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臺風之夜

臺風雨終于來了。

從半夜雨點就開始沉重而密集地從天上落下,褚若拙本來就沒睡好,迷迷糊糊聽到雨敲屋頂瓦片,醒了過來,躺在床上,聽着風在遠處呼嘯着,就像無數災難紀錄片裏頭演繹的,大自然的偉力,不可抗拒,排山倒海,将海面席卷,摧毀所到之處的一切。

因此這些,會被敬畏的人們在合同上變成“不可抗力”。

白天被沖淡的壓力再次湧上了心頭。

他忍不住會想象着自己那些已經結了累累香蕉的香蕉地,在這摧毀一切的飓風中被連根拔起,毀滅成齑粉。

祖父的失望,父母的冷淡,堂兄弟們的恥笑。

自己活了幾十年,就仿佛一場笑話,一無是處,廢物的一生,連最簡單的合同都沒有審核,這甚至不需要一個專業律師,只需要自己過目一次就行了——而自己那時候在做什麽?

章柏……看他一切都非常熟練專業,又一再保證沒問題,地裏的确欣欣向榮長起來了香蕉樹。那些超市等等大的采購商,都是自己費盡心思去找的,小時候喊着叔叔伯伯,他去找的時候人家看在褚家份上也都痛快簽了約。

當時章柏興奮得不得了,兩眼亮晶晶看着他,崇拜極了:“褚家果然不一樣,我是遇到貴人了!我能把我爸欠的賭債全還了!今後哥你有什麽吩咐,只管叫我!我家妞妞到時候認你為幹爹行不?您是我們全家的貴人啊!”

他陶醉在那種施予和救贖的喜悅中,加上所有事情都很順利,叔叔伯伯們甚至還有些親自打了電話來誇他這項目有前途,他飄飄然地沉浸在未來豐收的期待。

當時章柏也是滿懷憧憬地和他謀劃着未來,有了錢要怎麽做大,他打算在哪裏買房子,買什麽車,孩子将來讀什麽學校,學區怎麽怎麽樣……

為何在關鍵時刻,卻忽然提出來移民?拿了分紅,還忽然失聯。

一閃念在他腦中閃現,但最後還是苦笑了聲,怪別人有用嗎?這明明是自己的問題,合同還都是自己簽的,沒認真看算誰的責任?

這百念叢生起來,他越發輾轉反側,聽着外面雷霆交加,狂風大作,心裏也被這風吹得嘩啦啦地涼了。

一時悲憤,一時怨怼,一時恨自己,然後這時候肚子也不争氣地咕咕咕叫起來。

這幾天白天吃得都少,晚上睡不着,肚子終于扛不住,造反起來,饑餓一旦意識到,便排山倒海,摧毀了他的所有意志。

他翻身下床,穿着睡衣短褲,推開門,看了眼外面風雨交加濕漉漉的菜地,萬千雨箭中,對面廚房的燈微微亮着一點,似是魚缸裏的燈,便想着先去冰箱找找看還有沒有點青團粽子之類的——他記得今天見過微波爐,他只會用那個,嗯,實在不行雞蛋也行,至少在國外他學會了用微波爐做最簡單的水蒸蛋。

他關好門,從門廊下走過,忽然發現這是個很好的回形的院子,即便是下雨,也可以在門廊下走入每一個房間、廚房而不需要打傘。

這房子倒是造得別有匠心,比一般鄉村裏頭随便建的小樓小院不一樣。

他胡思亂想着,走到了廚房,還沒有進門,就已經聞到了一股奪人心魄摧枯拉朽的香味。

他狠狠吞了一口口水,瞬間整個人精神一振,走進廚房內,果然看到那巨大的魚缸牆前,一個高大身影正彎着腰看着裏頭的魚,他大喜道:“你也沒睡?正好正好!肚子餓死了,本來不想打擾你,沒想到你剛好沒睡,你在做什麽好吃的?好香!豬肉嗎?”

禤曉冬回頭看到他笑了:“只是在榨豬油而已,想着明天做包子,摻點豬油進去和面,包子會特別蓬松雪白的,味道也好。”

垂涎欲滴的褚若拙已自己走過去揭開鍋蓋,那股屬于豬油的濃香再次湧出來,他忙不疊道:“我愛吃豬油渣,就讓我吃一些吧,撒點椒鹽就行!”

禤曉冬看他這樣猴急,笑着過來拿了粗瓷碗和筷子,果然在油鍋裏頭撿了幾塊半肥瘦的,炸得焦黃的,然後從櫥櫃上拿了盒椒鹽撒上去:“我以為你們愛吃甜口的?而且你家境這麽好,也吃過豬油渣?”

褚若拙笑道:“你不懂,我家從前窮過的,我家老爺子坐過牢,被人舉報污蔑,說他職務侵占,侵吞資産,查了好些年,一直被羁押着,審了好多次,後來換了主官,重審過,細細分剖,還了他清白,只是一些操作不合規——合規就做不成事了!後來他減刑出獄後,又扯了許多年,才算還回了我家的資産。小時候我爺爺剛出獄,家裏全家都擠在個小小的院子裏。”

他也不怕熱,幾口便吃了好幾塊油渣,肚子那股饑火才算壓了下去。他繼續陷入了會議中:“那院子特別小,只能和叔叔伯伯們大夥兒一起吃,大人經常就這樣熬豬油,滿院子飄香,我當時還小,可饞了,其他人都喜歡甜的,只有我喜歡鹹的,大人一般就不會單為我一個人做鹹的,只有老爺子經常單獨讓人做鹹的,然後叫我吃,哎。”

禤曉冬點頭:“老爺子待你是很不錯。”

褚若拙感慨:“他坐牢那時候,老太太鬧着要離婚,就離婚了,後來老爺子出來又續娶,是個老師,脾氣不錯,還生了個小姑姑,比我年歲還小,那時候窮困,叔叔伯伯們不高興,整天院子裏都是罵聲。再後來,國家返還資産了,奶奶又病重,雙腿走不了了,需要人照顧,老爺子發話,我爹娘他們又把奶奶給接回來了——所以家裏就有了兩位老太太,各有兒女,雖然分開住,但關系密切,哎。”

禤曉冬打開冰箱,拎了幾個西紅柿出來:“你家老爺子是個重情義的,給你做個鴨血粉絲吧?傍晚殺鴨留下的鴨血還在,做包子用的肉餡也可以用來打湯,嗯,還有酸蘿蔔,這三更半夜的,那豬油你吃一點兒就行了,別吃太多不消化。”

褚若拙道:“對,老爺子就是仁義人,才被兄弟給坑進牢裏去了,出來了還是抱着我說,得做仁義人兒,心不虧……粉絲可以,不會太麻煩吧?你怎麽這麽晚也沒睡?”

禤曉冬道:“養的紅龍産卵了,得護一護,紅龍性子烈,得小心。”他熟練地切鴨血成片,開了鍋,蔥姜青蒜炝鍋後把鴨血、肉末放入內翻炒了一會兒,倒了一碟酸蘿蔔進去,那股特有的酸香味瞬間就爆發出來了。

褚若拙垂涎欲滴道:“啊,這能養紅龍還繁殖的人可不多,你算真有本事,據說這紅龍興家旺運,要不,你賣我一只吧,若是這一劫能過了,我一定好好養着這條魚。”

禤曉冬往鍋裏麻利地撒上胡椒粉,拿了瓶“冷泉”倒入鍋裏,等水開後加入粉絲,笑道:“可以啊,給你個優惠價,八萬,我給你挑一只顏色最好的。”

褚若拙吸了吸口水:“看來你日子過得真不錯,不過這魚不是都賣幾十萬嗎?好的品相我聽說能上百萬,你賣這麽便宜虧了吧。”

禤曉冬道:“都是熟的魚販子來找我買去了再賣給外邊客人,省心,一般都賣十八萬一尾,一年也就買幾尾罷了,賣出價格太高了,客人事多,三天兩頭找你去給魚治病挪缸,打電話問你顏色不對了怎麽辦,很煩的。”

褚若拙笑了:“你這是提前堵我嘴呢,怕我過後來煩你?我算知道了,你是真愛清靜。”

禤曉冬一笑:“實話給您說,為了倒手來和我買魚的魚販子們,是沖着利潤去的,我這價格也不貴,就算魚沒養好,也不來煩我,為了氣運來和我買魚的客人,那就太緊張了,魚沒精神了,魚掉鱗了,魚不吃食了,天天來煩我,仿佛那魚真的就綁着他的氣運一般,這種客人我是最怕的,萬一嘎嘣一下死了,就如喪考妣一般,忒沒趣了,魚就是魚,紅龍性子烈,養熟了很好養的,魚沒養好就一個原因,沒用心罷了。”

他将鍋裏燒好的鴨血粉絲湯倒在湯碗,撒上香菜,盛了出來放在桌上,熱騰騰的鮮香味撲面而來。

褚若拙深吸一口氣,拿了筷子開吃,酸辣鮮美的粉絲湯滑入胃中,鴨血軟嫩,肉味酸辣入味,湯裏胡椒味暖洋洋的。遠處仍然臺風肆虐,被撫平熨帖的胃卻讓褚若拙放松了下來,他看向禤曉冬卷着亞麻襯衣袖子,露出了結實的小臂,正專注往魚缸裏添加着什麽,魚缸裏透出來的微微晃動的光照在側臉輪廓上,顯得分外英俊。

他眯起眼睛,放松地往後靠在靠背椅上,心裏十分可惜道,這樣好看打眼的相貌,若是真的和自己去了碧菩會所,怕是不到一個月就能被富婆看上呢,所以倒是在這鄉村裏清靜,他一邊想一邊和他說話:“好好幫我挑一只呀,打算給我哪一只?”

禤曉冬轉眼看了他一眼,笑道:“玻璃火炬吧,這只養得最好。”

褚若拙聽這名字就知道顏色一定很鮮亮,連忙道:“那價格我還是給你讓一讓吧,不能白占了你便宜,我給你二十萬吧。”

禤曉冬忍不住笑了:“本來挺為你擔心的。”還有心情買魚,看來富家子弟底蘊到底不同,別人孤注一擲的,這時候怕是都崩潰了。

褚若拙擦了擦臉,知道他的言下之意:“我知道,你心裏一定想我們這纨绔子弟,幾百上千萬的虧,還能一擲千金買魚,絲毫沒放在心上吧?”

禤曉冬道:“并沒有嘲笑你的意思,想來你家長輩既然是給你們試試手鍛煉,自然是賠得起的,能學到東西就好了。”

褚若拙低聲道:“虧的錢确實傷筋動骨不了,只是那股勁兒沒了,你懂吧?那股氣一散,我覺得我不會再有那心氣了。”

他笑得帶了些嘲諷:“以後可能就安心做纨绔少爺,花天酒地吧——你可能不知道,咱們這種家庭,倒是一直有句話,不怕浪蕩,吃喝玩樂,豪車美酒,再敗家也有限,倒是怕那些志大才疏非要拿着家裏的資産非要去創業的,往往一敗塗地幾輩子攢下來都不夠敗的。”

“我家裏,躺着吃喝玩樂是不愁的,如今看着,我的确就是那志大才疏這一挂的,倒是該有自知之明了,有福之人不用忙。”他苦澀笑了聲。

禤曉冬從冰箱裏拿了一盒奶出來倒杯子裏,放微波爐裏頭熱了熱,拿出來給他,溫聲道:“早點休息吧,成不成,明天去地裏看看就好了,都說有福之人不落無福之地,興許什麽事都沒有,便是時運不濟,明年重整旗鼓再來就好了。”

褚若拙将那溫牛奶一飲而盡:“媽的,老子當年去賭城賭,都沒這麽刺激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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