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3章 上元

兄妹兩人對視一眼,不約而同起身走到了窗邊向下望去,只見有一手執馬鞭的少年正将一個府衙屬吏打扮的中年男人從馬背上一把拽了下來,随即揚鞭便抽。

兩鞭子下去那男人的肩頭就立時見了血,整張臉憋得通紅卻是一言不敢發。

只聽那少年用滿是怒氣的聲音喝道:“區區一府吏,見到本郎君也敢不讓路致意,再有下回便不是兩鞭子能放過的!”

謝晚芳雖看不見那少年的臉,但憑這話判斷應是個官家郎君,在京都這種道途沖撞的事并不鮮見,稍有疏漏又運氣不好的話,便可能會遇上這種當場便要給下馬威的。她出嫁前學習京都禮俗時曾在書上看到過,據說前朝有個從七品的供奉官沒有及時回避禦史中丞,他身邊的從人便倒了黴,被抓回禦史臺“禁身一宿,決杖脊十下”,後來皇帝特意下敕,也不過只是讓大家依先後而行,倡導了一句“勿言沖突”。

只是她嫁到這裏之後還是頭回親眼見到這種陣仗。但她見那少年所着缺胯袍的襕邊也不過是尋常貴族士人可用的綠色,雖說上可兼下,但看這少年張揚的性子也不大可能會把自己往低調了打扮,便不禁有些好奇他到底是哪家的,于是派了白鷺去下頭打聽,過了會兒後者便回來禀報:那是上官丞相的第三子,上官瑜。

“奇怪,”謝晚芳聽了不免納悶,“上官家的這位三郎君不是一直被養在本家麽,怎麽突然又回京都了?”

之所以是“又”,是因據她所知,這個上官瑜可謂是他大哥上官瑾的忠實擁趸,所以素來最看不慣的就是處處壓了上官瑾一頭的顧照之。當顧世子的京都第一郎君之名流傳在外時,這個被自家祖母給寵壞了的上官瑜就曾因此掌掴了一個監察禦史的孫子,這下可捅了禦史臺的馬蜂窩,雖說右相權勢大,但監察禦史向來行的便是監察之責,平日裏賣賣面子睜只眼閉只眼便罷了,但真要論扯起來人家最不怕的便是告禦狀,你都欺負到我孫子頭上了我還管你爹是誰?彈劾的就是你!

于是先帝當朝就意味深長地對上官博說了一句:“卿家為社稷鞠躬盡瘁,卻也不可廢了教子之責,将來這大盛朝的江山還是要這些年輕人去守的。”

後來上官博連夜就把這兒子打包丢回了本家讓老母看顧,放話在修好性子之前不許他回來。

謝晚芳心想:如今看這模樣,顯然性子也并未修好啊。

謝承熙倒是并不以為意:“或許是父母對他的将來另有安排吧,事情都過去這麽久了,難道右相還能真讓親兒子一輩子不回京都麽。”

“這倒是。”謝晚芳也知道以上官博的性格,絕無可能是真的覺得自己有錯才把兒子丢回本家的,無非是為了給先帝一個交代,平一平監察禦史的火氣,也對同樣在軍中有積澱的安國公府表現些善意罷了。

話題随聊随放,兩人都沒太把上官瑜的回京當件事,又重新吃飯飲酒敘起話來。

原本謝晚芳是想讓兄長留京的這段時間住進安國公府的,但謝承熙表示自己這趟畢竟是陪薛郎君回來,住在國公府還是多有不便,所以便拒絕了,只是後來随她一道回去給顧奉廉夫妻兩個見面道了個禮,臨走時又答應了謝晚芳會陪她一起過年,而且會在上元節後再走,她這才勉強放下了那份依依不舍。

***

上元節向來是一年之中最熱鬧的節日,燃燈活動從正月十四開始一直要到正月十六夜盡才結束,大慈寺裏亦是提前多日就已在寺中搭好了數座高七八尺的燈樹,算下來光是這些就已有千盞燈之多。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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街面上更是車水馬龍,鼓樂喧天伴燈火照地,道路兩旁還搭着不少演出舞臺,諸如百戲、雜技等各類演出都有,當真是熱鬧非凡。

且又因這次是蕭弘登基後的第一個上元燈節,所以朝廷還特意在啓德門外放了一株高達二十丈的燈樹,樹上不僅用了錦繡绮羅和金玉來裝飾,更是簇了幾萬盞燃燈。無論人身處京都的任何位置,只要擡頭朝啓德門的方向望去,就能見到那光華沖天的輝煌景象。

謝晚芳怕路上擁堵所以早早就下了馬車,領着兩個侍女好容易穿過人流一路行來,總算和正巋然不動坐在食店門口四處張望着的宜安縣主順利碰了面。

“寶珠!”謝晚芳揚手招呼了她一聲。

宜安縣主循聲望過來瞧見她,立刻彎了眉眼站起身回應:“芳兒。”然後迎步上前,笑道,“我還怕你看不見我。”

“怎麽會,你這麽漂亮,打眼得很。”謝晚芳邊說便笑着打量了她一番,“倒是難得見你作胡服打扮,好看。”

宜安縣主抿唇笑笑,說道:“我這不是為了配合你麽,就猜你要這麽穿的。”

謝晚芳哈哈笑着拍了拍自己的胡服袍子:“方便嘛。”又道,“趁他們都去宮裏賞燈了,咱們今夜可盡興才歸。”

她指的便是兩人家中在朝為官的那些男人們,上元節雖然官員可以放假三天,但這等日子皇帝又怎會不設宴與衆臣同樂?是以顧奉廉也好,顧照之也罷,這會子都在宮裏出不來。

說起來幸好她機智,白氏從下午起就有意無意地說自己身體不适,顧奉廉說讓顧如芝留在家裏照顧,白氏卻說顧如芝還沒出嫁,這種日子當然要和閨中友出去走一走。謝晚芳就猜到白氏大概是想扯她的後腿,可她也不是傻的,直接拿顧照之過橋,以送他進宮為借口便大大方方跟着顧氏父子出了國公府。

既然出來了沒人管,當然要盡興而歸!

她便拉着宜安縣主又去了橋頭找謝承熙會合,誰知還未看到自己兄長,便先一眼瞧見了兩個親親熱熱走在一起的人。

顧如芝和馮婉妍。

馮婉妍走路有些慢,應是傷愈不久所以尤其小心,顧如芝便挽着她的胳膊,兩人有說有笑地進了不遠處的戲樓。

自打心裏有了回肅州的計劃後,謝晚芳就更不把這兩人當回事了,便只當沒有看見,收回目光徑直走了。

謝承熙正抱着手站在橋上看燈,聽見有腳步聲朝自己行來便本能地轉頭看去,正見到笑嘻嘻想伸手抓他的謝晚芳。

“阿兄,我給你介紹,”謝晚芳見被發現只好讪讪放了手,改拉了身邊人上前,說道,“這位是宜安縣主,是我在京都的好友。”又對宜安道,“這便是我跟你說過的我家阿兄。”

謝承熙擡手施禮:“宜安縣主,多謝你照顧我家阿妹。”

宜安縣主忙道:“謝郎君不必多禮,我與芳兒并不見外。”

不等謝承熙說話,謝晚芳已笑呵呵搭了宜安縣主的肩膀,說道:“是了是了,這一來一往又去了不少時間,走走走,咱們快去看看啓德門外那株燈樹,我先前已瞧見好多人往那邊去了。”又特特叮囑宜安縣主的侍女,“待會觀燈的地方人更多,記得好好照顧着縣主,莫讓她落單。”

上元燈節男女雜觀,加上觀者衆多,負責治安的武侯鋪也很難面面俱到,難免會有穢行産生,故而謝晚芳才有此一言。

此刻啓德門外早已是人山人海,考慮到宜安縣主的安全,謝承熙便只許她們在外圍打望,不可硬往裏擠。雖說上千人圍着這金碧輝煌的燈樹載歌載舞的場面十分震撼,但謝承熙向來對這些鬧騰的事并不多感興趣,反倒是因身邊有女子在場所以特別注意四周情況,見人越來越多,他便喚了她們往回退,并對意猶未盡的謝晚芳道:“在近處看這麽久也差不多了,再好看也就這模樣,又不會真變出花來。”

謝晚芳撇撇嘴,低聲對宜安縣主道:“我說得沒錯吧?他就是這樣。”

宜安低低地笑。

一行人便打道往回走,謝晚芳正和宜安縣主讨論着是去看雜技還是百戲,忽然,她嗅到了空氣裏飄浮的一絲将散未散的茉莉香。

謝晚芳倏地站定了腳步,轉頭看去,只見旁邊是條深巷。相比起他們身處的這片熱鬧喧嘩,那裏就要顯得清靜許多,燈火映照下,能看見巷子裏有幾處私宅院邸。

京都的情況她大致是知道的,能在這城東南一片住的大多非富即貴,馮婉妍身上的這茉莉香她也算印象深刻,但據她所知,馮府可不在這裏。

更何況她之前還見到馮婉妍和顧如芝在一起,倘若這香真是馮婉妍留下的,那就有些耐人尋味了。

謝晚芳雖不是個喜歡窺探他人私隐的人,可她現在正琢磨着要離開安國公府,馮婉妍這個人對她來說還是有用的,她覺得自己有必要探一探。

因馮婉妍之事多少牽扯到顧照之,謝晚芳也不想把宜安縣主牽扯進來,便尋了個借口說是好像看見薛郎君進了前面的房子,讓謝承熙與她一道去看看打個招呼,這便支了宜安縣主帶着幾個侍女先去不遠處的小吃攤等着自己。

兄妹默契使然,直到宜安縣主離開,謝承熙才問道:“怎麽?”

巷口的香味早已散了,謝晚芳來不及解釋,快步便轉進了巷子裏。

她邊走邊細細地嗅着夜風,待走到其中一扇門前時,風裏終于又重新飄出了些許的茉莉香氣,很淡,她再三确認才肯定無誤,于是正要回頭和謝承熙商量調查這戶人家的事,還未來得及開口,便聽得裏面突然傳來一聲:“你休要無禮!”

正是馮婉妍的聲音。

這聲音憤怒又慌張,還多少帶着壓抑,顯然是說話的人既想斥退對方卻又怕鬧大事情,若不是謝家兄妹兩個就站在門前,也定是聽不見這聲怒斥的。

謝承熙眉頭一皺,三兩步上去貼耳在門縫聽了聽,竟聽見似有男子調笑之聲,于是立刻回身,攀着門前矮牆就翻身跳進了院子裏。

動作快地連謝晚芳都還沒反應過來。

她甚至都還沒來得及告訴她哥,裏面那個女的就是顧照之看上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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