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先斬後奏
聽哥哥掰開揉碎的說那王子騰宅邸的情況,見他面上是掩不住的心疼,杜雲安感動哥哥費心,只笑着寬慰他。
其實雲安倒比他知道的還多些,曉得那位堂姑娘小名喚做鳳哥,是個極厲害的人物,那府裏雖沒什麽輕薄浪子,但堂姑娘的嫡親哥哥卻不是什麽正人君子,王仁“忘仁”麽。不過任憑他再壞,倒也不幹自家的事。
卻原來這杜家女孩兒有個極奇怪神異的來歷:她本是個長在紅旗下、根正苗紅的獨立女性,母胎單身、生活富足,是個喜歡古典物事的業餘漢服娘,自認為精神向上、豐滿積極。誰知一次往京城參加會議的閑暇,她打扮的漂漂亮亮和好友重游大觀園景區,因那日衣飾是華麗風格,好友笑言說“是活生生的琏二奶奶”,杜雲安遂擎起項圈上的長命鎖,靠近旁邊假山上的一株小草,戲回:“左牽绛珠仙草,右擎通靈寶玉……”話還未說完,地面一陣輕晃,杜雲安只聽好友尖叫讓她躲開,接着眼前一黑,再醒來時就成了宛平縣李甲莊杜家新生的小囡囡。
杜雲安幼時,其母纏綿病榻,生怕過了病氣給幼女,多是只年長她五歲的胞兄照顧,因此和杜仲感情極好。沒幾年雲母病逝,小兄妹兩個相依為命,彼此扶持,倒真叫兩個把日子過起來了,還越發的有盼頭。
因此看重杜仲的前程也好,眼饞杜雲安聰慧靈巧也罷,不少管事莊頭都想和杜家結親家。但杜仲有個聲名遠播的師傅為他做主,許不肯叫他娶個歸良的家生子,倒是杜家丫頭那裏有戲,他們是怎麽也不願放過這門好親的——也無怪乎贖買杜雲安身契之事困難重重了。
不然依着杜仲的能耐,王子騰宅邸再嚴密,也不會給個管家嬷嬷都遞不到話去,不過是心有顧慮,只得徐徐圖之。
兄妹倆個商議了一回,見時辰不早,外面已日頭高照,杜仲便起身出屋,将那又重又大的門簾從門楹上摘下來,換上普通的棉簾子。
杜仲又把養在一側雜間裏的大黑狗放出來,由得它滿院裏滿屋子的撒歡,這才從後面牽出老馬,與妹妹說好晚上回來再細說入府的事情,拎上醬瓜壇子騎馬出門。
杜雲安送他出大門,在木門前伫立,直到看不到人和馬了,才用手推開熱情地一個勁湊上來的黑黢黢的狗臉,“虎子,咱們回屋了,我給你熬骨頭湯喝。”
大黑狗似能聽懂,耳朵刷一下立起來,更賣力的湊上來要給個舔舔。
杜雲安一邊笑着推拒,一邊轉身,一只腳剛買過門檻,就聽到聲音:“安丫頭,又送你哥哥出門吶?”
“嬸子早。”雲安笑着招呼。
不遠處的一處栅欄打開,身穿褐色襖子的矮胖婦人不錯眼地打量杜雲安,嘴裏啧啧的誇:“三兩日沒碰見,安丫頭又俊了!我家萍兒在家呢,安丫頭要不要來玩?”
杜雲安還未回答,她身邊的大黑犬已經壓低了姿勢,喉嚨裏沖着婦人低吼起來,仿佛下一瞬就壓撲咬過去。褐襖婦人低罵了一句,水桶似的身子像個溜圓的陀螺,“咻”的移到門欄裏頭。
杜雲安趕忙抱住虎子的大腦袋,邊進門邊好聲好氣的謝了那婦人的好意。
見杜雲安把那忒兇的大狗弄進去了,婦人沒好氣的往地下啐了一口:“該死的狗雜種,管起人來比她哥哥還狠!鬧得安丫頭門都出不得一步!”
她家黑乎乎的門簾子猛地掀起,幾乎飛到門楹上去,一個圓滾滾的姐兒撞出來,氣咻咻的說:“我不和她頑!你又叫她來咱家幹什麽,熱臉貼涼屁股沒夠哇?”
“扯你娘的犢子!告訴你八百回,杜家姐兒長得好,保不齊就嫁個管事、買辦那樣的好人家,你和她處的親了,人家吃肉你喝湯,也能指望提攜提攜你!”
見她女孩兒一臉的不以為然,氣道:“她哥那樣疼妹妹,你聽話了也能混個眼熟,指不定、指不定就…看上你了呢?”這話說出來她自個都不信,那閨女倒是紅了紅臉兒,又一陣風似的轱辘進屋去了。
她娘在後頭看着那門簾子飛的跟長了翅膀似的,捂着心口罵:“敗家玩意,捂了半晌的熱氣都叫你放沒了!你給老娘站住……”
這娘倆雖在自家院裏說話,可都是慣了大嗓門的莊戶,不妨話都叫路過的胖嬸聽個囫囵個兒。胖嬸撇撇嘴,呸呸兩下,嘀嘀咕咕的說:“癞蛤蟆想吃天鵝肉,不撒尿照照自己配不!安姐兒是枝頭的蜜桃,你家的是水窪子裏的蕪萍,綠沫子似的想得倒美!”
擡眼又看見有幾個眼熟的小子在杜家附近探頭探腦,胖嬸當即平地一聲吼:“诶!又皮癢了是不!叫我逮着了非替你們老子娘給一頓狠得!”
幾個小子沖這邊丢了幾塊土坷垃,一下做鳥獸散了,不敢真叫這又兇又壯的娘們抓住,她可不知啥叫客氣,那是真下力氣揍人。
胖嬸挎着籃子快步走到杜家門前,邊湊到門縫往裏瞅,邊大聲喊:“安姐兒,我可進來了啊,你看住虎子,可叫它曉得我是熟人。”
話音剛落,一只黢黑的狗腦袋從堂屋的門簾裏探出來,目露兇光。胖嬸咽了口唾沫,饒是在杜家幫忙半年多了,她還是悚這只狗,尤其親眼見過它咬死叼回來只半大野豬崽子後,更是怕它。
這狗極忠心,只認杜家兄妹,李甲莊的人都知道杜家小院是虎子的地盤,旁的就是只鳥飛進去,這狗都不讓。也多虧了這狗,那些半大的混小子只能遠遠地瞄幾眼,連杜家的木栅欄都不敢碰一碰。
胖嬸子停住腳,見兩只白生生的小手伸出來抱住了狗腦袋,把它搬進簾子裏去,才松口氣推門進去。
“嬸子,快進來暖和下。”杜雲安擋住虎子,掀起簾子笑眯眯的說。
胖嬸是個勤快的,放下籃子,就開始收拾起院子和馬棚:“晌午我家大小子把木炭送來,都是南山新燒的,保管沒煙氣又燒的久。”
杜雲安捧着碗紅糖水出來,笑眯眯的:“大牛哥越發能幹了,聽我哥哥說,大牛哥如今單管着一處炭窯?”
熱乎乎的糖水喝進肚,這話又撓到了她的癢處,胖嬸通體舒暢,大笑着擺手:“他那算什麽能幹,不過是肯下些死力氣,值不當的誇他。他若真有出息,趕明兒在主子面前得一回賞,才是我一輩子的體面!”
晌午的時候,胖嬸家大兒果然帶着兩個人把碳送來,龐大牛也不叫那兩人進門,自己将木炭簍子整整齊齊碼在柴房。末了擦擦汗,在窗下告訴一聲要走,腳跟卻碾着地,動作不如先前利索。
“大牛哥別忙走,忘了碳錢了。”
龐大牛憨厚的“诶”了聲,又擦擦汗整了下衣裳,才掀簾子進屋。
胖嬸見自家兒子手腳都不知道往哪放,臉上黑紅黑紅的,忍不住笑罵道:“咋了,又不會數數啦?看不見你杜妹子給的錢多了!”
杜雲安忙攔住:“另外的給大牛哥幾個吃碗熱茶,多謝大牛哥費心。”她身邊的黑狗虎視眈眈的盯着龐大牛。
龐大牛羞窘的更厲害,嘿嘿笑了幾聲,臨走餘光看幾眼一身豆青色小襖,襯地小臉兒桃花一樣的杜雲安,逃也似的出去了。
胖嬸啐了一口,暗罵聲沒出息!
李甲莊的小子沒幾個不稀罕杜家姐兒的,只是想歸想,大抵都知道這朵花落不進莊戶家,大家夥都猜度着要不然是嫁給管事家,要不然就外聘給地主,或許還能攀上個讀書人。
想到這,胖嬸一邊手裏做活,一邊探問說:“聽說西邊吳村的那個吳秀才和你哥哥交好?年前他還請吃酒來?”莫不是杜家小子要把妹子嫁給秀才郎?
杜雲安想起那個有些迂的秀才吳燭,他倒真向哥哥露出過求親的意思,只這不好對外說,再者杜雲安也無意嫁他。遂道:“小時給我哥啓蒙的田夫子考中了舉人,吳秀才想請哥哥引薦一二。”
胖嬸這才想起舞刀弄棒的杜家哥兒自小是讀過幾年鄉塾的,不住地啧啧:“你也讀過書,你們兄妹都了不得!”
“我們不過認幾個字,可不敢說讀過書。嬸子不知,吳秀才請吃酒的緣故正是這用功讀書鬧來的煩惱。”她手上不停,縫着鞋面說:“吳秀才的眼熬壞了,托問哥哥哪裏能買到西洋眼鏡,因這兩樁事,才特特置酒請他。”
胖嬸雖有個在主子府裏做廚娘的姐姐,姐夫也是個小管事,本身也在李甲莊很有地位,但到底是個困囿莊子的農婦,最愛聽這些新鮮事物,立刻就問:“西洋眼鏡?是個什麽金貴東西?”
“就是用玻璃或水晶磨出的透明的薄片,架在眼前,能叫那些看清不近處或遠處的人看清東西。有單片的,也有雙片的,可受京中老翰林們喜歡。聽我哥說如今城中洋貨鋪子裏就有貨賣的,只不過一副需要四五兩銀錢。”
“四五兩?”胖嬸咋舌:“啥勞什子這樣貴,頂的上半年的嚼頭!”便只顧打聽些新鮮東西,一驚一乍的忘了先前的話頭,娘兒們聊得倒也挺好。
至傍晚,杜仲回家來,胖嬸忙把自己帶來的活計放回籃子裏,幫忙喂馬。
頭一件事,杜仲仍舊先将那擱在青石上曬了一日的厚門簾換上,胖嬸不免羨慕:“還是你家這門簾好,又透不進風,夜裏還跟多了一道門似的,就是麻煩些。”也是杜小子功夫好會打獵,才舍得用碎皮子弄這東西。
這簾子用木頭做框,外面是用木條釘着碎皮,裏面是續了棉花的毛氈,可不就是一扇門麽。原是因杜家這塊偏僻,挨着幾座山包,杜仲怕冬夜有黃鼬狐獾小東西爬進來吓着妹妹,特地加了層防護。
杜仲從帶回家的筐子裏拎出一截肉骨頭,用油紙包了給胖嬸放在籃子裏,才把千恩萬謝的胖嬸送走。胖嬸方才就看見那筐裏有幾塊肉骨頭和兩根剃的幹幹淨淨的大骨,才羨慕杜家的日子好過,就得了這好處,不免更喜歡杜家哥姐的作風人品。
關門閉戶,杜仲撸起袖子,把躲進西間妹妹屋裏的虎子薅出來,扔去雜物間裏。大黑狗嗷嗚嗷嗚的抗議,惹得杜雲安偷笑,跟虎子擺手:“虎子,一會給你送肉湯,瞧見咱哥帶回來的肉骨頭沒?”
把個杜仲氣笑:“不知誰說我練武辛苦,給我熬骨油吃,哄得我一早就往肉鋪去訂,巴巴帶回來。這會子倒成了這肥狗的加餐了。”
笑鬧一回,杜仲剔肉剁骨頭,杜雲安洗菜燒火,不一會香味就随着白煙從杜家煙囪裏散出去。惹得虎子嗷嗚的更歡實,不遠處那家黑乎乎的門簾裏,胖丫頭伸出頭來深吸兩口,咽咽口水:“杜丫頭也忒享福了,仲大哥可真有本事……娘,我想吃肉!”
“喝你老子的血罷,哪有肉給你糟蹋!”
杜雲安在竈上忙活,杜仲進東間搬出兩個大樟木箱,小心翼翼的放去妹妹屋裏。
回頭看一眼,杜雲安道:“哥,你搬的什麽?”
“娘給安安留下的東西,昨晚上我就找出來了。”杜仲眼底隐有水光:“娘去的時候,千叮萬囑我照料好你,将來尋個好妹夫……”
“這兩箱子東西是娘留給你的嫁妝,囑咐哥哥在你及笄後給你,如今這境況,不妨早些。”說着就把兩把銅鑰匙遞給杜雲安。
杜雲安愣在當場,饒是她重活一世,類如生有宿慧者,也不大記得雲氏的音容笑貌了。畢竟雲氏去世近十年,幼時并不怎麽親近她,杜雲安這會兒聽兄長說起,突然一股酸澀湧上心頭,眼裏滾燙。
“別哭,別哭,安安……”杜仲登時手忙腳亂,安安自小懂事體貼,幾無哭鬧的時候。
幸而過了一會,小姑娘就被兄長手足無措的樣子逗得破涕為笑,只默默按下百千心緒。
杜仲有些小心翼翼的問:“安安還記的吳村的吳秀才不?”
“哥哥怎麽忽喇巴的提起這個人了?”雲安奇道:“可巧白日胖嬸還打聽這人來着。”
杜仲似有些作難,半晌才道:“他有求娶你的意思,年前說過一回,今日京中又遇到,我聽他言語裏很是誠懇。若是兩家先商定,等贖出身契再使他來提親,許是樁良緣。”杜仲既舍不得,又覺錯過了這讀書人可惜,倒是瞞着那府裏先斬後奏,定下親事的好。
“哥哥快休提這話。”杜雲安擰起眉頭,并非故作害羞,而是這親事确有不妥。
“這吳秀才往日言行,是個很好面子的,他上次跟你吃酒的時候再三打聽我是否有贖身之意,後來才微微露些文文莫莫之意。倘若我悄無聲息的贖出身契,他許是很肯請媒求親,可我卻得入府當差的走一遭,又有許多變故。便是日後看在諸多條件上仍願踐諾,焉知有一日發達時不會引以為恥,覺得娶個婢女出身的污了門楣?”
杜仲大怒:“他敢!”
沉吟片刻,杜仲也覺是自己心急了,只看那吳秀才讀書刻苦有前途,又是個文生公子的白淨模樣,堪堪能配自家妹子,卻忘了這世上有許多男人都是那等重面子比天大的。倘或真如此,豈不害妹妹終身?
杜仲自個兒吓出身冷汗,告誡自己得更周全才行,便擱下這事不提,想着日後再試試那吳秀才。
兄妹倆個喝着熱乎乎的肉湯,細細商議托誰之力安排雲安入府當差。杜仲在家将中處的頗有些情分,只是王子騰府上家将自成一派,管家奴仆一派,莊田畜場一派,後二者又盤根錯節。杜仲認得幾位大管家,二門的內管家真就是兩眼一抹黑了。
“裏頭的內管家大抵是外管家媳婦,單管丁口差事的有兩個,一個柏通,一個任德宣,倒都有個面子情。據聞柏通的門路好走些,任德宣就一板一眼……”
作者有話要說: 求個人場,本章評論依舊送二十小紅包~
【關于眼鏡】:明末清初葉夢珠《閱世編》卷七《食貨六》記載:“眼鏡,餘幼年偶見高年者用之,亦不知其價,後聞制自西洋者最佳,每副值銀四五兩,以玻璃為質,象皮為幹,非大有力者不能致也……唯西洋有一種質厚于皮,能使近視者秋毫皆晰,每副尚值銀價二兩,若遠視而年高者帶之則反不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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