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0章 螢火之夜
林亦瑾告別了盛磊磊和褚若拙, 自己叫了個代駕,回了林家的別墅。才進屋就看到林亦瑜坐在沙發上拿着電子書在百無聊賴地看着,對面的大屏幕也在播放着一個許多年前的老電影。
林亦瑜看到他回來, 站了起來, 輕聲道:“大哥。”
林亦瑾視若不見, 聽若不聞,脫了風衣直接穿過大廳,往樓上走去。
林亦瑜擡頭看他,靜默了一會兒問他:“爸打電話回來了, 說打給您您沒接,他問你回國有什麽打算?公司那邊可以給你安排個職位。”
林亦瑾走了幾步上了樓上, 低頭看了眼林亦瑜:“我已另外找了房子, 明天就搬出去了。”本來就沒想過回林宅,但還是有一些母親從前留給自己的東西需要帶走,本來這房子也沒人住。林若飛仍然和路曉竹帶着女兒在國外, 林亦瑜一邊讀研究生,一邊已經進入了林家的建築公司,開始協助林若飛打理公司事務。
他本來應該誰都遇不上的,林亦瑜應該是從司機或者保姆這裏知道了他忽然回國,才趕過來的。
林亦瑜張了張嘴, 看林亦瑾轉頭,卻進了另外一間房間……那不是林亦瑾的房間, 他的房間是最好,最寬敞, 配套最齊全的, 即便他多年沒回。
那是禤曉冬曾經的房間,他曾經命令管家将裏頭的東西全部收拾打包, 裝入旅行袋,将他趕出了林宅。
裏面其實已經什麽都沒有——但也沒有再有人進去住,大家心照不宣,都避開了那間房間。
林亦瑜已經想起了那一日見到的人,他微微提高了聲音,問林亦瑾:“你見到他了?”
林亦瑾的手停在了門把手上,頓了一會兒,轉頭看了眼林亦瑜,神情幾乎是近于陰戾的:“你知道他在哪裏?”
林亦瑜被他冷冷的目光逼視得微微瑟縮了下,最後終于還是擡起眼睛:“我前幾日才在盛家的宴席上見到他的。”
林亦瑾握緊門把手,冷冷道:“別去打擾他。”
林亦瑜鼓起勇氣:“是您不要再去打擾他了比較好吧?”
林亦瑾涼涼看了他一眼,推開門,林亦瑜卻微微擡高了聲音:“我沒有和父親母親說。”
林亦瑾嘴角微微挑起,是一個不屑的笑容:“你只管說啊,誰在意?”他進了門,反手将門關上。
小小的房間裏,雖然每日家政仍然打掃,但依然還是充滿了沒有人的味道。
他打開了燈,照亮了這間小房間,便是他們兩人情篤之時,他也很少來他的房間,都是禤曉冬過去。
他慢慢走過去,坐在桌子前,試圖想在這間早已被抹去痕跡的房間裏追尋過去,卻發現一點印象都已想不起來,他想不出那個少年坐在這裏,安靜地活成一個隐形人,他想不出他的日常,他想不出他最後面臨着多大的壓力,離開這裏。
而近日才見過的,站在鄉間的那個鮮活生動的禤曉冬,卻仿佛覆蓋在了泛黃的老照片上,取代了那些過去的惆悵和失落。
他躺在那張有些狹窄的床上,試圖代入當初的少年禤曉冬睡在這張床上的視角,窗外枝條搖曳,月色明媚。
門外大廳裏的林亦瑜凝視着那間房間,想起了那天遇到的禤曉冬。
從小他就在國外生活,根本不知道自己還有一個異父大哥,直到第一次回國,才認識了他,母親含糊其辭介紹:“這是你曉冬哥。”
禤曉冬見到他們也是疏遠的,他們仿佛只是住在同一間宅門裏的陌生人,他總是安靜寡言得有些木讷的,但他知道大哥對他是關注的,那時候他還滿心想要得到大哥的認可,有些嫉妒大哥為什麽對這個曉冬哥顯然更好一些,還親自為他輔導功課,他在旁邊旁聽過一次,那些太過簡單的題目,完全可以請家教來輔導,而不是浪費大哥寶貴的高中複習時間。
但林亦瑾顯然樂在其中,不厭其煩。
後來他才知道原來真相是那樣。
事發那天太過混亂,大哥和父親大吵一架離家出走,生母割脈自盡,妹妹看到受驚心髒病複發,家裏忙亂成一團,父親帶着人趕去醫院,讓他留在了家裏。
憤怒的他讓管家收拾打包了禤曉冬的行李,将他趕走。
那一天的場景他直到現在還記憶猶新,禤曉冬站在樓梯下,看着他,神情是一貫的沉默,低頭看了看行李包,什麽都沒有說,伸手提起來,轉頭離開了。
他其實長得像母親,他和他身體裏有一半的血相同,他趕走了他。
事後他也有些後悔自己冒失沖動,但父親母親終于從醫院回來後,再也沒有提過此事,仿佛家裏從來沒有這個人一樣,将他趕走的自己,也沒有受到一句責罰。
禤曉冬就此消失了。
直到前幾天他再次見到他,沉穩冷靜,淡漠卻又強大,他沒有和自己說一句話,仿佛從未相識。
而已經長大了的他,也學會了思考,禤曉冬當初和林亦瑾在一起,顯然林亦瑾是主動的那一方,但最後離開背負一切的是禤曉冬,這一切并不那麽公平,哪怕林家養了禤曉冬許多年。
父母一直在國外陪着他們兩兄妹,這個養,不過也就是支付了學費和生活費而已,林亦瑜知道這對林家,不值一提,他自己每個月的零花錢,都能足夠養十個普通人家的孩子。
那樣長的時間,林亦瑾和禤曉冬在一起産生感情,似乎也不是什麽奇怪的事。
随着禤曉冬的出現,出國多年仿佛和家裏一刀兩斷的林亦瑾就突然回來了,他們這個家庭的平靜再次被打破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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這樣安靜的夜裏,禤曉冬也正陷入回憶中,白天故人的到訪到底還是給他帶來了些影響。
那個被驅趕的夜晚的記憶是那樣鮮明,被自己同母異父的弟弟居高臨下用看着下水道的老鼠的目光看着他,說出絕情的話,仿佛燒紅的鐵鞭抽在脊背上。
他當時心裏同樣充滿了惶恐和軟弱,其實是希望有人來挽留他,可是沒有,家裏安靜得仿佛所有管家、司機、保姆都消失了,其實他們只是沉默地遵從了小主人的命令。他一貫知道弟弟妹妹和自己身份不同,是這個家裏名正言順的主人,雖然他們的的确确有着血緣關系。
那天晚上他一步一步地離開了自己從七歲起就生存的這個家,他盡全力地讨好所有人,希望能讓所有人滿意,然而卻仍然改變不了他是一個格格不入的局外人的境況,也沒有想到自己終于有一天是以這樣難堪狼狽的模樣離開的這個家庭。
他出去找了一個網吧,包了個包間,度過了這一夜,夢裏仍然還能看到林懷瑾苛責的薄唇,母親哭紅的眼睛,弟弟嫌惡的語言。
之後他在網吧裏過了一個月,然後去找了一份送外賣的暑期工。
至始至終沒有人來找他。本來應該不難找,他就在平時經常去的網吧裏,用身份證登記的,然而沒有人找他,仿佛他離開,本就是故事應有的完美結局。
許多年以後他知道了什麽叫“讨好型人格”,他在網絡上搜索,看到了一句話的注解:“有讨好型人格的人,總是無休止地讨好并期盼着別人永遠不會到來的回報。”
他那時候并不知道,那回報永遠不會到來啊。
禤曉冬把裝了冰塊的玻璃啤酒杯放在一旁的啤酒桶水龍頭下,打開水龍頭,冰黃色的啤酒液就湧了出來,潔白細膩的泡沫充滿了杯口。
幾上剛切開一個大西瓜,鮮紅精英沙瓤,一旁的烤架上,半肥瘦的羊腰子薄片被烤得微微卷曲,滋滋作響,撒上孜然椒鹽胡椒粉白芝麻,新鮮幹淨的紫菜葉包起來,送入嘴中,是剛剛好的香,外酥內潤,滋味鮮明。
可惜盛先生不在。
吃燒烤得就酒,禤曉冬拿過啤酒杯喝了一大口,清新微甜帶着麥香的冰鎮酒液滑入食道,帶來微醺的感覺,讓他心情愉快。
他往竹椅靠背将雙腿高高架在了一旁的曬臺欄杆上,看向了遠處的夜空,心裏想着不知道盛先生哪天才回來。空氣中肉烤香的味道彌漫着平整寬闊的曬臺,小布伏在曬臺旁打着盹,小黑則在曬臺上一個人自己來回狂奔着自己玩得開心。
他這小農場住着的回型瓦房背後,還建了一溜的房子作為倉庫,倉庫頂上修成了平頂,就是個絕好的曬臺,平日裏要曬點什麽東西,就在這裏曬好後拿下樓放庫房裏。有時候心情好想吃點燒烤什麽的,也能在曬臺上放個燒烤架,放個躺椅,聽聽音樂,就是神仙過的日子。
深藍色的絲絨天上星星點點,銀河低垂,山上萬籁俱寂,山風飒飒,遠處樹梢草叢似有淡金星屑流動,那是螢火蟲在草間飄動,夜風裏卻隐隐傳來了車子的聲音。
他一怔,坐直了身子看了下,卻看到一輛白色加長的車子正從山下開上來,在漆黑夜空中,像一尾銀白色的魚劃破水面一般地劃開黑暗,他嘴角忽然忍不住地的翹了起來,盛無隅居然親自開車趕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