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4章
“書”中發生的一切既不是過, 也不是未來,甚至不是平行世界,它所代表的只是無數種可能性中的一種, 既然是“可能性”,那就意味着事情有着無數種可能的發展, 也意味着重來的機會也有無數次。
在那之後,他大概重來了有幾千次——并不是為了表示次數多的虛指, 而是真的有幾千次。在一次次重來的世界裏, 有的世界發展和現實世界相差無幾,有的則比較奇妙,絕大多數可能世界中清水杏都會成為他的妻子,有的可能性裏會成為他的情人, 還有的世界裏清水杏竟然會和少年時期的他一樣成為港口黑|手|黨的幹部,更有甚者會成為他的敵人。
無論哪種可能性中,清水杏都會愛上他。
并且無論哪種可能性, 她都會死。
有時是死于自殺, 有時是死于他殺, 還有極少可能性中是死于意外和疾病。
即使吸取了上一個世界的教訓,接下來的世界規避掉這種死法, 她也會出乎意料地以另一種方式死。哪怕“自殺”和“他殺”都沒有機會發生在她身上,她仍然會死于疾病和意外。
一次兩次幾十次, 還能用“次數少”“方法不對”來解釋,但是幾百次幾千次都挽救不了的死亡, 無論如何也無法再繼續自欺欺人了。
清水杏的死, 是這個世界的定論。
既然是定論,又怎麽可能改變?
所以無論是在哪種可能性中,死亡都是她唯一的歸宿。
【其實你在第三次重來的時候就已經意識到這個事實了吧?為什麽還要徒勞地嘗試這麽多次呢?】
是啊, 為什麽呢?
清水杏已經死了,“書”的全部力量也已經到手了,無論之前發生過什麽,都應該一筆勾銷了。從始至終他的目的不過是拿到“書”,守護這個能讓織田作好好寫小說的世界不是嗎?
就讓她安靜沉睡吧,這不是她自己所追求的嗎?
為什麽要執着于她的死?
幾百次幾千次的重來,他一次又一次看着她死在自己面前,一次又一次看着她停止呼吸,一次又一次看着她的生命慢慢流逝……到底是為什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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到底是為了什麽?
思緒好像變得有些慢。
他閉了閉眼。
【每一次重來都是對精神的巨大消耗,你不能再無止境地重啓了。】
太宰直接無視了“書”的勸告。
【Restart——】
重啓命令下達,世界在瞬間分崩離析,又在瞬間重組。
輕微的眩暈感後,他睜開了眼。
像普通的辦公室一樣陳列着兩排整齊的紅木桌椅,角落裏擺放着幾盆生機盎然的綠植,周圍是形狀不規則的窗戶,隐隐能聞到濃郁的咖啡香氣,似乎是從窗戶下方飄上來的。
他靠坐在椅子上,一大堆文件被人用力放在了他面前的辦公桌上。
來人顯然對他懶散的态度不滿已久,語氣不善道:“你昨天的工作。別想着今天還能賴掉!”
太宰治擡起眼簾:“國木田……君?”
國木田獨步,武裝偵探社成員。
在他幹部時期叛逃出港|黑加入武裝偵探社的世界線內,國木田獨步十有八九會作為他的搭檔出現。
看來這條世界線,是織田作已死,他叛逃出港|黑加入武裝偵探社的世界線。
了然了自己的處境,太宰治對于僞裝另一個世界線上的自己駕輕就熟,他推開堆積在面前的文件,順勢趴在桌上,懶洋洋地抱怨:“不要。國木田君有時間把工作整理好給我,不如順便幫我一起做了。”
“喂!你這家夥——”
國木田額角青筋隐現。
武裝偵探社的門被推開。
“早安,大家。”
“早上好,織田君。”
“今天也是踩着點來啊織田君!”
“早安!織田君!”
随着紅發青年的到來,辦公室裏響起一片七零八碎的問好聲,最後一位成員的到來,意味着武裝偵探社J式開啓了嶄新的一天。
黑發青年微微怔了怔:“……織田作?”
“早上好,太宰。”織田作之助走到自己的位置上,順手把一個東西放在了太宰治的桌上,“上次聚餐你的書掉在餐廳了,老板托我給你拿過來。”
“……啊,謝了。”
他不動聲色地接過書,看着身邊已經交談起來的織田作和國木田,心裏突然湧起一股強烈的荒謬感。
當年他接觸到“書”,腦海中湧入了平行世界的自己的記憶。在另一個世界裏,他和織田作之助是港口黑|手|黨時期的至交好友,後來織田作之助犧牲在和Mimic首領的交戰中,平行世界的太宰治也因此才決定脫離港口黑|手|黨加入武裝偵探社。
而在他自己的世界裏,織田作之助加入了武裝偵探社,沒有遇上和Mimic的交鋒好好地活了下,而他則是港口黑|手|黨的首領,兩人陣營天生對立。雖然他為織田作做了很多,但織田作并不認識他,也從未把他當成過朋友,他們至死都是敵人。
太宰治在“書”裏的世界重啓了上千次,如果他是武裝偵探社的成員,那麽意味着織田作已經死了,如果他是港口黑|手|黨的成員,織田作有百分之八十的可能性是他的敵人,有百分之十的可能性是毫不相關的陌生人,剩下的百分之十,則是作為他的友人,必定會在二十三歲死的織田作。
太宰從沒有想過,他們還有能在武裝偵探社一起共事的可能性。
作為同事,作為朋友。
“啊對了,織田作……”
他挑起了閑聊的話頭,若無其事地把話題引向了港|黑時期,三言兩語就從幾人身上套出了這個世界的信息。
導致Mimic組織被自己的國家當做“叛徒”,輾轉流亡到日本的事情并沒有發生,自然也不存在港口黑|手|黨和的交鋒。港|黑取得“異能許可證”的事件則是由太宰治一手策劃,事成之後,他和織田作之助一起脫離港口黑|手|黨,經歷兩年洗白期後,二人一起加入武裝偵探社,森鷗外對此只是象征性地追殺了一下叛徒,之後便不再追究。
在這個世界線裏,Mimic的士兵們沒有被自己的祖國抛棄,織田作沒有死,森先生也沒有死,被織田作收養的孩子們都好好地成長着,他們甚至還順利叛逃出港口黑|手|黨,一起加入了武裝偵探社。
沒有人死亡,沒有悲劇發生,想做的事都有了好的結果,他甚至還能和織田作以朋友的身份繼續共事。
這一切都,太美好了。
簡直像是打出了Happy end的結局一樣,所有悲傷的事都沒有發生,一切都在向着最好的方向發展。就像一出不會有人死也不會有人消失的情景喜劇,地點就在橫濱,所有人都是永不退場的演員。
但是……清水杏呢?
聽到這個名字,武裝偵探社裏有一瞬間的安靜,就像被按下了暫停鍵似的,很快又重新沸騰了起來。
“太宰你還沒死心嗎,上次邀請人家小姑娘一起跳河殉情不是被毫不留情地拒絕了嗎!”
“別總騷擾人家啊!我可不想下次警|察局領你!”
“不過杏小姐的确很可愛,太宰君喜歡也情有可原吧。”
……
根據武裝偵探社成員七嘴八舌的說法,他拼湊起了自己和清水杏的交集。
這個世界線裏的清水杏仍然在咖啡店打工,只是生活似乎并不窘迫。太宰治是在和同事們一起咖啡店裏喝咖啡的時候遇見她的,據說他當時直接就邀請對方和自己殉情,只不過被毫不留情地拒絕了。
驚慌之下的杏杏吓得差點報警。
這也成了武裝偵探社成員們日常調侃他的談資。
萍水相逢,泛泛之交。
這八個字應該足以概括太宰治和清水杏的關系。
這個世界裏,他們之間沒有發生“入水救人”這件至關重要的事。
不過沒關系,現在産生聯系也還來得及。
既然在這個世界裏的一切都是向着好的方向發展的,那麽說不定,這個世界線裏的清水杏也不會死呢?
說不定他們會有一個好的結局。
踏入咖啡店前,他是這樣想的。
他很簡單地便和她成為了朋友,但是接下來,事情好像并沒有按照他所預料的發生。
對于只有兩個人一起吃飯看電影之類的約會邀請,她一概拒絕,委婉但堅定。她不反感他的靠近,但絕不會讓他過于靠近,以至于越過安全界限。她對他永遠是真誠的,柔軟的,友善的,關心的,但也僅此而已了,僅限于朋友間的關心。
從前經歷的無數個世界線裏,清水杏愛上他是一件鐵板釘釘的事,就像她的死一樣,都是命中注定,命中注定她會愛上他,就想玩游戲一樣,這是基礎設定,他從來想過自己會卡在基礎設定這個步驟。
可是愛情有的時候就是這麽微妙并且不講道理,它可以毫無預兆地發生,也可以不留情面地消失,同樣的人在不同的時間相遇,也可能從情人變成仇人,更何況他們隔着的又何止時間而已?
不愛就是不愛,往往沒有那麽多的理由和借口。
沒關系,這樣也好。他想,就算要得到剩下的“書”也不一定只有戀愛結婚這一條路可以走,就這樣保持朋友的身份也沒什麽不好,至少現在的她還好好活着,織田作還好好活着,所有人都在向着Happy end的既定命運發展,沒有什麽比現在更好了。
他是這樣想的。
最開始,他的确是這樣想的。
然而不久後,他就得知了清水杏即将結婚的消息。
這件事說來有些諷刺,因為她的結婚對象,竟然是他曾經的搭檔,中原中也。
他忘不了自己那一瞬間愕然的心情。
“你怎麽……會認識中也?”
“大概是緣分吧?”杏杏想了想,“我好像沒有和太宰先生說過,我以前欠了高利貸,十六歲就辍學出來打工了,催債的組織想強迫我進會所來還錢,他們覺得那樣來錢快……還好那個時候遇到了中也先生,是他救了我。從認識算起,已經過兩年啦。”
原來在這個世界線裏,代替他充當保護她的角色的人,是中也。
婚禮當天,她挽着中也的手,笑得眼睛彎成小月牙。她神情嬌憨地和他撒嬌,和他說話,對他笑,英俊帥氣的橘發青年看向她的眼眸裏全是不加掩飾的笑意。滿天的花瓣灑下,落在她雪白聖潔的婚紗上,一切都美得像是一場夢境。他看着他們宣誓,看着他們交換戒指,繁瑣的流程結束後,主持婚禮的牧師終于宣布新郎可以親吻新娘了,中原中也摟住她的腰,掀起她的頭紗,在她羞怯的目光裏笑着吻上了她的唇,珍而重之。
賓客們笑鬧起來,被打開的數瓶香槟噴灑在空中,像一道道香槟噴泉,被放飛的白色鴿子盤旋在半空,久久不肯離。
就像周圍所有人一樣,太宰唇角也帶着淡淡的笑,眼裏卻像深夜的大海,反射不出一點光。
如果沒有看到這一幕,他還能繼續自欺欺人,但是眼前的一切都太熟悉了,令人感到刺眼的熟悉。
她和中也說話的模樣,撒嬌的模樣,笑的模樣,全都明明白白地表達着“我喜歡你”這個意思。他沒有辦法在這裏自欺欺人,因為她的一舉一動他都太熟悉太熟悉了,因為她曾經就用同樣的姿态對他說話,和他撒嬌,對他笑。
那就是清水杏面對喜歡的人的态度,他再清楚不過。
這個世界線裏的她,是真的愛上中也了。
其實不該有任何難受的情緒的不是嗎?
這個世界比起其他所有世界來說,都好得太不真實了。織田作沒有死,沒有和他成為敵人,他們不僅順利離開了港|黑,甚至還可以繼續在武裝偵探社裏共事,就連清水杏也都還好好地活着,一切悲劇都沒有發生……還有什麽遺憾呢?還有什麽不滿呢?他明明不愛她的不是嗎?他明明只是希望她能活下不是嗎?現在她活着,這麽幸福這麽快樂地活着……就足夠了啊,這不就是他想看到的嗎?
他心願已了,求仁得仁,一切都再圓滿不過了——
可是為什麽他的心裏毫無喜悅,只覺如同置身萬頃陽光都照不到的深淵煉獄之中?
何必在意她另嫁他人呢?
接近她是為了“書”,戀愛結婚都是為了“書”,最初的相遇也是為了“書”,所以只要得到“書”就好了啊,只要她沒死就好了啊——
為什麽要在意她嫁給誰呢?
為什麽這麽要在意呢?
為什麽要——
這麽痛苦呢?
事實這麽明顯,像太宰治這樣的聰明人,只要抛棄掉那層自欺欺人的遮掩,答案一目了然。
他終于明白了為什麽。
可是清水杏已經死了。
死亡是這個世界上最決絕最無法挽回的事,他這才姍姍來遲地意識到,其實,無論他愛她還是不愛她,對她來說,都不重要了。
都不重要了。
她已經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