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1章 ☆、(十一)

(十一)

安放60kg的E-18可不是一件輕松的事。這是一種極具放射性的高能物質,需要用特殊容器密閉,并安裝穩定性和精密度極高的引發裝置和延時器,否則可能造成大量放射線洩露以及引發不同步,導致引發效率降低甚至失敗,并對生命體造成難以逆轉的致命損害。穆知道沙加的高能物理成績高得離譜,而自己則是信息通訊方面的好手,眼前的這項枯燥而艱巨的工作倒正好讓兩人各自發揮特長,盡管期間遇到了一些小小的麻煩,比如信號強度低于延時裝置正常工作下限,穆只好臨時改裝了延時器的信號接收系統,通過層級濾波器降低幹擾,盡可能增大信號接收範圍,這耗費了他大量精力。而沙加則承擔了負重尋找放置位點的工作,這樣可以讓他的穆集中精力改裝延時器,避免過度體力運動——主峰底的溫度比最炎熱的赤道地區正午暴曬下的溫度還要高上不少,氧氣越加稀薄,濕度極高,好比身處一個巨大的桑拿屋。對于不能正常調節體溫的人來說,在這個環境下即使靜立不動新陳代謝也會大大超出生理範圍,他的穆對付延時器已經滿頭大汗了,可不能再給他增加負擔。

時間一分一秒地流逝,穆的眼睛始終聚焦在那小小的通訊模塊上,全神貫注地和時間賽跑。身體裏的每一個細胞都在四十餘度的高溫下超負荷運轉,大腦和腎髒的負擔急劇增加,心跳快得像軍樂鼓點……第一個延時器改裝完成,穆将它接入第一份E-18的引發裝置內,滿意地看到接收信號強度增加了一個數量級,不禁在嘴角挂起了一抹自信的微笑。要知道,改裝前的信號接收系統在這個電波微弱的環境下只能捕捉到百米外的信號源,而現在,它的接受範圍增加至一個半徑兩千米以上的球體。雖談不上理想,但這已是他所能做的全部了。否則他們就只能在岩洞裏觸發開關,來不及回到運輸機便會被瞬間生成的巨熱變成兩團紅色的蒸汽,想想就可怕!

接下來,他的速度越來越快,指尖在模塊上跳芭蕾,思路越發清晰流暢……他完全沉浸在了紛繁複雜的信號世界中,忘記了這酷熱的溫度早已令他汗流浃背,呼吸急促,身體發輕,機體超負荷運轉所産生的大量代謝廢物和毒素已滲入了他全身每一個線粒體……還好有沙加給他特意準備的蘇打水,也不知喝了多少瓶,讓他不至于熱得虛脫。終于,第六個延時器順利改裝完成。“總算搞定了……”他長長地籲了一口氣,強大的疲憊感将他攫住,一陣眩暈,眼前的景象開始扭曲,然後是一片黑朦,身體莫名其妙地倒進一個熟悉的臂膀裏,“累壞了吧……”他聽見耳邊那個熟悉的聲音帶着濃濃的疼惜輕聲說:“剩下的交給我吧,堅持一會兒,我馬上帶你出去……”他被對方背起來,頭枕在他柔軟的長發上,嗅着淡淡的熟悉的味道,接着聽到嘟的一聲,那是最後一個延時器安裝完成的确認聲,他知道六份E-18已按預定角度和距離安放完畢,任務就快要完成了,他高興得說不出話來,撲通撲通的心跳仿佛就敲在鼓膜上,像是奏響了美妙的勝利凱旋……

沙加背着穆踏上返程的路,4個小時過去了,時間急迫!岩洞裏的路崎岖蜿蜒,但他的腳步卻踏得穩健靈活,雖然體力透支,雖然不清楚距自己的身體極限還有多少餘地。他必須堅持,一刻也不能耽誤!有那麽多人的生命就系在他的雙腿上,還有他的穆,已經接近休克,他必須堅持,再堅持……腦海裏紛亂的記憶碎片漸漸模糊,唯有這一個念頭,那麽執拗,越發清晰,像茫茫夜海上的燈塔一樣指引着他……就這麽咬牙又走了半個小時,終于,空氣變得清冽起來,可以依稀嗅到一絲甘甜的寒意,他不禁加快了腳步,驀地看到遠處他和穆的防寒服和靴子,上帝啊,他們終于走到了出口!

穆在他的背上微微瑟縮了一下,仿佛也同樣感受到了洞口外的寒氣。“我們到了。”沙加側頭說,穆的臉頰因過度消耗而呈現出一片潮紅,他微微笑了一下,仿佛懶得睜眼說話。為自己和穆換上防寒服和皮靴并戴上氧氣面罩,然後将繩索固定在兩人腰間,用力拉了拉,不一會兒,繩索開始收緊,他知道運輸機內的阿布羅迪中尉已經啓動引擎了。

“抓緊我哦。”沙加側頭對穆說,雖然他知道他的穆不會跟他做眼神交流,也更沒有力氣照着他的話做。繩索帶着兩人緩緩上升,沙加靜靜望着腳下的洞窟,以目光向它們做着無聲的永別。不一會兒,光線驟變,滿眼的白色将兩人包圍。他們終于重新回到了地面,回到了那個被風雪折騰得天翻地覆的現實世界。運輸機的隆隆聲在頭頂盤旋,駕駛者以極高的技巧将二人帶至距洞口一百米開外的安全區域後輕輕放下,如放置一枚古董陶器般溫柔小心。

“上尉,能見到你們回來真是太好了!”湖藍色頭發的飛行員迫不及待地跳下機艙,四個多小時的等待顯然讓他焦急萬分,“穆中尉怎麽了?E-18安放完成了?一切都還順利嗎?”

“他累壞了,得大量補充水分。”沙加将穆從背上放下來橫抱在懷裏,三人進入機艙,阿布羅迪中尉趕緊找來了葡糖水和測量器,沙加将穆的面罩摘下來,他臉頰上的緋紅還沒有退去,汗水浸濕了頭發,一縷一縷地貼在額上,像極了安睡的嬰孩。生命體征基本正常,還好……沙加懸着的心終于放下了一半,他知道他的穆會沒事的,就像以前在軍校裏每一次重體力訓練一樣,穆總會咬牙堅持到最後,累得幾乎虛脫,第二天他又會恢複精神,對每一個關心他的人報以微笑。他将身體一次又一次推向極限,不斷挑戰輻射給他烙下的先天缺陷,他是勇敢的鬥士,在逆境中獲得重生。

現在是自己替他完成最後一步的時刻了。

沙加打開控制器,這個不起眼的小玩意兒閃動着紅光,不可思議地将幾公裏外那六個延時器的微弱信號一一捕捉,他擡頭與阿布羅迪中尉交換眼神,後者右手緊握控制杆,準備随時起飛,應對可能發生的一切不測。

沙加果斷地按下了按鈕。兩人在心裏默數:十,九,八,七……四,三,二,一。預想之中的變故并沒有發生,雪山平靜得詭異。

控制器上跳出一行小小的紅字,“6號,信號強度低,無法接收。”

6號?就是最後一個安放的引發裝置,位于整個E-18分布的最遠端。沙加陷入了沉思。阿布羅迪中尉同樣保持緘默,他猜到對方可能做出的決定了。果然,沙加将連在運輸機上的繩索另一端重新系在自己身上,并拿起了面罩。阿布羅迪一把将他按回了座位,連連搖頭:“不行!這樣做很危險!”

“必須要試一下,我們沒有別的選擇了。”沙加平靜地看着他,美麗的飛行員臉上是怒不可遏的制止和憂慮。當然,他比他更清楚這當中所可能發生的無數種意外和可怕後果,然而,他必須要試一下,別無選擇。戴上面罩前他再次望向他的穆,藍眸裏閃過一絲溫柔的表情,向他做着無言的告別。“阿布羅迪,我要返回洞口,6號引發器只比其它幾個距我們遠了不到五十米,我相信不用進入岩洞就可以接收信號。我會和你保持聯絡。倘若這中間發生什麽極端變化,請立即起飛!”

“好吧,就知道無法說服你……”阿布羅迪無奈地嘆氣,“上尉,我會為你祈禱的。請你一定要小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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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謝謝。也請你務必記住我的話,一旦發現異常,馬上起飛!”

阿布羅迪目送着他在雪地裏一步一步地艱難行走,他的背影在風雪裏顯得模糊不清,只有兩行腳印遺留下來。“上尉,能聽見我說話嗎?”阿布羅迪嘗試用聯絡器了解沙加的情況,而對方的回複則混合了刺耳的雜音:“……接近洞口……嘗試再次引發……引發開始……八……五、四……立即起飛……立即起飛……”阿布羅迪早已發動引擎,并開始收緊繩索,螺旋槳的轟鳴聲震耳欲聾,C-93緩緩升空,然而,一股突如其來的狂風讓它在空中生生打了個趔趄!一陣猛烈的颠簸!阿布羅迪艱難地維持着機身的平衡,同時以最快的速度上升高度,這個時候,他看到了驚心動魄的一幕!

伴着一聲低沉的吼嘯,仿佛是大地之母自地底發出的悲鳴,無數座雪山争相與之共鳴,那雄壯的聲音回蕩在山谷裏,讓人不寒而栗。接着是一陣岩石開裂的脆響,讓他想到火山爆發時山體崩裂岩漿噴薄而出的猙獰。忽然竟有嘩嘩地水聲傳來,阿布羅迪震驚地望着主峰,那個如一柄利劍般森白的冰峰此時竟如破碎的魚缸一般,積雪瞬間融化,數億噸的雪水自幾千米的高度轟然奔騰而下!來不及多看這世界末日一樣的景象,能量噴發所造成的熱氣流讓飛機像纖弱的蜻蜓一樣歪歪斜斜,在空中來回打轉。阿布羅迪眉頭緊鎖,他知道考驗他的時候到了!所有的飛行理論和實戰經驗在這強大的超自然力量面前全然派不上用場,只有憑着直覺和無上的信念,才能不對上帝的捉弄之手低頭!

穩住!繩索已收回三分之一,阿布羅迪沒辦法看到底下沙加的情況,他也沒法分神。膨脹的氣流正在醞釀一場殘酷風暴,想要把這幾個始作俑者撕成碎片。無論中尉怎樣死死把住方向杆,那無形的怒風一次又一次像惡魔一樣将他們玩弄于股掌之中!飛機跌跌撞撞地奮力攀升,只要再往上兩百米,便可以啓動加速引擎,擺脫這改死的氣流了!

繩索已收回二分之一,阿布羅迪掌心滿是冷汗,心中只有一個念頭——穩住,上升,再上升!

又一陣強風将飛機幾乎掀翻!阿布羅迪驚得猛拉方向杆,飛機以一個不可思議的弧線重新回到正常方向,卻突然開始急速下跌!一種不祥的感覺像子彈一樣重擊中尉的心髒——是繩索!那由軟鋼筋制成的極其牢固的家夥絞進了螺旋槳!仿佛被勒緊了喉嚨,失去動力系統的飛機以一個抛物線開始下落……一秒,兩秒……該死……中尉艱難地閉上了眼睛,大腦一片空白,不得不束手等待死神的降臨……一陣輕微的波動,緊接着,螺旋槳的聲音竟恢複了正常!阿布羅迪簡直不敢相信自己的耳朵,而整個機身正在快速上升!一百米,兩百米……加速引擎啓動!随着一聲低沉的轟響,C-93憑借強大的加速渦輪動力系統将氣流抛之腦後,如離弦之箭向着高空疾馳而去。前方,在蒼青色天空的盡頭,一道纖細的亮線橫跨天際,卻仿佛孕育着無限光明與溫暖;下面,融化的雪水奔湧肆虐,如海嘯,也像終于按捺不住解凍狂喜的生命大河。

長長的繩索完好無損,沒有被切割的痕跡,只是繩索的那一端是空的。

阿布羅迪木然地看着窗外,眼淚奪眶而出。

公元2127年,超強冷氣流DEVIL被成功驅散,久違的陽光再次普照大地。在91區的聯合政府環境與氣象研究中心,阿爾忒密斯湖邊軍部總醫院的頂層,被風雪掩埋的17區阿黛拉購物中心,以及更多更多的地方,人們正在為這個振奮的消息欣喜若狂。經過十幾架增援飛機的反複搜尋,各種高尖端設備的多管齊下,再加上阿布羅迪中尉對事發地點的準确描述,士兵們奇跡般的找到了沙加上尉。在螺旋槳被繩索鉸住的電光火石一般的幾秒鐘裏,沙加上尉選擇了解開繩索,讓飛機能夠順利升空,同時打開了身上所有可以發出信號的通訊設備,以及手腕上的照明環,他墜入了冰水中,被強大的水流沖到數公裏外的一座雪山附近,多虧了防寒服和氧氣面罩,讓他得以在等待營救的時間裏不至于被低溫低氧奪走性命,但是,他的頭部受到外力重擊,合并多器官衰竭,多發骨折和肢端嚴重凍傷,在現有醫療技術下,只能通過呼吸機和血液透析儀勉強維持生命。在多位醫生的建議下,穆決定讓沙加冬眠。這是一種尚處于試驗階段的不成熟技術,以低溫維系生命體的最基本活動,最大程度延緩細胞衰老。目前已有一些患不治之症的病人主動要求進入冬眠,希望能在幾個世紀後的技術爆炸時代中獲得新生,親眼看一看那時的人類社會是怎樣一番景象。

最後望了一眼愛人那張蒼白而英俊的臉,穆按下了冬眠啓動鍵。

作者有話要說: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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