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追随
“……丞相府?”謝晚芳驀地愣住。
難道大虎這麽快就露餡兒了?
她一時間心情有些複雜,說不上到底是索性豁出去的激憤,還是将要出師未捷的忐忑。
“走啊。”塗勇回頭喊了一聲,
她只好掩飾住滿腹思慮。
謝晚芳低着頭随在塗勇身後走進了鷹犬處的正堂,聽見後者對堂中的人說道:“江郎,人帶來了。”言罷又側過頭來低聲提醒她,“這位可是雲相公身邊的親信長随,還不趕緊見禮?”
居然還派的是親信長随來?謝晚芳心道,上官博盯這麽緊絕對是沒安好……等等,他剛才說的誰?
她愕然回神,倏地擡眸望去——江流?!
只見他站在那裏沖着塗勇擡手施了一禮,語帶三分客氣地道:“謝塗班頭。”然後才朝她看來,仿若初次相見般地還上下打量了一下,“你就是方寄雪?”
“……”謝晚芳點了點頭,“嗯。”
江流微擡下颔,說道:“随我來吧。”言罷轉身便往外走。
她怔了一下才反應過來,忙也跟塗勇道了聲別,旋即快步跟了上去。
眼前的狀況讓謝晚芳實在疑惑到有些恍惚,直到随江流坐上馬車一路行至幽竹裏,進得門見到了正坐在院子裏烹茶的雲澄,她還是有些不可置信自己兜了一圈竟又以這種方式來到了左丞相府。
“小郎君在此處見到我,好像很驚訝?”雲澄放下手中的竹夾,看着她如是笑言。
她這才确信自己不是在做夢,頓時松了口氣,眉目舒展地笑道:“是我驚訝自己竟又能來到相公府上。”然後這才想起什麽,擡手端端向他施了一禮,“相公又幫了我一次,若不是您及時讓江流把我從鷹犬處撈出來,只怕再晚些就要引起右相的注意了。”
“原來你也知道自己推出來的那人迷惑不了右相多久。”雲澄淺笑,示意她入座。
Advertisement
謝晚芳從善如流地在他對面坐了下來,又忍不住好奇地問道:“相公是怎麽發現我的?我藏在那人堆裏,還以為您不曾瞧見。”
雲澄不答反問道:“今日‘獵鷹’之戰後,你可有什麽想法?”
“我?”她一時不太明白他的意思,“……能有何想法?”
“你贏了那些信心滿滿前來取樂的世家勳貴子弟。”他将分好的茶放到了她面前,淡笑道,“心中不驕傲麽?”
謝晚芳愣了一下,坦然地道:“其實我今日贏了他們多少是占了出其不意的便宜,但實話說,心裏挺舒爽的。”
她原以為雲澄是不贊成她贏下上官瑾等人,誰知他卻點了點頭,問道:“那你可有想過,以後繼續贏?”
謝晚芳疑惑地看着他:“相公此話何意?”
“我知你欲對右相複仇,”雲澄緩緩道,“但即是讓你今日便殺了他,你們謝家的遭遇,還有今日‘獵鷹’之宴,仍然會在另一個‘上官博’手下重演。局勢不變,根本不除,你就算還能活着也一輩子無法見光,便是你運氣好能救得你阿父和兄長團圓,卻亦不過舉家流亡,終身過着提心吊膽的日子,而無論上官家還是顧家,甚至是薛明遠、蒲定庸等人都依然在你仰望不可及之處。你能得到的,至多不過上官博一條命,且這還是在你運氣極佳的情形之下,才有可能近得他身又順利逃走。”
她嘴唇微翕,想說什麽,卻終是默然未語
“以你的聰慧,其實心裏應該明白,”他說,“很多時候在絕對的差距面前,即使損己,也未必能傷人。”
謝晚芳握了握掌心,克制着有些翻湧的情緒,說道:“我也知道是以卵擊石,但此仇不報,我死難瞑目。我阿父和兄長無辜卻被入罪,還有與我從小一起長大的白鷺,她是為了救我才沒的,您知道我只能眼睜睜看着而什麽也做不了時的絕望麽?而上官博那些人,他的兒子,他們為了一己之私視他人如草芥,甚至僅僅一場游戲便要用私藏的鐵箭濫殺無辜,我當時真恨不得自己手裏的也是真箭!”
“你這次處處留手又藏鋒,難道不正是因為怕連累其他人麽?”雲澄語氣平靜地道。
她沒有說話。
他看了看她,又道:“其實報仇的方式并不止一種,若你願意,我可以幫你。”
謝晚芳倏地朝他看來,定定望着。
“大盛軍中經營最深的兩股朝臣勢力,一個是上官家,另一個便要屬安國公府,就連聖上在許多事上也不得不顧忌他們,這些你應該都知道。”雲澄說道,“那麽,你敢不敢走出第三條路來,與他們分庭抗禮?”
他仍是一如既往的雲淡風輕,說出這驚人之言時連語氣都沒有半分波動,以至于謝晚芳有那麽一瞬間還以為自己是出現了幻聽,疑心他本來要問的是“你要不要再喝一杯茶”。
“我?”她突然心如擂鼓。
“是你。”雲澄淡淡笑着,肯定了她沒有聽錯。
第三條路?分庭抗禮?!
她從不知道自己還有這種可能,就好像走在路上冷不丁被天上掉下來的夢砸了一下,充滿了令人高不可攀的吸引力。
謝晚芳半晌才回過神。
“……但我是女子,而且、而且我如今孤身一人,硬要說來還是被強安了奴籍在身的平民,要如何與他們相争?”她有生以來頭一次感到強烈的不自信。
“你若仍是以前的你,那才麻煩。”雲澄說道,“聖上不會喜歡再多一個與勳貴世家有千絲萬縷之系的人,更何況,有右相和安國公府在前,你又憑什麽讓其他勳貴子弟追随于你?”
“至于說到女子之身和奴籍,”他笑了笑,“今日你不是已憑自己開了個好頭,也給了我一個理由引你入局麽?”
謝晚芳愕然,旋即回過味兒來:“你……你是早知道我在鷹犬處?!”
“實不相瞞,”雲澄眸光微垂,舉杯拱手,“是我讓人攔了你。”
“……”她看着他貌似歉意的模樣,卻分明能感覺到就算給他再一次機會他恐怕還是會這麽做。
可雲澄真的太聰明了,他若一開始就道歉說明真相,以她的脾氣就算是理解他的好意卻也肯定會難免生氣,但現在,她不得不承認,自己已被他說服了。
“您真是太狡猾了。”她覺得有點兒虧,雖然此時已反應過來在鷹犬處時得到的暗中關照都是因為他,可她還是覺得被他耍弄了一次,于是倒也大大方方舉杯接受了他的道歉,“相公以後可不能再騙我了,不然我就偷偷給您茶壺裏丢蟲子。”
不等他回話她卻已先笑了,仰頭将杯中茶一飲而盡。
随後謝晚芳又主動将空杯續滿,擡手回禮,鄭重道:“我知道相公今日去公主府是為了保我,若是沒有您在,只怕我們死在那裏也不過草草了事。”她說,“相公的話我都記在心裏了,這條路,您說怎麽走,我便怎麽走。”
雲澄卻沒有馬上受禮,而是若有所思地看着她,半晌,問道:“前路多險,你想好了?”
謝晚芳颔首:“相公能隐忍多年走到今天,我也可以。”
他緩緩一笑,受禮,說道:“來日方長,待成就前人未達之功,你想要的都會得到。”
她聽着不由“噗嗤”笑出了聲,感嘆道:“相公真是我見過最會激勵人心的,什麽事到您口中好像都變得尋常起來。”随即忍不住透露了心中好奇,“我見相公從來都是泰然自若的模樣,提起右相等人也是雲淡風輕,到底是如何做到的?我只怕将來遇到曾經的熟人仍難免控制不住。”
雲澄重新添好了茶,從容道:“這世間之事無非兩種,一是有計可施,二是無法解決——前者不必着急,後者急也無用。”
“……”謝晚芳想起自己這暴脾氣,覺得真是人比人氣死人,“當真從未急過?”
他卻回道:“自然也急過。”不等她再問已徑自續道,“在我父親臨終時,便是那次明白了急也無用,以後就不急了。”
她微怔,不由想起曾聽說過的關于他那些傳言,心下頓感澀然。
雲澄看出她在想什麽,又笑意平和地道:“何況我的身體不适合情緒大起大落,養身之重在于養性,這些年已習慣了。”
謝晚芳憶起當初聽見上官博等人在背後議論他活不過三十歲的情形,聞聽此言,越發覺得心裏不好受。
“相公也一定會得到所有想要的!”她真心地道,“長命百歲,賢妻在側,兒孫滿堂!”
雲澄愣了一下,不由失笑:“你這是揣着祝詞來給我送禮的?”
“不是,”她有點兒不好意思地抿了抿唇角,“我只是想說老天爺絕不會讓那些惡毒長舌的混賬東西如願。”
“惡毒長舌?”他略有疑惑地頓了一頓,想到什麽,遲疑地道,“哦,你是說市井傳言我……”
“您別聽那些!”謝晚芳立刻道,“沒得污了耳朵。”
雲澄:“……”
“其實,”他微低了聲音道,“是我讓人傳的。”
謝晚芳:“……”
“為何啊?”她滿是訝然地問道。
雲澄本不覺得這事有什麽,但被她這種仿佛又受了騙的眼神一看,倒突然生起幾分好像自己對她不住的歉意。
他不大自在地拿起茶杯喝了一口,解釋道:“我無心婚娶。”
謝晚芳有些看不懂他的想法:“但你不是接受了聖上賜的美人?”
“哦,你說翠雲她們。”他說,“那是我向聖上請的‘門神’。”見她仍有些不解的樣子,便又笑笑,說道,“我不想把時間浪費在應付這些事情上。”
她瞬間恍然大悟,剛想再順嘴多問兩句,就見雲澄拿起置于一旁的地理志放在了她面前。
“從明日開始,”他說,“先跟我讀書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