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眼熟
“能寫會算,繡活也不錯,我可是撿着寶了!”金大娘無不得意的說:“你知道我這針線上都是女人,從前頭借個謄寫計算的簡直難上又難,大家都講個避諱。”
“每次都是千求萬請的央告賬房的小幺兒幫忙,那幫猴兒們正經事上不精,卻個個學那些賬房老爺們迂腐模樣,好似我這兒是盤絲洞似的!”金大娘啐了一口:“我呸!如今可不稀罕他們了,雲安丫頭做的又快又好,還肯下力氣。她将府裏下人的年齡尺寸一概錄到冊子上,每頁一個,更改極容易,省了好些事情。”
茶房管事荼媽媽聽得眼熱:“要我說,咱們各處哪兒離得了這寫字登記的人,只有內執事房的那四個,哪裏夠使?就比方我這茶房,每日進出的茶葉、茶具、茶果,還兼着給上下煎藥的差事,若光靠腦子記,那不得一團亂,只好我親自上。我那筆字跟雞爪子似的,有時還缺胳膊少腿,每月交給總管房謄抄彙總時,臊的我這張老臉喲!”
這年頭,讀書人金貴。王府又不是那等書香文豪之家,外院丁口裏邊識字的尚且稀罕,更別說二門裏頭的仆婦丫頭了。內宅各處自己的日常事務都是各自掌事的梳理記錄,總歸是按份例來,只月底報給總管房彙錄記檔就行;但需與主子、賬房支取東西、銀錢時,便會請內執事房的寫了帖兒,到李夫人處請對牌。
可仔細瞧瞧,就能發現,不管內院外院,但凡得用能幹的管事,都大略識得幾個字,能囫囵個畫幾筆墨團。府裏有心向上爬的,總也想着法兒偷學些。
銀線就是這等有心人。
她老子是門房的管事,祖父母卻只是尋常的莊戶,她老子爬上來得着這等肥差,全靠他記性好,來拜的人說再長的話他也能一點不錯的複述給上頭。王家如今鼎盛,每日收的拜帖要用筐存,有時王子騰撿出個別帖兒叫門上人去回話,銀線他爹去了,連幾日前來人的穿着神态都能回給老爺聽。可就算有這等本事,銀線他爹也爬到頭了,人說好記性不如爛筆頭,像總管房、買辦房、庫房裏的大管事都得能看會寫的才行。
做人奴仆的,自然沒有正經讀書人肯教。而識字的奴才都擔着辦差,哪有閑工夫做人師傅,有功夫也用在自家子侄身上了。銀線的弟弟如今十歲,費大力氣弄去庫房跑腿,就為了跟着學些本事,小孩兒每日搬東搬西,累得胳膊腿酸疼,一年下來也不過學會半笸籮簡單大字。
可銀線自從主動親近杜雲安,和她一屋子住後,三字經都學了十頁了,如今每天下了差就念念叨叨的描紅。這可才一個月的光景。
“前兒我爹在門上該班兒,宣城的官兒來拜,說原來是老爺的舊部,送給上頭幾車土産,門上人照例分了些門禮。我爹獨獨只換了這筆墨紙硯,聽說宣城的文房是出名的好,我娘今天二門一開趕着就進來送你。”銀線笑盈盈的把簍子放到杜雲安跟前。
“我方才看了,其餘的倒看不出什麽來,這紙卻比咱們平日用的好些。”
雲安打開蓋布,一驚:“這麽多。”
細看又一驚:“這是頂好的玉版宣!”
銀線嘻嘻的說:“就是這個名,原本這兩刀紙太大,紮眼不好拿進來,我爹昨天央求紙鋪的夥計幫忙裁開了。聽夥計說是好紙,我老子娘就說我們不配,只你配用,巴巴送了來。”
杜雲安又看筐底用竹木匣子盛着的羊毫筆、松煙墨,還有一方帕子包裹的石硯,趕忙搖頭:“這可太貴重了,快叫嬸子拿家去收好。這些東西,就是尋常舉子都用不起。”
“你快收下罷!擱我們家也白糟蹋了,”見她還要推拒,銀線笑道:“那些窮酸秀才收蒙童還要許多束脩,況且我們家就是把家底捧去,人家還嫌棄我兄弟是奴才。如今托你的福,我輪休家去便教我兄弟背書識字、握筆描紅,他可是大長進了,我們全家都感激不盡。”
說着又好奇:“你上來這麽些日子,我們都知道些你家的事,只是你也忒能幹了些?識文斷字、刺繡縫紉,連竈上也有兩手,前日裏你用茶吊子炖的那雪梨罐,連荼媽媽都誇好。”
杜雲安這一月只安生當差,并不到處打聽探問,她深知剛進來,最忌四處串聯。幸而丫頭群裏各色消息傳得最快,她雖不出針線房,對府裏的情況也熟絡了,知道那位李大嬷嬷染了寒症,咳嗽難安。這才有她借茶吊子炖梨罐的事。
針線房浴房旁的小火間,丫頭們常在那裏弄些湯水喝,需要的器皿都從茶房借,故而與茶房極熟。那茶房的管事荼媽媽聽手底下人說起針線上人杜雲安炖的雪梨罐極好,她家小兒正春咳,便過來讨了一盅,果然極好,這才記住了杜雲安的名,有了之前金大娘吹噓的一幕。
“我娘跟着夫人讀過些書,我自小也學了些。後來我娘沒了,哥哥拜了師傅學本事,只好花錢雇了兩位極老的媽媽照管我,一個姓陳,一位姓王,前年兩位老娘也都壽終正寝了。只她們原是大戶人家的當廚和繡娘,我跟着便也也學了些女孩兒的活計。”雲安并不隐瞞,只是将“買”輕描淡寫的說成“雇”。
銀線不免同情,她父母雙全,卻也見過別家那失怙失恃的可憐小娃過的是什麽日子,虧得雲安還有個兄長。
又兩日,這日下晌,金大娘突然把杜雲安叫到跟前,指着個紅色綢裏貢緞夾包袱道:“這是太太的新衣,過幾日出門要穿,你給送去。進出拜見的規矩可都熟了,頭一次在主子面前露臉,可不興丢了針線房的臉面。”
雲安答應了,捧着包袱出去,金大娘另點了兩個小丫頭子跟着。
方出了門,兩個小丫頭忙上前接過包袱,直到正院,才又給杜雲安捧了進去。兩個小丫頭卻不許進正房,只能在門外游廊下候着。
打簾子的丫頭朝次間努努嘴,雲安便在落地罩外等着,就有大丫頭出來:“太太,是針線上送新衣來了。”
李夫人靠在美人榻上假寐,一個丫頭跪在腳踏上給她輕輕捶腿,一側的小幾上三足螭紋銅爐青煙缭繞,滿室梅香。
“展開我看。”李夫人懶懶的,像是興致不高。
兩個二等丫頭忙從卧房木施上取下橫杆,杜雲安打開包袱,三人合力将彩繡花鳥紋的大袖褙子套在杆上。兩個丫頭舉進去叫李夫人賞看。
李夫人點點頭,揮手叫收了,隔着珠簾望向外面:“針線上的進來回話。”
杜雲安這才頭一次見這位聞名已久的李夫人,按捺下擡頭的沖動,小心謹慎的應對。
“你是才上來的丫頭?”
“回太太的話,方才當差一月。”
李夫人的大丫頭瑞香笑道:“她姓杜,叫杜雲安,是金大娘那裏少有的幾個不叫什麽線的。”
瑞雲也笑:“可不是!金大娘一屋子金線銀線紅線青線,走了個彩線,進來兩個銅線、鐵線,這名兒是愈發的笑人了。”
惹得屋裏人都笑,連李夫人也精神些:“你們幾個背後說嘴,叫金修家的知道了,那長臉盤兒準得拉的更長。”
裏外丫頭們都笑。
李夫人因道:“叫你來,是有件事交你做。”說完這句李夫人就不說了,自有瑞香吩咐:“聽說你會熬梨水,便每日早晚送兩盅進上來,若果真好,自然賞你。”
杜雲安自是答應着,見沒別的吩咐,福了一福方要走時,才瞅時機看清李夫人模樣,這一眼,卻覺的有些兒眼熟。
瑞雲親自送出來,塞了個荷包給杜雲安。
雲安忙擺手,瑞雲笑道:“這是太太給的賞封兒,你只管拿着。”
又囑咐說:“好歹精心弄來,這梨汁子是要給咱們這兒的李大嬷嬷吃的,她病症去了分只是咳嗽,每晚都不得好睡,這精神總不好。她是太太跟前最體面最得用的人,為着她的病太太憂心不已,不知使人弄了多少土方,只不大管用。你弄了好湯來,無用也不怪罪你,倘或真有用,定有大大的好處!”
杜雲安再三應了,出門時想起李夫人的樣子,不免哂笑:她和這位李夫人,難不成像林妹妹和寶哥哥一般,有前世的淵源不成,還‘這個夫人我曾見過的’?
殊不知她走後,李夫人出了一回神,忽然說:“奶娘,我怎麽瞧着那姓杜的丫頭有些眼熟?”
說出口才想到李大嬷嬷還病着,并不在身邊陪着,不免又擔憂起大嬷嬷的身體來。這一打岔,把杜雲安面熟的事情忘了七八分。
作者有話要說: 本章若是仿《紅樓夢》章回應該叫做:慧銀線感送玉版宣,巧雲安計做雪梨罐。
(▽)搏大家一笑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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