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陸勵成翻找着盒子,愣是沒有前面0到323編號的信封,拿出最底下的324,發現牛皮紙信封磨起了一根根的絨毛,看來爺爺還是會常常翻看的。
324
明遠:
之前給你寫的信,因為這次出來的急,就落在了臺灣了,想是取不回來了。不過你別擔心,再過一段時間,就一段時間,我就回去找你了,你一定還住在雲臺鎮教書吧?你這性子,做了什麽事都不會宣揚的,明明吃了那麽多苦頭,人家要給你算軍功,評軍銜你都不肯,只想着當你的蘇老師。還說,你喜歡教書育人。
我記得當日我說男子漢大丈夫就該拿着槍杆子保家衛國的,許有些輕文了。你倒是挺着胸膛據理力争:群衆乃國之根本,教育乃民之根本,若不覺醒其靈魂,如何叫更多的人入了這大隊伍。慕容沣,你可別小瞧了群衆的力量。
我家的蘇老師,可惜到現在就發動百姓還是保護百姓這點我們還是沒能達成共識。不過,你等等我。好好的等我回來,再慢慢跟我講這教育之神聖,那一刻的你,是最美的。
盼君事事順遂,康健安穩。
慕容沣
一九五六年十月初五
陸勵成又聽到了奶奶的哭聲,忙着安慰。
奶奶搖了搖頭,哽咽着說:“五六年啊,他那個時候是想從臺灣游回大陸的,可惜他運氣不好,遇上了大浪,正好碰上了我家的船隊,就把他帶了回來。那時候他撞傷了手,連肋骨也斷了兩根。說起來……他這人也真硬派,明明是個将軍啊,你說動用點路子,難不成還不能回去?那會兒先偷渡來香港,再從香港回大陸的人可不少,但他偏偏用那種最笨的法子。”
奶奶頓了頓,陸勵成給她端了杯茶。
灌了一口,奶奶笑了起來:“當年我可算是個大家小姐呢。那會兒喝茶可都是小口的抿,坐得也端正。可也是那種單純的年紀,總歸是聽不得故事的。”
她臉上的笑是那種幸福又憧憬的模樣,好似回到了當年那個懷春少女:“爹爹把他帶了回來,因覺得好奇,我便總去偷瞧他。他也曉得,他說那時候見我這小丫頭片子總用小鹿樣的眼睛可憐兮兮的看着他,他就覺得好笑。一來二去,熟悉了,我便纏着他給我講故事,他也不愧是個當将軍的人,見識還真不少,又打過仗,那可都是真刀真槍,聽得人心驚肉跳的。那會兒還覺得可惜,這般英俊的一個人,怎麽只曉得打仗呢。直到……十月初五那天,看到他右手綁着繃帶,還用左手俯在書案上寫信,那天的他真是好看吶,那模樣溫柔的,叫人都嫉妒了。那種感覺,我一輩子都忘不掉,什麽都停住了,什麽都看不到聽不到,只能看着他。我就躲在窗臺上一直看他,我也曉得自己沒救了,我這是喜歡上他了。”
“後來呢?”陸勵成從沒見過這樣的奶奶,在他眼裏,爺爺奶奶在一起是很正常不過的事情,從來沒有想過他們也曾年輕,也曾轟轟烈烈。
“後來,我跟他說,我喜歡他。”奶奶臉有些紅,好似難為情:“他跟我說,他有愛人,他就是去找愛人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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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勵成随手打開了一封大概那之後沒多久的信,果然,接上了奶奶說的事。
328
明遠:
前些天給恩人家小丫頭講了咱那時候的故事,那丫頭可來勁了,若是早生得幾年,怕也是個能來事的主。今兒她問到你了。我跟她說,你是這世上最善良最心善的人了,還告訴小丫頭你講故事肯定比我好聽,她說有機會想見見你,我說好。過幾天我去打聽下如何回去,再不久我們應該就能見面了,不想一別轉眼都七八年了,從未想過會與你斷了聯系這麽久,你一定很擔憂罷?怎麽就這麽愛勞心呢,你的身子可經不得你再多幾個心竅去憂心這憂心那。不知為何,我心裏也有些怪怪的感覺,我雖不信那些個怪力亂神,只是……
望君一定安康,一定珍重,我,一定歸來。
慕容沣
一九五六年十二月十六
陸勵成看着“只是”後面的大大墨點,久久不語,他大概猜測着,那個時候的爺爺,是心裏有了預感,預感他們再也見不到了?還是僅僅近鄉情更怯,生出了這諸多擔憂呢?
飛機上,安娜拆着信,一封一封,她的眼淚也沒有停過,Dylan只是靜靜的,接過她看過的,看完後再靜靜地,放回信封裏。
十一
沛林:
乍聞音信不得傳,已經分別了三年。之前的信都寄了,見你沒回信,以為你還在生氣,只是想不到,它們今天都通通回到了我的手裏,聽到送信的人抱歉的安慰,我突然不知道該作何反應了。一下子我懵了。
怎麽會這樣?為什麽要隔絕往來?為什麽要斷了這麽多人的思念?為什麽連離開我都沒能好好和你說話?我還跟你争着信仰。
為什麽我會那麽輕易的放開你?放你走?
三年啊!三年我才反應過來,你竟然了無音訊了三年?我只當你生氣,卻還想着總有一天你消氣了就會給我回信,只是沒想到這一等就是三年,更沒想到,你也許不是生氣,而是沒法回信,更想不到,也許我們一輩子都可能聯系不到了。
沛林,我好想你,這一刻我才知道我想你,好想你跟我說說話,哪怕只是只言片語。
我想知道你過得好不好。我想要你的消息,一點點也好。
蘇明遠
一九五二年十二月十二日
看着信上暈開的墨,還有褶皺,Dylan不語,他明白,自己的阿祖那時候一定是哭了,擡了擡頭,他想:“阿祖究竟是個什麽樣的人呢?”
在那個年代,愛上一個男人,那樣的勇敢又叛逆。
可是那總是能看到淚痕和血漬的信,又像是在說着他的軟弱。
可這樣一個人,為什麽不和他愛的人一起離開?
忽地,從那信封裏滑落了一張硬紙箋:
別離為是道不同,何以如今信音不得求。
樓頭鴻雁鳴啾啾,飛不過海天遠,啼鳴不肯休,不肯休……
看着那層層疊疊的“不肯休”,Dylan越發不解,為什麽明明深愛,卻還要分開?
“哥,你說那個時候的內地真的這麽……這麽……”安娜想了很久,她不知道應當如何表達出自己的感受,手裏攥着一封泛黃的信,她的眉頭緊皺,眼睛還是紅紅的,很少接觸到政|治的她根本無法理解那個年代發生的事。
湊過頭去,Dylan的眼睛也慢慢被那份信吸引,信的內容讓他回憶起了自己那位緣悭一面的外公,而自己的外公在阿祖的信上還是個孩子,直到這一刻,Dylan才真正體會到,那個照片上和自己模樣很像的人,已經離自己半個多世紀了。
十二
沛林:
沛林!我很憤怒!我從沒想過自己會這麽生氣,更沒想過事情會變成這樣!自從,自從上一次收到了被退回的信之後,我已經斷了能寄信給你的念想了,可是這一次,我真的不知道怎麽辦,我知道這個無法寄給你,可我只能寫下來,只能寫在給你的信裏,我沒有人可以說……我已經沒有人可以說了!
好像所有的事都一下子爆發了,不,也許早就有征兆,只是我沒有去想過,我怎麽可能會想到那些!瘋了,瘋了,大家都瘋了!
今天兒子還沒到下學時間就跑了回來,他的臉上都是傷,我問他怎麽了,他不肯跟我說。後來我牽着他去找了他們學校老師,那老師你也認識,是以前在後方跟我一起教書的。他很為難的拉着我出了校門,呵,什麽時候,作為老師的我,連學校都不能進了?他告訴我說,是因為我的身份,聽說我家是地主階|級,兒子是地主家的子弟,不該留在城裏好吃好喝,說得把我們趕到鄉下去!說得去改造!兒子的同學有不少農村來的,今兒“改|造”的宣傳貼到學校了,平日裏也沒什麽事是不能對人說的,我家以前是什麽樣,大家也都知道,結果卻落得讓我兒子受罪!
我何曾做過什麽對不起人的事啊?!就因為我爹是土地主?可我們家已經在打仗的時候把所有都貢獻出來了!因為打仗,我家裏的人到了這時候也只剩下我和兒子兩個人了!他們還想怎麽樣!我們還能怎麽樣……我……又該怎麽辦……
呵,今兒真是事紮堆了!帶兒子在外頭吃了些東西,吃得都沒消化呢,回到家就有兩個說是內部的人找我。看我還能寫信,那肯定是沒事了。只是他們找我談的話,真是叫人啼笑皆非。
你知道為什麽他們會找上我麽?就因為信!因為我給你寫的信!因為我和你的關系!他們怕我為了你出賣情|報!因為你是将軍,因為你在那邊,所以把我的信都扣了!還立了專案研究呢,就我給你寫的那些東西,我何德何能?
當初我是為了什麽不跟你去那邊啊……我為了什麽?到了今日,我突然都不知該如何寫“信仰”兩個字了,這些人,可都是口口聲聲說着和我一樣的信仰啊……當日,我和你說我們道不同,我說我相信有我的一份力,這兒會越來越好,我舍不得這生我養我的地方,而且,我不贊同你所相信的那些,可是到了今天,我好茫然……沛林,我不知道何去何從了。
不過,這個問題已經有人給我答案了。他們說鑒于我的出身,鑒于我和你的特殊關系,本來我是要被嚴格看管的,可當初我又是一路跟着……一起過來的,他們信我?可他們信我的結果就是鼓勵我到鄉下去務農!去改|造!知識分子下鄉我明白!當初我甚至申請過去鄉下教書,後來是那會的戰|友們不同意,說我身體不好,就給我安排到了城裏。結果他們今天又讓我過去!但這次,我背上的是莫須有的污名啊!我如何承擔的起?我受不住!
Dylan愣了愣,他問安娜,信封裏還有沒有接着的,安娜搖了搖頭。
沒有時間,沒有祝福語,甚至連落款都沒有。一點也不符合阿祖的習慣,這讓Dylan不禁想,當時……是發生了什麽事?讓阿祖沒來得及寫完就停了筆?
迫不及待的,Dylan打開了下一個信封,卻發現,那标着十三的信裏,竟然是另一個人寫給阿祖的信!
13
明遠:
我沒想到有一天會用無聊來形容自己的生活。随着大軍過來再安頓好,離我們分離已經兩年零四個月了,每天不知道該做什麽,也沒人讓我做什麽。挂着頭銜享清福,若是你,定又要說我是米蟲了吧?怎麽樣?上次問你要不要來這邊過夏天,你還沒回答我呢……哎,其實我也知道,這麽遠,信哪有這麽快能過來。嗯,我等你,一輩子等你。
萬望君安。
慕容沣
一九五一年十一月十四日
“安娜,把盒子給我看看。”
Dylan從安娜手裏接過了盒子,一封封快速的清理着,323封!這一盒子的信裏,竟然有半數以上是另一人寫給阿祖的!所以他們見到了嗎?可是為什麽?為什麽阿祖那封似是絕筆的信上說“找了三十年”?
還有那個叫慕容沣的人……真的是自己知道的那個人嗎?那個失蹤在了一九五六年的将軍。
作者有話要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