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小鬼難纏

仲春時節,一宿好雨。

宛平縣的李甲莊,遠近的點點綠芽皆被滋潤一新,嫩生生的惹人喜歡。

天剛蒙蒙亮,李甲莊僻靜角落裏的一戶農家院裏,一個身着單薄外衫長褲的少年已例行打完早課,緩緩收勢。

杜仲拎起屋檐下挂着的白布巾胡亂擦擦汗水,此時他頭頂還隐約能看到氤氲的白氣,足見其早課做的用心。輕手輕腳的從旁邊水缸裏舀出半盆水,少年才要把腦袋紮進去,堂屋厚實的門簾一掀,清脆的聲音随着那只邁出門檻的小巧繡花鞋傳出:

“竈上水已經沸了,哥哥添些熱水罷,缸裏的水紮涼紮涼的,省的冰的頭疼。”

那繡花鞋的主人好容易舉起用木條夾碎皮子在外做了一層罩子的厚重門簾,艱難的把腦袋探出來說話。

杜仲一眼瞧見,立刻上前幾步,單手幫她提起門簾,手臂上的肌肉微微隆起,虎下臉攆她:“快進去!外面冷得很,等日頭高了再出屋。”

說着,另一只手擎着木盆,也随之進屋去。

杜雲安瞄着兄長不算多粗的胳膊輕輕松松拎起小幾十斤的‘門簾子’,饒是習慣了也羨慕的緊,瞅瞅自己蘆葦杆子似的手腕,只好利索的去竈上舀熱水給她哥哥使。

另一邊,杜仲看自家妹子柳條似的越發出挑,一張唇紅齒白、宜喜宜嗔的小臉兒,心裏正經愁的很:眼見安安就快十五了,一日比一日出落的好,他瞅着家附近轉悠的小子比往年是更多了,只怕再過段時間,莊頭就該上門了。

心裏裝着事,杜仲面上卻不露,迅速洗了頭臉,往東間裏換了幹淨衣服出來,一邊不住的念叨妹妹:“先前才病了一場,何必起的這樣早,胖嬸子來了再起也使得,我又不是非得在家用早食。”

胖嬸子是杜仲雇的在家幫忙的莊婦,要半晌午才來,杜雲安若照他說的等那時候才起,她哥哥必然得餓着肚子出門。杜仲天生神力,拜在京中興隆镖局張老镖頭的座下,他習武向來舍得用力用心,本來飯量就大過常人,杜雲安怎舍得讓兄長冷着腸胃騎馬入京?是以從不理他唠叨,每日五更末就起身操持家事。

杜雲安剛把熱粥盛進碗裏,杜仲幾步搶上來端碗:“我來我來,仔細燙着你。”

撿了兩碟子腌醬瓜,杜雲安勺了點子香油滴上,另一頭杜仲已将饅頭、碗筷在堂屋當間的桌上擺好了:“妹妹怎麽釀的這醬瓜來,香脆入味的很,京中鋪子裏賣的遠不如這個……”

“我分出了一小壇子,哥哥出門時別忘了帶上,張師傅愛就粥吃。”

杜仲擡手揉揉妹妹頂着兩個包包的小腦瓜,拉拉綁揪揪的流蘇帶子,忍不住舊事重提道:“看你這操心的勁,依我說,胖嬸子還有她自家的事情忙,索性再買兩個持重的家人,我出門時也放心。”

杜雲安把筷子塞到她哥手裏,還是搖頭說:“早先是我年歲小,因哥哥你拜了名師時常在外,這才買了陳老娘王老娘在家幫忙,如今我卻大了,再買人莊上該說嘴了。”頓了頓,才又道:“咱們家到底尴尬,莊上人多口雜,又恰在這骨節眼,着實不好惹人眼。”

————

這話卻是兄妹倆的一樁心病,也是這李甲莊的一件奇聞轶事:原來這杜家自祖上就是金陵都太尉統制縣伯王公的親衛,他家祖宗身上也是有戰功的,只不過承平之後留在王家做了家将,後頭王家幾經變故入了京,杜家的男丁也依舊是府裏的家将,享着供奉,并非是那些能随主人買賣打罵的奴才之流。

誰知上一輩的杜家子,即杜仲兄妹的父親杜棟,攤上一門尴尬的親事。兩兄妹的娘原是府裏太太的陪嫁大丫頭,雲氏生的花容月貌,又做的一手巧活,色色都好,雖是個奴婢,卻也堪配杜棟。但偏偏這丫頭本已是蒙太□□典開了臉的房裏人。莊子上傳言是老爺當時的一位姨娘妒忌雲氏年輕美貌,趁着家主王子騰酒醉挑唆,王子騰昏沉中不知怎的就把雲氏指給了身邊的護衛杜棟。王子騰是戎馬善戰的英雄,最是說話算話,次日醒來也未反悔,據聞後來也處置了那個歪心使壞的姨娘。

若事情只到此,大抵也只算一件主從恩義,美人相酬的一時佳話罷了。

偏只這雲氏身份特殊敏感,不僅是王子騰的通房,還關系着王子騰嫡妻李夫人的臉面。李夫人早先已放出話來,只待雲氏侍奉時間長些就擺酒提拔她做正經的姨娘,阖府皆知這位陪嫁丫頭是板上釘釘的‘雲姨娘’,誰知一朝竟被下了這樣大的顏面。李夫人氣怒非常,病了一場,病好之後身邊服侍的親信家人也再不敢提及雲氏,于雲氏而言,這就誤了頂頂重要的一事:她在李夫人那裏的身契,并未能放出。

奴婢們身家性命的大事,在主子眼裏未必有眼前的一盆花一朵珠釵要緊。雲氏離了李夫人跟前,李夫人病好後自然難以想起這茬,身旁又無人提醒。到此,一樁親事就變味難堪了。

因本朝律例:良賤不婚,杜棟雖只有雲氏一房,可雲氏實際上并不能算杜棟之妻,只是個妾罷了,這叫杜仲和杜雲安的身份也更不好聽了,杜家族裏頗多微詞。

這長子還好,杜家的哥兒剛生下來府裏就按例給上了丁口,那和杜家先祖一樣也要當家将培養的,是清白的良籍,每年都能領米糧錢供。可輪到安姐兒出生時,她父親一病死了,她是個女娃兒又是個遺腹子,并不受府中規矩優待。當時杜家其他遠親嫌棄雲氏是克夫的禍水,又觊觎杜棟留下的家産,幸好雲氏性敏機變,扯着李夫人的虎皮,求了同是李家舊人的管家嬷嬷,帶着一雙子女躲進了李夫人在京郊宛平縣的陪嫁莊子李甲莊。

深宅大院裏,李夫人聽聞杜棟死訊才知曉舊事,又唏噓又可憐。只是時移勢易,此時太太奴婢的身份變成了雲氏最大的庇護,倘她被放出去,杜家金陵的遠親宗族立刻就能拿下她關進祠堂去,光明正大的禍她兒女吞她財産。她現在能保住兒女和家財不被搶走,完全是假托了李夫人和李家的威勢。李夫人深知內情,便只命李甲莊的莊頭多多照顧孤兒寡母,分了僻靜房屋給她們,卻不必勞役。只等日後杜仲能頂門立戶,再放雲氏歸良。

可惜雲氏孕中連遭大厄,又殚精竭慮的籌謀生路,自搬進李甲莊,身子骨便每況日下。她也硬氣,硬撐了數年,直等到長子十歲上拜入京中有名的武師張老镖師門下,日後有了指望倚仗,才撒手人寰。可彼時幼女安姐兒尚不足五歲,生的粉團一般,如同菩薩座下的玉女似的,雲氏生怕自己一死,兄妹倆就全無理由繼續留在李甲莊了:小兄妹在外居住,長子倒還不怕,幼女卻極可能被偷被拐,落得個悲慘下場。為子女計,雲氏臨終前只得求了那位相熟的管家,忍痛将女兒入了奴籍,暫在李甲莊上安身立命。

于是就有了這一樁後患:杜雲安雖不用像其餘莊戶那樣勞役,卻勉強算的個‘家生子兒’。按照王家的規矩,府裏滿二十五歲、莊子滿二十歲的單身小厮,府裏滿二十歲該放出去的丫頭、莊上十五及笄的女孩,在每年春節前或由主子、管家或由莊頭指配成婚,好孳生人口,繁衍家奴。杜雲安今年就要及笄,即是說:到了年底就得被指配給本莊或別莊上的小子。

娘将妹妹入奴籍本就是權宜之計,杜仲只恨自己當年人小力薄,撐不起門戶,現今怎又肯讓妹妹胡亂配給某個小子,子孫後代都為奴為婢?

只不過安姐兒越大越出挑後,莊頭那裏就含糊起來,杜仲私底下打聽說好幾戶有些權勢的管事和別莊莊頭都去拜會過莊頭,想要妹妹做兒媳婦。

杜仲從去年開始就幾次求請給妹妹贖身,莊頭先前還應承着,近日只說妹妹的身契在府裏夫人身邊的那位管家李大嬷嬷手裏,連杜仲的話頭也不接了,怕是想糊弄到年下,好行他那配婚的權。

因杜父早逝,杜仲拜了外頭的武師,并未能像祖上那樣從小就選入府受教當差,因此除了這小小的李甲莊,杜家和府裏的關系一度斷了線。幸好杜仲少年老成,早兩年借功夫小成與杜父的幾個舊相識搭上了線,如今在王家那些家将裏也頗有幾位肯照拂他的叔伯。

可在這些糙老爺們兒當中有人緣,擱內宅裏頭卻不頂用,杜仲連入二門給李夫人磕頭的機會都沒有。一并連那位特別體面的李大嬷嬷,自然也見不着。這位李大嬷嬷不像別的管家陪房在府外有家宅院落,據說其青年守寡,無兒無女,只守着她看大的李夫人過活,因此見她一面也如同拜真佛一樣難了。

杜家兄妹用罷早飯,一起收拾了家什,随意說些閑話。待竈上的大銅壺裏咕嚕嚕的水滾了,杜雲安往碗裏舀進些茶沫子,杜仲續入熱水,兩兄妹捧着熱乎乎的茶湯,開始商量些正經事。

杜仲把自己琢磨了許久的法子說給妹妹聽:“……事到如今,莊頭那兒的路是堵住了,求他無用不說,還得防着他使絆子。雖才入春,但這事拖得越久越險,得在入夏前弄清章程。直接贖出身契怕是難成,只好想法子暫求解困。”

說着神情有些黯淡憾然。

杜雲安抿嘴一笑:“哥哥是想找門路讓我入府去?那邊府裏的丫頭二十才放出,咱們就有了幾年轉圜的時候,也不必像現在這麽見不着真佛,無處使力。是也不是?”

早習慣了妹妹的聰慧,杜仲不奇怪兄妹倆想到一處去,只覺得心窩裏酸澀異常:挂着名兒的奴婢,和真去侍候人怎能一樣,怪他無能,才叫妹妹遭這樣的罪。

“安安莫怕,最多一年半載,哥哥必然接你回家。”這半月杜仲琢磨過不下百遍:如今那府裏人口簡單,家主王子騰任經營節度使,位高權重不好女色;主母李夫人出身蘇湖大家,性直爽利,頗有手腕;除了這兩位頂要緊的正主,還有一位庶出的小姐和隔房的堂小姐養在膝下,那位堂姑娘不打緊,幸而那位正經的姑娘年紀還小的很,也不必擔憂。除此之外,并無那等輕薄浪蕩的公子哥兒,杜仲又聽聞李夫人治家嚴緊,才敢作做此打算。

一旦安安入府,他這做哥哥的便能進的二門去求贖妹妹,不必像今時今日一般,幾番着人傳話求請那位李大嬷嬷不成,想是中途出了差錯,叫人攔了下來——真正是小鬼難纏。忌憚着李甲莊莊頭在那府內的關系,杜仲也不敢逼急了莊頭等一幹想着得利吸血的人。他在心裏憋下氣,只待妹妹贖了身契,絕了顧忌,就要好好收拾這起子小人。

“……或逢年節,或待生辰,咱們看準時機,去求恩典贖身,不怕不應。或者以重禮酬那位李大嬷嬷,倘若那位嬷嬷仍記得當日和母親的舊情,許是只走一遭過場,今年就能成事,不必耽誤妹妹的年華,那就大善了。”

杜仲度着妹妹不是那種主子們不願放出去的從小侍奉的心腹,達官貴人們總愛個寬厚慈善的名聲,只要鋪墊打點的周全,還是容易如願以償的。

作者有話要說:  拖延了許久,終于開文啦。

慶祝開文,本章評論送二十個小紅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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