是個心地不錯的大叔,他沒有像其他催債人一樣對杏杏使用暴力或者騷擾手段,反而幫她介紹了許多咖啡店、便利店打工的工作,甚至有時候杏杏沒有辦法即使交上這個月該還的錢,他也會默許她拖延一兩天再交。
就這樣近乎全年無休地工作了兩年後,杏杏終于交齊了債務的五分之一。雖然離全部換完還有很長一段距離,但只要繼續努力,杏杏相信自己一定能有還完的一天。
但命運似乎永遠不會眷顧她。
不久後,和她交接的好心催債人大叔死在了黑幫火并中,新的催債人是一個三十多歲神情間帶着幾分猥瑣的男人。初中時長久被欺負的經歷讓杏杏非常自卑,她并沒有意識到幾年過去她早就長成了美人,還是清純美貌到即使不施粉黛也能令無數男人神魂颠倒的美人。
如果是在父母的庇佑下長大,這份美麗會是純潔珍貴不容亵渎的,但當她失去了遮風擋雨的港灣,美麗就像是掉在地上的白色棉花糖,仍然是甜軟的,卻不可避免地讓人心生輕視。
路過的人都想嘗一口她的美,卻沒有人願意珍視地把她撿起來,好好珍藏。
不久後,黑手黨組織就派人前來告訴杏杏,她欠的錢對不上,她只還了二十分之一,而不是五分之一,并問她剩下的錢到底什麽時候能還清。
她還的每筆錢,都是無數個小時辛苦工作賺來的,杏杏比任何人記得都清楚,為什麽還的錢少了這麽多?
她帶着疑惑去找新的催債人,卻被對方輕佻地握住了手腕:“小妹妹這麽漂亮,為什麽要讓自己這麽辛苦呢?這要你願意……我也可以替你還錢啊。”
杏杏不可能聽不懂他的意思,她驚愕拒絕地抽回手,恐懼地逃走了。
但對方顯然并沒有善罷甘休。
短短幾天之內,杏杏好幾個打工的地方都遭遇了好幾撥混混的騷擾,而且專找杏杏工作的時間去,逼得老板不得不辭退她。杏杏沒有了收入,租的房子到期後,房東在那人威逼利誘下也不敢再把房子租給杏杏。
自高中辍學以來,杏杏在社會上颠沛流離了兩年,吃過很多苦,受過很多累,攢下的錢卻實在微薄——她的積蓄幾乎全部拿去還債。
最後辭退她的是咖啡店老板,這個只比杏杏大五歲的大姐姐是所有店長中堅持得最久的了,但最終還是在騷擾的人砸了咖啡店的玻璃後無可奈何選擇了退讓。
杏杏要賠玻璃的錢,店長卻沒有要,只是把錢從杏杏這個月的薪水裏扣除,離發薪水還有大半個月,店長提前把剩下的薪水給了杏杏。
“只是一點點錢,不用這麽感激,我能幫你的就只有這些。”店長輕輕摸了摸她的頭,“杏杏,生活雖然很苦,但是人生還很長,不要放棄。”
杏杏生活在光也照不進的萬丈深淵中,黑得伸手不見五指,沒有光也沒有暖意,只有她一個人孤寂地徘徊。那些來自他人的關心和善意,就像晨曦綠葉上稀薄的露水一樣轉瞬即逝,消失後,甚至再難尋得痕跡。
但也是這些微渺的善意和關心,會讓她在一瞬間紅了眼眶。
杏杏一向是好養活的,一點水,一點食物,一個可供居住的地方,就可以好好生長了,如果能在這基礎上再給她一點點關心和善意,就足夠她在萬頃陽光也照不進的深淵裏,努力堅持下去了。
咖啡店的薪水原本就不算多,扣除掉賠付玻璃的錢後,更是沒有剩多少了。
除去買小貓的錢,醫治小貓的花費,剩下的,可能剛剛夠她找個便宜的旅館過一晚。
杏杏想。
她握着口袋裏僅剩的薄薄的幾張紙,漫無目的地走在人極罕見的街道上。
一旁的草坪外是清澈見底的河流,夕陽西下,餘輝襯得河流波光粼粼,樹葉打着旋飄落。
這裏曾經建着工廠,排除的廢棄物對環境有污染,因此景色也不太美觀,廢棄後逐漸便沒什麽人再來這附近了。
沒有了工廠排除的污染物,連河流都變得清澈起來了。
杏杏也不知道自己怎麽會突然走到這裏來,她只是覺得一直站在寵物醫院門口好像也不是很好,所以就邊走邊發呆,不知不覺就到了這裏。
太荒涼了,一個人也沒有,還是回去吧。
杏杏想。
臨走前,她不經意間看了眼岸邊,竟然在那發現了一個人影。
穿着黑色風衣的青年,俊美秀氣,皮膚白皙到近乎透明,臉上沒表情時會顯得有些冷漠,但笑起來時卻又會讓人感到無比溫柔。
杏杏對他的印象很深刻。
他是咖啡店裏的客人,雖然只來過兩三次,但每次來都能在懷春的少女們心中掀起一陣漣漪。
黑衣青年叫太宰治,杏杏沒有和他說過話,就連這個名字也是從同事們的交談中得出的信息。
她們說,太宰先生溫柔紳士,彬彬有禮,雖然有距離感,但又不會讓人感到過于冷漠,和她們接觸過的其他所有男性都不一樣,永遠猜不透他心裏在想什麽,當然更重要的是——他實在長了張非常讨女性喜歡的臉。
杏杏沒有見過他幾次,但她總覺得,太宰先生好像不太開心。
他好像總是不太開心。
即使笑着,眼裏也沒有笑意;即使上一秒還在溫柔地說着話,下一秒可能就消失在陽光裏了。
易碎感。
像是琉璃一樣美好又虛幻的易碎感。
他只在咖啡店裏出現過三次,之後便很長一段時間都沒有來過了。有時候杏杏望着他常坐的那個位置,會疑心他是不是真的在某個無人知曉的角落裏,像琉璃一樣碎掉了。
休息時間,一起工作的小夥伴們也會談起他。
“太宰先生已經好久沒來了诶。”
“可能是失業了?”
“失業?”
“之前他不是說自己是橫濱海鮮公司的嗎?最近好多海鮮公司都倒閉了,可能太宰先生就職的那家也沒有幸免于難吧。”
“那太宰先生以後都不回來了嗎?好可惜哦……”
“你可惜什麽啊?說得好像他多來幾次你就能把他拿下似的。”
“我倒是想,不過像太宰先生這麽俊美帥氣氣質不凡的人,肯定不缺女人投懷送抱啦,我還是有點自知之明的……不過杏杏可以試試呀!杏杏這麽漂亮,他說不定會喜歡杏杏呢!”
杏杏完全沒想到話題會突然燒到她身上:“不要拿我開玩笑了,太宰先生怎麽會喜歡我?我們一句話都沒說過……”
“我可是有注意的哦,有好多次,太宰先生的目光都是落在杏杏身上的呢。他一直在看你呀!”
小夥伴調侃說的話,杏杏是不相信的。
小學時大家都還沒開竅;初中時杏杏是個小胖妞,不被欺負就算好了,更不要妄想得到男生的愛慕;高中雖然瘦了下來,但還沒能享受幾天高中生活,就被迫辍學。在成長的少女時期,杏杏從來沒有收到過男生單純的愛慕,出入社會後,追求她的人是不少,但那只是對美貌的觊觎,并非真正的愛意。
杏杏曾經不小心聽到過追求她的男人和別人談論她時輕蔑的語氣:“玩玩是可以,畢竟長得那麽美,家裏又沒人撐腰,不過以結婚為前提交往是不可能的……”
普通男人尚且如此。
更何況太宰治呢?
就像她們說的,太宰先生那般品貌的男人,會缺女性投懷送抱嗎?
杏杏一點都不相信他真的會喜歡她。
那一兩次落在她身上的目光,可能純粹只是意外吧。
……
正想到這裏,不遠處突然響起了落水聲,杏杏望過去,黑衣青年剛才站的位置已經沒有了人影。
他跳河了?
太宰先生跳河自殺了?
可是為什麽?
難道真的像她們說的一樣,公司破産倒閉,失業了找不到新工作所以只好投河?
杏杏着急得團團轉,可是周圍除她以外一個人都沒有,現在撥打急救電話,等救護車來,太宰先生都涼透了吧!
實在沒辦法了,杏杏想了想,自己游泳技術好像還可以——沒有時間猶豫了,她脫下會浸水變重的外套,跳進了河裏。
黑衣青年閉着眼,幽藍的水光襯得他那張臉越發白皙透明,像是下一秒就要消失了似的。杏杏游到他身邊,抓住他的手想帶他游上去,卻低估了男性的重量——即使看起來再怎麽清瘦,以他的身高,也絕對不是杏杏這麽柔弱的女孩子一個人就能輕松拖上去的重量。
杏杏本來就緊張,發現沒辦法立刻救人上岸後,她更是慌了一瞬,也就是這慌亂的一瞬間讓她失去控制,嗆進了一大口水——在水裏這根本是致命的,越來越多的水湧進肺部,氧氣呈氣泡狀悠悠飄向了水面。
意識快要模糊至極,她感覺到有人摟住了自己的腰,帶着她上浮,離開了河水。
等杏杏徹底清醒時,她已經躺在草坪上了,讓她差點溺水——同時也是救了她的黑衣青年正坐在一旁靜靜地望着河面,水珠從他濕漉漉的發尖掉下,順着蒼白的臉頰滾落下來,夕陽的光映照在河水上,河水反射的光映照在他臉上,讓他整個人看上去有一種極其寧靜璀璨的美感。
“為什麽跟着我跳下來?”
就在杏杏看着他發呆的時候,黑衣青年側過頭,平靜地問,語氣淡淡的。
杏杏怔了一秒,她被他突如其來的問題弄得有點混亂,看見有人落水,周圍又沒有旁人能救人,恰好自己會游泳,這種情況下跳水救人……不是很正常的嗎?
像是看穿了她的想法,黑衣青年輕輕笑了起來:“啊,原來你是想救我,為此搭上自己的性命也無所謂……真是偉大又讓人生厭的善良,你總不該以為自己這樣做,我就會感激你吧?”
他的話語冷漠得甚至稱得上不近人情,用這種惡意滿滿的态度面對一個想救自己的人,說好聽點叫不識好歹,說難聽點叫冷心冷肺。誰聽了能忍住不氣到給他一拳已經稱得上好修養,罵幾句再甩手走人簡直太能理解了。
但杏杏并不生氣。
無孔不入的惡意和冷待,自出生起,她就已經承受了許多年。
太宰治這句話根本不算什麽。
她只是在想,太宰先生好像真的很不開心,雖然說着傷人的話,但她隐隐能察覺到那似乎并不是他的本意。他的心情似乎真的很糟糕,即将化作塵埃無聲湮滅在宇宙中的那種糟糕。
想了想,杏杏說:“太宰先生,你是因為失業了,所以才想要投河自殺的嗎?”
黑衣青年頓了頓,他看向她的目光好像在一瞬間變得有些難以言喻。半晌,他笑了一聲,語氣懶懶散散地開口:“是啊,不僅失業了,還欠了很多債務,連吃飯的錢都沒有了,感覺人生也沒什麽意義,不如入水。”他笑吟吟地看着她,眼裏卻沒什麽笑意,“怎麽?清水小姐是打算和我講點人生道理,開解我一下嗎?”
杏杏沒有聽出他最後一句話裏的微妙又輕慢的諷意,她只是微微搖了搖頭。
杏杏拉過他的手,把自己放在外套裏,還沒完全濕掉的紙幣全部放了上去。
黑衣青年怔住了。
他嘴角的笑意隐隐僵在了臉上。
杏杏擡起眼簾,小聲道:“太宰先生,我也只剩這些錢了,全都給你。雖然沒有什麽大用,但吃一頓飯應該還是夠的。”她想了想,繼續說,“其實失業也不是什麽特別大不了的事,你不要太難過。也不要再跳河了,自殺很痛苦的。”
黑衣青年的目光落在手心上。
數額寥寥的幾張紙幣,被小心翼翼保存得很好的樣子。
這就是她全部的,僅剩的東西了。
而現在,她把全部的,僅剩的東西——
無條件地送給了他。
看着她頂着那張稚氣的臉認真地說“自殺很痛苦的”這種話,真是讓人忍不住發笑。但不知道為什麽……望着那雙清澈的眼眸,他卻沒有任何想要嘲笑或是出言譏諷的想法。
他甚至說不出一句話。
就得了失語症似的,此時此刻,除了久久望着她的臉,他甚至……
說不出一句話。
作者有話要說: #橫濱日報#
震驚!港黑首領太宰治竟僞裝失業青年騙取無知少女錢財!
PS:藝術源于生活高于生活,游戲自然也是源于生活高于生活啦!從頭開始解密,大家不要着急哈,答案會慢慢揭曉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