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6章
世界在她死去的瞬間潰散, 他的意識重新回到現實。
醒來是傍晚。
他躺在沙發上,正對着他的窗外夕陽已經下山了,只剩下顏料般随意塗抹的粉紫晚霞, 深藍的夜空中零星出現幾顆星星,雲層淡得近乎看不見。
晚風吹過, 他額前的碎發在風中輕拂。
之前的幾千次失敗回到現實,他都會立刻“重啓”, 再次進入“書”中新的世界線, 但是這一次,他沒有再“重啓”世界線。
已經沒有必要了。
其實早在第一次失敗時,他就已經猜到了,只是不願意相信。事到如今, 他才終于直面這個結果。
清水杏已經死了。
無可挽回地死了。
她的死,成了這個世界的定論,無法更改, 無法挽回。
他的心情很平靜, 像是經過一段坎坷崎岖的旅行後, 終于找到休憩之地的旅人,心髒空蕩蕩的, 溫柔而安寧。
在實行最後的辦法之前,他去見了杏杏的父母。
沒有大張旗鼓, 也沒有驚動任何人,他只是靜靜地站在遠處注視着他們, 注視着他們溫柔幸福的新家庭。
作為杏杏整個人生悲劇的根源, 他們真是太幸福了,有了新的孩子,在新的孩子和家庭上傾注了所有的愛。他們的笑容中洋溢着幸福和快樂, 似乎從未在自己的孩子身上制造過傷害,看起來真像是稱職的父親和母親。
他們把清水杏當成什麽了?垃圾嗎?
自私地,不負責任地把她帶到這個世界,再自私地,不負責任地抛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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本該最親近的,為她遮風擋雨的家人,卻恰恰是從出生起,就持續傷害她直到她死的存在。
那些溫馨幸福的場景,落在他的視線裏,那麽刺眼。
為什麽她死了,他們還能好好活着?
怎麽能有這樣的道理?
怎麽能有這樣的道理。
對清水紗希來說,那只是很普通的一天,她和父母一齊外出去公園野餐,父母似乎遇到了熟人,在他們交談時,百無聊賴的清水紗希走到一旁想透透氣,卻恰好看見了一個穿着黑色風衣身形修長高挑的青年。
黑衣青年的外貌俊美秀氣至極,鳶色的眼眸像是大海一樣美而深,危險之餘,卻又讓人忍不住想要靠近,有種致命的吸引力和蠱惑力。
從他的氣質和衣着上看,清水紗希猜測他大概是位鋼琴家或畫家,家世很好,矜貴優雅,帶着一絲若有若無的憂郁。
他一直看着她的方向,即使被她發現,也沒有任何閃避的意思。
簡直像是……和小說裏男主角的邂逅。
清水紗希想。
她一向不是個內斂含蓄的女生,主動走上前搭讪,詢問黑衣青年的名字。
黑衣青年沒有回答,他的視線久久停留在她的面容上,他好像是在看她,又像是透過她在看很多人,在他的注視下,她也從一開始的害羞臉紅逐漸變得尴尬窘迫。
因為那絕非什麽含情脈脈的目光,更像是……冰冷的審視。
過了許久,又或許只是過了一會兒,在她快要支撐不住想要落荒而逃的時候,黑衣青年終于開口了。
他甚至對她微微笑了起來,嗓音很輕很慢,就像她想象中的一樣好聽,低沉而清晰:“不是沒有想過要不要看在血緣的份上,放過那些傷害她的人。但是……”
“看見你們過得這麽幸福,我真的……”
“非常難過。”
他輕聲說。
這是清水紗希最後一次見到他。
留下一句語義不明的話後,黑衣青年就消失了。
她沒有精力再去思考這個奇怪的男人,因為就在不久後,父親原本蒸蒸日上的事業突然受到了致命的打擊,公司宣告破産,他們在黑|手|黨組織那裏欠下了巨額的債務,卻根本無力償還,只能東躲西藏過着老鼠般的生活,來躲避上門催債的人。
不久後,父母突然失蹤了。
清水紗希又擔心又害怕,卻不敢去找人,大概過了一個月,幾個穿着黑色西裝的男人突然上門,歸還了她父母的遺體。
清水紗希只看了一眼遺體,就不敢再看。
僅憑遺體上的痕跡,不難看出他們生前曾經遭受過怎樣殘酷的折磨。
“清水紗希小姐,您的父母想像幾年前一樣再次通過假死的方法擺脫債務。不巧這次他們沒有那麽幸運,實施的計劃出了纰漏,恰好被我們抓住。”黑色西裝的男子彬彬有禮道,“我們首領說,既然他們喜歡通過假死的方法躲避債務,那就成全他們讓他們死得徹底一點,這樣也滿足了他們的願望,再也不必還債了。您不用太傷心,其實幾年前他們就應該死了,多活的這幾年都是賺的,也該知足了。順便通知您一聲,我們組織希望您能在期限內還清債務,請不要試圖賴賬或者逾期,否則我們會用一切可以使用的手段進行追債。”
清水紗希腿都軟了,哭喊道:“反正他們都死了,不能抵消債務嗎?為什麽要我來還?!我哪來的錢來還債?”
男子不為所動,仍是公事公辦的口吻:“據我們所知,當年您的姐姐在背負你們留給她的巨額債務努力還債的時候,年齡比您還要再小幾歲。您現在所背負的債務和當年的她背負的債務金額一樣,既然她可以,那我們相信您當然也可以。”
清水紗希看了眼債務,只覺如墜冰窖。
巨額債務,再加上利息的重複疊加……足夠她一輩子都深陷其中,無法解脫。
她突然想到了清水杏,那個她已經很久很久不曾想起過的“姐姐”。
當年清水杏面對這樣的場面,也像她一樣崩潰嗎?
還是說,比她更加恐懼無助。
命運果然是個循環。
他們曾經施加到在她身上的災難,最終以相似的模樣,反饋到了自己身上。
而另一邊,清水杏親生母親最近的日子也并不好過。
她的小女兒被查出患有白血病,身邊親人配型全都不符和造血幹細胞移植的要求。無奈之下只能把目光轉移到骨髓庫上,但是茫茫人海中,兩個陌生人恰好能配型相符是件概率極低的事。夫妻二人費勁心力,好不容易才在骨髓庫裏找到相符的可以進行移植的配型,頓時欣喜若狂,然而進一步調查卻發現這位配型相符的人竟然是她的大女兒清水杏。
被她抛棄多年的大女兒,會同意捐獻骨髓去救自己同母異父的妹妹嗎?
他們并不确定。
但為了救小女兒的命,無論如何,都要試一試。
這是唯一的希望。
夫妻兩人懷着忐忑的心情多方打聽大女兒的下落,不久後才最終得知,早在一年前清水杏就已經自殺去世了。
已經死去的人,當然不可能再配合他們做造血幹細胞的移植手術。
三個月後,小女兒最終倒在了來勢洶洶的病魔的進攻下,搶救無效去世。
夫妻倆在此期間争吵不休,感情近乎破裂,而清水杏的母親在生育小女兒時曾遭遇大出血,為保住性命,醫生摘除了她的子宮。
被抛棄的大女兒死了,愛護陪伴長大的小女兒也死了。
此後,終其一生,她都不會再有自己的孩子了。
太宰治的報複手段還沒有來得及實施,命運就已經給出了答案。
如果在清水杏和她重逢的那天,她能不那麽冷漠,能耐心聽杏杏說話,哪怕只是安慰她幾句,也許清水杏都不會在極端的絕望中走上自殺的道路。
如果杏杏還活着,面對抛棄自己多年的母親懇求自己捐獻骨髓救救妹妹的請求,她會答應嗎?
肯定會吧,太宰想,畢竟她就是那麽善良心軟的人。
但是沒有如果。
她已經死了。
清水杏的母親可能沒有想過,當初冷言讓大女兒不要來打擾自己家庭的話,竟然會在這種時候應驗。
種其因者,須食其果。
命運還真是公平。
一切都塵埃落定後,太宰治去了趟海景墓園。
墓園裏綠樹成蔭,擡頭就能看到一片明朗的好景色,海鳥盤旋在湛藍的天空之下,翅膀起起落落,帶着鹹鹹的海風氣息。
這原本是他為自己準備的長眠之所,如今裏面埋葬的,卻是她。
他坐在墓碑旁的草地上,陽光透過樹影,在他白皙到近乎透明的臉龐投下破碎的光影,一切都溫暖而寧靜。
他閉上眼,在休憩時短暫地做了一個夢。
他夢到了清水杏,這一次他們以普通人的身份相遇,像所有普通的戀人一樣戀愛、結婚、生子,平淡而幸福地過完了這一生。
到了最後,夢境才露出自己猙獰的一面。
“原來這麽美好的一切……只是個夢啊。”
她輕輕地說。
“後悔嗎?”他問她,“如果沒有遇見我,也許你不會這麽痛苦。”
“可是如果沒有遇見你,我也不會知道幸福到底什麽感覺。”她認真地說,“所以,就算知道了結局……再來一次,還是會選擇遇見太宰先生的。”
夢境到這裏,就結束了。
他睜開眼。
【你真的決定要這樣做嗎?】
“嗯。”
他低聲應道。
既然在這個世界,清水杏的死已經成了定局。
那麽不如,就讓她在別的世界裏重生。
這一次,她會有從小視她為掌上明珠的父母,會有保護她照顧她的哥哥,會有富足幸福的童年,會有無憂無慮的青春,會有志趣相投的朋友,将來還會有兩情相悅的戀人。
也許她仍然會在人生的道路中遇到挫折和困難,但是沒關系,她不再是漂泊無依的浮萍了,家人會成為她的後盾和羽翼,她最終會好好地長大,成長為那種萬事從容,內心篤定的大人。
只是她的世界裏,不會再有他了。
【你真的想清楚了嗎?】
【這麽多平行世界,每分每秒都有新世界誕生,舊世界衰落。想找到一個完全容納她靈魂的世界,是一件僅憑運氣的事。在此期間,你可能會等很久很久。】
“很久是多久?”
【也許是下一秒,也許是億萬年。】
他輕輕笑了笑:“嗯,我想清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