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疑神荼

神荼離開後不久, 燕丹從嬴政那裏得到自己想要的消息,便頂着呆滞的表情起身恍恍惚惚地走了,踏出殿門的瞬間又變成一副苦大仇深的模樣。

他站在大殿門口長籲短嘆, 眉頭緊鎖,任誰看到他都會覺得他在為什麽發愁。旋即面上又浮現出隐隐的憤怒,卻是敢怒不敢言。

拍了拍袖子, 燕丹任由幾道意味不明的目光從自己身上掃過, 保持着這副憂愁的姿态一直回到了自己住的偏僻宮殿之中。

關上門後,那種如芒在背的目光才從他的身上消失。

燕丹此時再無之前演出來的姿态, 他定定凝視着前方,不知在看什麽。

不知過了過久,他緩緩擡起右手, 握緊的拳頭慢慢松開。

一朵開得極為豔麗的桃花靜靜躺在他掌心, 經過他方才那麽大力的緊握,花瓣仍絲毫未損,尚帶着森森鬼氣。

燕丹輕籲了一口氣, 将這朵詭麗的桃花小心地收入袖中。

他可不會覺得嬴政找人、啊不,招鬼把他的毛病解決後, 幕後之人發現他脫離了控制, 就會幹脆放棄他。

都把趙高送到他眼前,話裏話外都是要他掌控燕國勢力後蟄伏起來,去某某地方尋某某人,暗中積蓄力量反攻暴秦了,至少燕丹在那人的計劃中是一顆不會輕易丢棄的棋子。

而那自秦國逃亡而來的自稱趙高的門客, 也當真是個難以界定的人。

趙高的表現非常奇怪,他有時會說出驚天之語,而那些話怎麽看都不像是他能想出來的。偶爾會露出鄙夷的眼神看向四周, 仿佛周圍一切都不被他放在眼中。

他的思想脫離于這個時代,看不起這時代的一切,但潛意識的舉止神态卻又從未與這時代脫節。

燕丹覺得,趙高的情況或許與他類似,但又有所不同。

顯然嬴政也是這麽認為的,這朵本應開在東海度朔山的桃花,算是他暫借給燕丹的第二條命。

現在,燕丹要考慮該用什麽樣的理由“逃離”秦國,畢竟那位眼高于頂的門客,還等着他去應對呢。

思索了一番,燕丹目光觸及到周圍稱得上陳舊的擺設,忽而有了主意。

再怎麽奇怪,趙高好歹明面上是他的門客。按理來說燕丹為質于秦,作為門客是要有點表示的。

然而趙高卻死活不願随燕丹入秦,只說他是秦國逃來,若是回去秦王定然不會放過他。又信誓旦旦道太子丹定然會因為嬴政可苛待于他而從秦國逃回來,他就留在燕國為太子丹打理後方。

不用考慮了,就用門客給他扯的理由吧。

誰讓嬴政那記仇的混蛋就是故意把他發配到這裏住的呢?

燕丹目光落到剛進來的自己僅剩的那個侍女身上,目光閃爍不定。

燕丹還是很有用的。

嬴政坐在桌案前将墨玉樹枝移到眼前,細細端詳着上面微乎不計的紋理。

這墨玉枝一開始并不是這個樣子,它起初就是一截外表普通的桃木枝,只是在脫離本體之後,它就緩慢變成了這般猶如玉琢後的模樣。

倘若他之前看到求救信後沒有搭理燕丹,恐怕還要花費一番經歷去查那個讓陰嫚點名的趙高。

秦王自問自己并不算多仁慈的父親,但是從長女的表現來看,在那個往世,這個人定然對秦國做了什麽罪不容誅的事情。

那麽滿足王女的小小心願,也是理所應當了。

且既然有了頭緒,又怎能放過呢?

不過,這仍只是他對燕丹搭把手的原因之一。

還有一個主要的原因,倘若他沒有因燕丹想起已經被他抛擲腦後十幾年的度朔鬼将神荼,他尚還不能将曾在扶蘇身邊看到那根墨玉枝與他手中的桃枝聯系在一起。

就不會知道,他那膽大包天的崽子已經和地府搭上了關系。

不對,是地府另一邊竟然搭上了扶蘇。

不過也好,有地府冥君保駕護航,扶蘇那小子搞事的時候也算有點保障。

倘若換了另一邊的......嬴政扯了扯嘴角,冷笑一聲。

地府的最高鬼神北陰酆都大帝閉關,不問地獄之事已千年,否則也不至于讓麾下鬼将有淪落到當年那等狼狽地步。

現今地府由冥君暫代,所謂冥君,據神荼說也不過是十殿閻羅輪流換。

對于天地人三界,嬴政最初只知道一些最基本的情況,那還要仰賴于在趙國時認識的小夥伴蓋聶,其次便是秦國藏室內的龜甲。

至于對地府要更深入一切的了解,那就是神荼的功勞了。

嬴政初見到神荼是十幾年前,那時他還不在秦國,還被人喚作“趙政”。

彼時趙姬還未變成後來那副瘋狂模樣,還是個會全心全意待他的母親。

趙姬生的極美,在那種境地難免會受到一些磋磨。若非嬴政自小就長得高大,又跟蓋聶學了不少招式,兼之收複了不少住在當地的異族,恐怕還是保不住他們母子。

那日嬴政同往常一樣瞞住母親偷跑出去與小夥伴見面,被一只在他手上吃過大虧的熊妖擋住了路。

還不能化形的熊妖張牙舞爪撲過來,嬴政還以為對方是要找他報仇,正準備撸袖子開打時,卻發現它是在逃跑。

而且跑得比它之前掏了蜂妖的窩,結果被人家一大家子追殺還要快。

嬴政難得被激起了好奇心,要知道這熊瞎子以前可十分頭鐵,看他年紀小就三番四次過來招惹他。還是他實在受不了了,遂帶着小夥伴狠狠揍了它一頓才學乖。

現在居然還能被吓到抱頭逃跑,也是奇了。

嬴政那時候年紀小,兼之身手還不錯,算得上藝高人膽大。他循着那熊瞎子來時的方向一路走過去,在一叢低矮的草木間看到黯淡的戰甲。

那戰甲分外斑斓,原本該是燦燦生輝的色彩,而今卻被血浸得暗沉沉的。

男子暈厥在草叢之中,但身邊斜插着的一柄戰戟仍然鋒銳,便是這銳氣逼退了四周虎視眈眈的群妖。然而男子傷勢過重,眼看就要因失血過多而亡了。

那就是神荼。

這一次的經歷,被後來的神荼稱作畢生恥辱。

倒也并不只是因為他被自己素來看不上眼的人族所救,還有他重傷的緣由。

作為替北陰酆都大帝鎮守度朔山東北鬼門的鬼将,神荼的修為自然不用多說。他會落到這等地步,卻是太過自大狂傲引起的咎由自取。

彼時嬴政覺得對方是個大麻煩,并沒有将他帶回和母親一起的住處,也沒有将他帶到小夥伴面前。

本着這個人看起來不太一般,要是放着不管讓他就這麽死了的話,若有人查到他見過這人,他日恐怕會給他帶來麻煩之類的想法,嬴政還是出手幫了一把。

只給他簡單處理了一下傷口,然後塞了一顆小夥伴給他的,據說是師門傳下的可以保命的丹藥給對方咽下去。

好懸沒讓對方死成。

神荼欠嬴政一命,于他而言就是在他不知道的時候結了一個因果。

若是尋常人,這因果于他而言算不上有多難解,但是當神荼緩過來,正眼看向這個年幼的人族時,差點被對方閃瞎眼。

滔天的紫金氣運在他身上幾乎要凝成實質,神荼險些看不清對方的模樣。

年幼的人族板着張臉,蹙着眉頭看他,眼中是明顯的疑惑——這個人該不會傻了吧?

神荼卻黑了臉。

欠一個凡人因果,和欠一個天命帝王的因果是完全不同的概念。尤其是這個小子身上的氣運濃厚程度,幾乎可媲美當年的商湯和周武王。

而天命帝王的氣運是會随着年齡增長的,神荼毫不懷疑對方日後的成就。

嬴政便是在莫名其妙中,得到了來自鬼将神荼的三個承諾。

信物便是這墨玉枝,只要朝着東方點三下,上有桃花開,便說明神荼已經前來履約。

墨玉樹枝來自神荼鎮守的度朔山,山在滄海之間,上有大桃木,其屈蟠三千裏,其枝指向東北鬼門,乃萬鬼所入之地。

地府流傳信物有三,度朔桃木為最,其次幽都槐枝,再次黃泉龍爪花。

度朔桃木在嬴政手上,幽都槐木卻出現在他長子手中。

這般想來,扶蘇當年所說自己曾被擄到遠方,這個遠方,怕不是陽世吧。

如此,嬴政便不得不懷疑這其間的關聯。

到底是當初他“意外”救了鬼将,還是只能是他?

嬴政放下桃木,目光落在了翻開的文書上,提筆在上面寫了一個“韓”字。

再多的猜測,也是他目前難以接觸到的另一個世界的事。現在,他有更重要的事情要辦。

再等一等,等到扶蘇帶着蓋聶回來,便可動手了。

金烏斜落天際,暮雲連生重彩。晚霞明明,染盡山河。

這麽晚了,王兄,你還沒回來。

陰嫚擡頭看向天邊,薄暮霞光映照着她側臉,和着窗臺上一抹明豔的紅一起,讓她瞧着有種迷離的美感。

坐在下方的幾個小姑娘屏住呼吸看着她,生怕自己出聲會打破這樣靜谧的氛圍。

“今日就到這裏吧。”

半晌,陰嫚回過神來,對着這幾個小妹妹笑了笑道。

“王姐......”

幾個小女娃互相看了看,又戀戀不舍地望着桌上屬于自己那份筆墨紙硯,最後由一個和陰嫚年紀最接近的女孩子怯怯出聲。

“王姐,我們明日還可以來聽你讀書麽?”

“自然可以。”陰嫚噙着一抹笑道,“現在是我在教你們認字,等王長兄回來,報備給他之後,你們也可以選擇和兄弟們一樣的課。”

“真、真的嗎?我們可以和将闾王兄他們上一樣的課?”

還是那個小女孩,這話問出來時,她眼中驟然迸發出了極其耀眼的光。

“可以。”陰嫚篤定道,“零露,你可以再大膽一點。王長兄不會拒絕的,父王也不會。”

自然不會。

除卻長兄扶蘇以外,父王對剩下的兒女們的态度都是一樣的——好好養在鹹陽,平安順遂過完一生。

倘若是她們自己想上進,父王也不會反對。

作者有話要說:  設定裏這一世的政哥非常牛逼,遠不止這些,後面你們就知道了。

以及,除了前世和三千界,扶蘇啥都沒瞞過政哥,害。

政哥有三十幾個兒女,這簡直就是免費勞動力(大霧

注:

《山海經》:“滄海之中,有度朔之山,上有大桃木。其屈蟠三千裏,其枝間東北曰鬼門,萬鬼所出入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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