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樂之翊和冉恺明坐在社區醫院的椅子上。冉恺明剛結束了臉和腹部的傷口清洗和消毒,天花板的白熾燈光打在他臉上,讓他看上去一點血色也沒有。
樂之翊一直抓着他的手,坐在他身邊陪伴着他。她想起剛才掀起他衣服時,看見了很多血,吓得她差點暈過去,他解釋說因為那裏有舊傷,疊在一起才顯得比較可怕,其實沒什麽大礙。
她确實瞧見他小腹上有一道疤,問他是怎麽回事,他沒細說。她沒力氣再追問,整個人很疲憊,一顆心不停往下沉,沉向無底洞一般。
今天發生的一切對她來說太可怕了,完全超出了她的認知範圍。她原以為這個世界是和平的,人與人之間的相處建立在溫和良善的基礎上,就算偶有争執,也不會喪失理智。
但事實上她的生活和一部狗血連續劇沒什麽區別。莊漪萌被送去附近的大醫院了,樂之翊因為一直陪着冉恺明還沒趕過去,不過她打了個電話給媽媽,讓媽媽代她去看一看莊漪萌的情況。
他們并排坐在椅子上,兩個人的神情都顯得沉寂。
忘了是誰先開口的,也許是冉恺明,也許是她自己,樂之翊記不太清楚了。她似乎渾渾噩噩地應了他一句,具體是什麽她也記不得了,只知道自己心裏的擔憂像蔓藤一般源源不斷往上纏,纏繞住自己的腦子。等她終于醒神,開口說的第一句話是:“你還是換一個地方住吧,我回去幫你找一找。”
“我給你添麻煩了?”冉恺明反問。
“不是,我怕你再住下去會出事。”樂之翊小聲地說。
她在害怕,害怕莊叔叔和吳娥憐會因為今天的事去報複冉恺明。冉恺明剛把莊小銳暴打了一頓,莊小銳傷勢怎麽樣還不知道,但即便只是擦破了一點皮,吳娥憐也不會放過他。還有莊叔叔,他表面話少木讷,但一旦刺激到了他的痛點,他和野獸也沒什麽區別。
她真的很害怕,害怕他們會傷害冉恺明,她不能讓他有萬一。
“你在擔心我?”冉恺明低聲說,“我還怕你煩我了。”
“怎麽會?我為什麽會煩你?今天這事根本不是你引起的,更不是你的錯。”樂之翊握緊他的手,給他陪伴和支持。
冉恺明慢慢看向她,片刻後說:“我有自保能力,以後你不用沖過來擋在我面前。”
樂之翊一笑,伸手點了點自己的臉頰,問他:“沒印子了吧?”
“現在沒了,但剛才有。”冉恺明一想到她挨了一耳光,簡直比自己挨了還難受。
“還好,不怎麽疼,懵的成分更多一些。”樂之翊自嘲,“凡事都有第一次吧,被打也一樣,第一次都不太适應。”
“你傻啊?這有什麽好适應的?你還等着第二次?”他無奈地笑了一下,語氣卻越發的輕柔。
“說的也是。”她也跟着笑了。
她一直抓着他的手,到現在也沒有要松開的意思,就好像抓着他的手才能繼續留在眼前這個逐漸回暖的世界,遠離剛才的暴力、血腥、争執和嘶吼。
“我會保護你的。”她忽然認真對他承諾,“我不會再讓他們去找你。”
冉恺明知道她在擔憂什麽,任由她緊緊攥着自己的手,想了想問:“你還想保護我一輩子嗎?”
樂之翊一愣,随即說:“那不太現實,因為到了明年我們未必還能像現在這樣。你可能去外地讀大學,我留在這裏畢業、找工作,徹底變成社會人,到時候會很忙。當然你也會很忙,在大學裏會遇到很多同齡人,你會覺得和她們在一起很開心……”
“姐,”冉恺明打斷了她,“別說了,聽着有點傷感。”
樂之翊停止了說話。
“現在交通這麽方便,到哪裏都能很快回來。”冉恺明說,“無論什麽時候,只要你需要我,我會盡快趕回來。”
“嗯,我相信你。”樂之翊笑了。
冉恺明也跟着淺笑了一下,然後和她一塊沉默了。
不知又過了多久,她恍恍惚惚地聽見他說了一句:“要是我比你大幾歲就好了。”
“嗯?”她不敢看他,只是盯着自己的鞋子。
“那樣我們比較有可能。”他兀自說下去。
“什麽可能?”她依舊盯着鞋子看,心的一角被他輕輕地勾起了。
他不管她有沒有看他,選擇繼續表達下去,語氣已經帶着一些天空地闊的意思了:“是我想過但不敢一直去想的那種可能。”
她知道自己聽懂了,也确定他想說什麽了,不是從他的語氣,而是從他一瞬間輕輕發顫的手背上得知的。
這一刻,她不知自己是幸福多一點還是遺憾多一點,但這一切都不重要了,在目睹他和莊小銳扭打在一起的剎那起,她心裏唯一的念頭就是他不能出事,健康和前途,他都必須擁有,還有世間那些很美好的事,她希望他都能擁有。
至于她能不能擁有他,現在對她來說已經是小事了。
“你明白我想對你說什麽嗎?”因為她低着頭,他看不清她的表情,又想确定自己的表達她收到了沒,便靠近她執着地問了一句。
樂之翊眼裏滿是溫柔,輕輕說:“我明白,我喜歡你,你也喜歡我嘛。”
萬幸的是,莊漪萌沒有大礙。經檢查,她是低血糖外加頭部被毆而導致的眩暈,在醫院輸液沒多久就恢複了正常的意識。
莊小銳的傷勢比樂之翊預測的輕,這是另一個不幸中的萬幸。但他被揍到面部軟組織受傷的事整個老小區都知道了,一時間好多人都在讨論這件事。經過大半天的渲染,一個他被打到毀容的謠言傳了開來,據說吳娥憐捧着寶貝孫子的臉哭了一場,說孫子的臉腫得和一個發面饅頭一樣,若不動用高科技扭轉不過來,怕是将來娶不到老婆,要打光棍……
只不過同情莊小銳的人少之又少,大多人說莊小銳是咎由自取。
事情發生的第二天,樂爸爸和樂媽媽就去為女兒去讨公道了。他們準備去找梁螢,質問她為什麽動手打人,不料梁螢和其他人都不在,只有莊銘波一個人坐在昏暗的客廳裏抽煙。
莊銘波得知他們來意,冷冷地說:“你們女兒被打了,你們來找我要說法?那我兒子被打了,我找誰去?告訴你們,就算我兒子再不堪,我會教訓他,我可容不得別人動他一根手指頭。”
樂媽媽一聽火了,大聲說:“那你倒是教訓他啊!有誰攔着你嗎?他變成今天這個樣子,連自己姐姐都毆打到上救護車的地步,以後還有什麽做不出來?你敢說你對他的所作所為一點責任也沒有?你現在抽着煙,裝模作樣說這些廢話幹什麽?
莊銘波一巴掌拍在桌角,眼睛裏的密密血絲顯得陰森可怖。
樂爸爸當即把老婆護在自己身後,嚴肅地說:“莊銘波,大家十幾年的老鄰居,以前為顧情面,也不想鬧出太大的矛盾,很多事我們能忍就忍了。但這一次不一樣,你老婆當衆打了我女兒一耳光,事後連一個道歉也沒有,她這樣做人有道理嗎?雖然大樂她不計較,但我們當家長的不一樣,得替她讨回一個公道。”
“要讨公道你找她去,找我有什麽用?是我打你女兒了嗎?”莊銘波瞪眼反駁。
“你……”樂媽媽氣急了,一下子也不知道該怎麽說。
樂爸爸心裏也隐隐知道這事可能要委屈女兒了,畢竟他不能為了這個耳光去報警,倒不是怕人說小題大做,而是若報了警,冉恺明和莊小銳的互毆也會被記錄在案。
他迅速思索了一下,加重了語氣,憤怒地說:“莊銘波,我必須警告你,這事和我們房客沒關系。這就是你們的家事,作為一家之主,你處理不好家庭成員的關系,一家人整天吵來吵去,經年累月,感情沒了,恨意深了,量變成了質變,你兒子從一個頑皮小孩變成現在這樣膽大妄為,連自己姐姐都敢動手的小畜生,你難辭其咎!昨天要不是我家房客拉開他,你女兒可能已經被你兒子活活打死了!你現在還意識不到事情的嚴重性?你還不願好好反省?事情都發生了,你躲在家裏抽煙算什麽男人!”
莊銘波猛地站起來,兩步便沖上前,一手用力拽住樂爸爸的衣領,驟然将他拉向自己,幾乎和他臉貼臉,眼睛猩紅,咬牙道:“你在教我做人?你哪來的資格?你開着一個破爛小面館,整天和乞丐一樣對客人低三下四的人,你覺得自己很成功?你還跑來和我講大道理了?你他媽在我眼裏就是一個笑話!”
樂媽媽倒吸一口氣,伸手用力按住莊銘波攥住老公衣領的拳頭。
“哈哈!你說資格?我當然有資格,憑我是一個正常人!憑我不重男輕女,憑我不抛棄發妻!”樂爸爸怒道,心想大不了和他幹一架得了,雖然知道他一直在練拳,自己和他動手只有當沙包的份,但有些話再不說快要憋死了,幹脆在今天全說出來了,“你本來有那麽好的老婆和女兒,但你不珍惜,你做了沒良心的事!你現在覺得很煩是吧?你覺得是我們不給你清靜日子過是吧?你想找一個角落自己呆着?你想得美!用你的破腦子想一想,如今的一切是不是你自己造成的啊?你還想怪誰?你誰也怪不了!你現在有什麽臉一個人坐着抽煙?對啊,我是開小面館的,但我驕傲,至少我是憑自己的勞動吃飯,我還有賢惠能幹的老婆和貼心的女兒,我當然是人生贏家了!我可比你強多了,你再嫉妒我也沒用!你自己造成的一切,你後悔去吧你!”
樂爸爸說話的同時擱在褲側的拳頭已經攥得結結實實了,只等莊銘波先動手,他就立馬還擊。雖然他感覺腰上已經隐隐作痛,但為了無辜被牽連的女兒和房客,他打算今天拿命拼一次。
莊銘波的眼神如刀,猩紅的眼球幾欲炸開,這千鈞一發時,門口傳來社區調解工作人員的聲音:“請問莊銘波……”
莊銘波驀地松開手,轉過頭,鐵青着臉問:“是我,什麽事?”
樂媽媽趁機拉老公出去了。
兩人平安到了樓下,樂媽媽拿手捂着胸口,整個人都在顫抖,不停說:“你快吓死我了,你說那些話刺激他幹嘛!”
樂爸爸也心有餘悸,但對自己說出口的話不感到後悔,冷哼一聲,回頭看一眼樓上:“他現在要是下來我還那麽說!”
晚上,樂媽媽把這事告訴樂之翊。樂之翊聽了也膽戰心驚,仿佛預見爸爸被莊叔叔揍成一塊肉餅的模樣……她閉上了眼睛。
“為了老婆和孩子,為了我老男人的尊嚴,我必須拼一把。”樂爸爸顫顫地在肚子上放了一顆艾灸,一臉年邁虛弱急需調養的模樣,“再說了,人家小冉都要和那小畜生拼一把,我一個老男人總不能輸給他吧。”
提到冉恺明,一家三口商量了一下,一致認為老小區他是住不下去了,得趕緊給他另找個地方住。
現在不僅是樂之翊,連樂爸爸和樂媽媽都當冉恺明是自己人了。
“但凡和小冉認真接觸過,就不會不喜歡他,他真的太讨人喜歡了。”樂媽媽嘆氣說,“現在他為保護大樂受了傷,一個人住在那裏随時有被報複的風險,我們得盡快給他找個其他住處。”
樂爸爸為此打電話聯系了認識的朋友問附近有沒有價廉物美的房子,最好環境清靜一點,鄰居素質高一些的……一晚上打了無數個電話。
直到深夜,樂之翊才回房,一個人坐在床沿發呆。最近煩躁的事太多,她無法消化,真切感受到自己離以前無憂無慮的日子越來越遠了。
“我喜歡你,你也喜歡我嘛。”
那天她就這麽簡單地把這句話給說出來了,一點猶豫也沒有。冉恺明的回應讓她完全沒有料到,他對她說:“時間停下來就好了,讓我死皮賴臉地一直在你身邊。
他說完伸手摸了摸她被打的那側臉,摸得很溫柔,像是在摸一件寶器。
她一動不動地讓他摸臉。
“可惜我配不上你的喜歡。”他放下手臂時說了一句,“我有自知之明。”
……
樂之翊的臉埋在雙手裏,覺得有點揪心。
最終樂爸爸托一位老朋友在河源六區幫冉恺明找到了一個合适的房子。
河源六區離老小區不算太遠,周圍的配套設施齊全,環境也幽靜,只是價格偏高,在樂爸爸朋友的幫助下,冉恺明得到了一個友情價。
冉恺明搬進河源六區,除了樂家人和他小姨,其他人誰都不知道。小姨對此感到奇怪,不知道他為什麽住得好好的突然搬家,但他沒多解釋。小姨過來看他的時候,忍不住試探地問了一句:“是不是和那個女生有關系?你們發生什麽事了?”
“沒什麽事。”冉恺明一邊淘米一邊說,“你放心,最近沒事我不會聯系她了。”
“怎麽了?是不是相處時間長了,感覺到對方的缺點了?”小姨說,“這很正常,年輕時的感情都是三分熱度……”
“不,相處時間越長越覺得她可愛。”冉恺明淘完米,開始準備切菜,旁若無人地說下去,“我怕自己受不了誘惑,所以在考試前盡量不見面了。”
小姨聞言走過來,默默拿手輕輕在冉恺明額頭上一探。
“幹嘛?”冉恺明皺眉,“我沒生病。”
“但你說了比生大病還可怕的話。”小姨着急地問,“你以前從不搭理女生的,更別說覺得她們可愛了。你說你究竟是怎麽了?”
“沒怎麽,就是成年後開竅了。”冉恺明擺出無所謂又直白的态度,“這也值得你大驚小怪?要是有一天我決定結婚了,你能接受嗎?”
“第一次聽你說起結婚這兩個字。”小姨有些驚訝,多問一句,“你倒是說說,你打算幾歲結婚啊?”
“不知道,沒想那麽具體。”
“那你的另一半呢?你希望她差你幾歲?”
“年齡無所謂,願意和我結婚就行。”
“你的要求怎麽這麽低呢?”小姨覺得自己的外甥又帥又優秀,百裏挑一。
“我這樣的人,敢提什麽高要求?願意和我過一輩子的人這世上有幾個?”冉恺明将茄子切好,堆在一邊,繼續做他小姨想吃的地三鮮,說話時的語氣和臉上的表情都顯淡薄。
小姨不語,她像是終于明白這些年讀的那些關于原生家庭如何影響人一生的文章了。是真的會影響,看她的外甥就知道了。即便在她眼裏,他相貌堂堂,學習好,生活技能強,橫豎都挑不出錯,但他依舊缺乏自信。
為什麽會這樣?也許和他的童年有關。
一個被他親生父親抛棄,被小夥伴嘲笑“身世不明”的孩子,一個坐在院子裏的水泥地上玩別人丢棄了的玩具的孩子,他太孤獨也太早熟了。在他外婆生病後,他迅速和長輩調換角色,大多數時間變成由他來照顧老人家。
直到他外婆被送進康複醫院,他搬到她前夫家,她和他相處才真正多了起來。
那幾年,他表現出的懂事超過她的想象。在家裏,每天洗碗都是他主動包攬的,有了他媽媽按時寄來的生活費,他從不會多問她要一塊錢。她的前夫電腦操作技術生疏,幾個軟件不會使用,每一回都是他幫忙完成的,有好幾個夜晚,前夫去睡了,他還坐在電腦前對着一張羅列了滿滿數據的紙,手不停地敲着鍵盤……
他的生活遠比同齡人艱難,他什麽錯都沒有,但吃了不少苦。
他很好,唯有他自己不這麽覺得。
小姨想到此在心裏憐憫他,忽然扭過頭不忍看他了。
作者有話要說:
冉同學還是對大樂表白了。雖然他覺得自己不夠好,但在大樂眼裏他就是一個珍寶啊。(大樂使勁點頭說沒錯沒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