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2章 橫死之屋
“老太太萬福金安。”李夫人拜見賈母。
賈母忙命快扶起來,請親家舅太太上坐。又緊着命寶玉來拜見舅母。
才說些家常,不多時,奶母就抱着金童似的賈寶玉進來。
不提李夫人與大姑子王夫人心不合卻面上很和,只說李夫人因自己無生養的緣故慣來喜愛孩童,因此這會兒早把把外甥摟在懷裏親香個不住了。
二嫂忽然造訪,王夫人在王熙鳳的事情上有幾分心病,本又疑惑又擔憂的,這會兒見此情狀,便也稍稍寬心。娘兒們在賈母的榮慶堂中談笑閑話,頗是和樂。
“舅母,這個姐姐我沒見過。”賈寶玉一個五六歲的小娃兒,哪裏坐得住,在李夫人懷裏左顧右盼的不老實,忽然指着随侍在側的杜雲安笑問。
“哦呦,你這麽個小人兒,竟然還記得她們不成?”李夫人揉着外甥,愛的跟什麽似的。
“這是白檀姐姐、瑞雲姐姐,這是跟着鳳姐姐的平兒姐姐、樂兒姐姐,只這個鵝黃衣裳的姐姐不認識。”寶玉指着人一個一個的叫名字。
李夫人睜大眼睛,吃驚的看向賈母:“上次還是去年年節的時候見得罷?這聰慧勁兒,我真真兒沒見過!”
賈母含笑點頭。
王夫人用帕子遮遮唇角,笑道:“可不是就是上年!今年老爺給他請了業師,拘了大半年沒出府門一步。”
李夫人捧着賈寶玉的臉細端詳,心裏想的卻是王子騰扶持賈元春,莫不是真看上了她這同胞兄弟的前程?
“舅母!舅母!這個姐姐是新的來麽?”賈寶玉仍舊指着追問,倒叫王夫人微微皺了皺眉頭,怕寶玉的那股子癡勁上來叫二嫂不喜。
“寶玉!”王夫人輕輕喝了聲,又轉臉看他指着的那丫頭,心道是個什麽張揚妖道東西,頭一回來就惹出寶玉的癡病。
細一打量,王夫人就很不喜歡,雖說低眉順目的不出格,也沒花紅柳綠的妝扮,但那雙澄瑩瑩的桃花眼可是犯了王夫人的忌諱。王夫人第一次看到杜雲安,就認準:“生了雙狐貍眼睛的自然是狐貍精了……”
李夫人卻放開了賈寶玉,把杜雲安叫到跟前來說:“她叫雲安,和白檀、瑞雲一樣也是舅母屋裏的,我叫她陪你頑一會子可好?”瑞雲聞言,嘴角不覺抿的死緊。
賈寶玉忙不疊的點頭,伸出小手來拉杜雲安的手,雲安忙彎下腰将手給他,輕言細語和他乳母一起将他護持到一旁去。
賈母掃了兩眼,贊道:“還是舅太太會調理人,是個标致的好丫頭。”
李夫人笑着叫平兒、樂兒上前:“這丫頭算什麽,老太太的鳳丫頭才真正好呢!這不,知道我要來您這兒,她自己不便出門卻讓這兩個替她來給老祖宗磕頭請安呢。”
“好,好!”賈母樂得合不攏嘴,連連叫起,又給厚賞。
李夫人借機說:“先前我犯了頭疼病,不敢出門。好不容易今兒來了,少不得看看我們鳳哥兒的院子——我養她幾年,原是要事事親為的送她出門,誰知身子骨不争氣……”
賈母忙應道:“是極,是極。快帶舅太太去轉轉,我中午置席,咱們娘兒們吃酒!”
說着就看邢夫人,邢夫人方才有些拘謹,不大能插得上話,這會兒忙站起身來:“舅太太請。一會子若有不合意的地方兒,舅太太只管說,我立刻叫他們去改。”
這話說的很不合宜,顯得太巴結了些。賈母和王夫人都皺眉,李夫人倒是神色如常,親親熱熱的說場面話。
王夫人叫乳母把寶玉抱下去,她也告退去理事,不料叫李夫人一把握住手臂:“老太太,今兒我拿大替妹妹告個假,叫她陪我閑逛半日如何?回頭就還你!”
這說話這神态極親昵,賈母顯見的更高興了,立命王夫人作陪。
饒是心裏着實不樂意,王夫人也得露出笑模樣,把這心提溜到半截,不上不下。
賈赦所居住的東院與榮國府實際已經隔開成兩座宅院,還需得出角門繞過榮國府正門才行。這還是李夫人頭一次進賈家大房的居處,果然不如榮府開闊,但一應景致卻極別致,有些江南莊園的意思。
杜雲安坐在後面青帷小車上,偷眼細瞧了一路,倒覺得這邊五進更有看頭,院內花木山石、小橋流水的刻意雕琢成不同景致,水裏還養着鴛鴦水鴨——與王子騰府邸、榮國府講究大氣壯麗完全不同。
“你好沒見識!扒着窗縫看甚,沒得叫親戚笑話!”瑞雲突的冷笑,和平日快活模樣大相徑庭,白芨幾人竟無人關心。
杜雲安疑惑,只得嘻嘻裝傻:“我本就是莊戶丫頭,自然少見這些深宅大院的景致。”其實故宮都去過無數回。
平兒等都笑話杜雲安坦白憨直,只有瑞雲心裏更憋悶了,說不出的氣一股股的朝天靈蓋湧——如果杜雲安知道她現在的感受,一定明白是什麽緣故:這不就是陰陽怪氣被堵回來的‘無處傷人、自損一千’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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雖然賈赦并邢夫人并不疼愛賈琏,但他還是榮國府實際上的長房長子,是以東院給賈琏收拾出的那座小院格外不錯,門窗家具等一應是嶄嶄新的。三進小院裏色色齊全,連博古架上都拜訪着價值不菲的古董玩意。
邢夫人格外得意,很是顯擺了一番。李夫人拉着她的手,只管情真意切的道謝。
今兒是夏日裏難得的涼爽天氣,邢夫人走了這一路,不僅不覺熱還可惜意猶未盡。她頭一次在王家人面前揚眉吐氣,還受盡了王子騰夫人的奉承,這會兒也不免覺得叫賈琏取王家女也不是多賠錢的買賣了。又覺得日後她和李夫人不僅是親家,還同病相憐——一個是繼母,一個是養娘——豈不更比王夫人還親近一重?
依邢夫人的見識,姑嫂哪有真心和睦的,是以越覺自己在李夫人跟前比王夫人有體面,不免帶出些當家做主、頤指氣使的神氣來。
王夫人心裏瞧不起,面上卻一副穩重老實的樣子,偶爾難接話時還拿眼睛去瞅自家親嫂子。
李夫人卻端坐魚臺,只管和自己的丫頭看她們打眉眼官司。
李夫人一直沒挑毛病,杜雲安以為今日就這麽了了的時候,卻聽她突然問:“我聽老太太的意思,卻不舍得琏兒,日後仍叫他們住在跟前兒,是也不是?”
這話說出來,邢王二位夫人都不大自在。
李夫人一曬,賈老太君不是省油的燈,她叫賈琏住在榮府,卻是一箭三雕,一為安撫住不進正院的賈赦,二為掣肘平衡王夫人管家的權利,第三才是為了籠絡孫輩。但這法子用出來,賈赦賈政那裏還可,但這兩位太太卻各有各的不滿。
“诶喲,我們鳳哥兒怕是掉進了福窩裏,一家子娘兒們都疼她!”李夫人自顧自笑語盈盈:“只怕老太太也快傳飯了,不如我們一起過去,順道兒瞧瞧那邊的屋子?”
李夫人今兒的目的就是去看自家的好姑母給親侄女定的住處——先前李夫人不在意,後來一打聽倒吓了一跳,她這大姑子了不得了!把姨娘曾經的住處劃給侄女住不提,只李夫人知道那處地方可有大不吉,那位給榮公生下三個庶女的老姨娘正是死在那屋裏,還是這府上老太太暗下的狠手。
外人都說那老姨娘在老國公亡故時過于傷心以至于跟着去了,可李夫人後來才從王子騰那裏得知,原來人竟是被活活勒殺的。那橫死過人的屋子給親侄女新婚去住的事,她王若毓也做得出來!
“正該去看看!我先前聽說弟妹将榮禧堂後頭的那處給了琏兒,那院落不得了,正是在咱們府裏的中軸上,當日珠兒都沒舍得給住呢!”邢夫人根本不知內情,只因那地方狹窄遠不及她們大房準備的院子就抖擻起來。
王夫人心跳的厲害,先推辭說:“那裏一直封着,卻還未收拾妥當。鳳兒過門總要先在她公婆這裏住個一年半載才像話,到時叫她小孩子按自己喜好布置就是了。”
李夫人撫掌笑道:“原來竟尚未布置好麽,可是巧了!我嫁妝裏有整套的家具要陪給鳳兒,方才見大太太這兒各處擺布的很好,三間正房裏也要安置鳳兒爹娘給的家具,正愁沒地方呢。”便叫杜雲安:“我的這個丫頭在尺寸數目上有些能為,正好叫她量了尺寸記下,還有日子叫我給那院子添改備齊了。”
說着就摁下王夫人的手:“知道你疼她,只是咱們王家的女孩兒卻不好這樣仗着長輩疼愛就放縱,跟着老太太和叔嬸居住,哪兒有她拿主意的份!”只堵住了話還不算,李夫人繼續說:“這也是我的一片心。”
豈料王夫人還有些急智,捂着胸口道:“自打我的珠兒去了,虧得還有琏兒和寶玉,鳳哥兒又是親侄女,我不疼她們疼誰?“說罷,眼淚就滾滾的掉下來,嘴裏只念叨着珠兒珠兒。
李夫人只好寬慰她,不再提那院子的事情。
仍是車轎代步,回到榮府時,眼看就到上院時,李夫人忽然停住腳向東張望,邢夫人看熱鬧不嫌事大,遂指着東北方向露出來的一處屋檐道:“舅太太,那裏就是……”
王夫人忙過來扶她:“嫂子,不好叫老太太久等。”
誰知李夫人忽然從腕子上把她的手拂下,不發一言的往東邊夾道走。邢夫人也不去勸,她原也不滿王夫人把姨娘住的院子給賈琏住,賈琏再不好也是大房長子。只不過邢夫人自己也不會去替賈琏出頭,如今更樂得看戲。
榮府二門裏,李夫人頗熟,尤其大姑子居住的正院後面的幾所院子,她連名字都知道。王夫人情知不好,原是她沒料二嫂竟然知道賈家多年前的秘密。這秘辛如今本該除了老太太、賴嬷嬷和她自己,再無別人知道的,恨只恨她當日年輕,被那可怖的死相唬了神,才向親兄長吐露了一鱗半爪。誰知二哥不僅猜着了還告訴給了嫂子,可叫她現下如何收場?
王夫人急了:“嫂子,這原是咱們家的事情,好不好的你告訴我,如今這樣豈不都難堪?”
“難堪!”李夫人已走了過半,兀的轉身看王夫人:“好叫妹妹知道,是妹妹在打我的臉,在你家裏,我哪兒夠得上給妹妹難堪!”
“正因鳳哥是我親侄女,我又管着家,這才不好偏袒她。”王夫人臉都紅了,還在嘴硬:“這處雖小,卻在好地方,離正院和上房都近。況且我已讓人打通了牆壁,要把旁邊後面的房舍并進去,到時并不算小。”
李夫人指着那邊只得半個大門的房室氣笑了:“我卻沒那樣周到,我只知道這處房屋,原是親家先太爺那位‘殉夫’的老姨娘的住處!”什麽中軸線,正不正,斜不斜的,還是個最晦氣地方。
此時李夫人心裏也氣妹夫賈政,她不信他一丁點不知情,要不然那半拉院子上兩輩子都是榮國府裏生養有功的姨娘住處,他怎麽不叫他那愛妾趙姨娘住進去?
只不過這次李夫人真錯怪妹夫政老爺了。原就是因趙姨娘撺掇他想搬進這小院裏,枕邊風吹得王夫人都知道了,王夫人才想出叫賈琏夫妻去住的笨法子。別人不知這院子晦氣,可都知道這院子特別:前頭能住進這裏的姨娘,一則都有生育,二則後來幾位姨娘都擡舉成了貴妾。王夫人實在忍不了老爺有把個下賤婢妾提拔成二房的心,這才拿小兩口作筏子,搶在賈政開口前就把這地方占了。
“這房屋都是給人住的,難不成前人住過後人就不能用了?如今大老爺的書房還是先祖當日馬廄的地方,因我們這些子孫享太平,用不了那樣大的馬廄,大老爺便給推了重建……鳳哥兒如何就住不得呢?”王夫人還不肯松口
這話竟也似有理有據,李夫人看着她點點頭:“你很好。”說罷竟自轉回去榮慶堂。
邢夫人正遠遠看熱鬧,才高興片刻人家就和好了,不免覺得無趣。
直到了席上,大家卻都看出來這舅太太俨然帶着氣,她和賈母對坐着,二姑娘賈迎春與賈寶玉都在座,邢王二位夫人依舊站在地下伺候:若換了往日,李夫人必得謙讓一番,然後等二位太太應一回景,就有賈母讓坐下。可這次邢夫人捧茶給賈母不提,李夫人徑自接了王夫人的奉茶卻一眼不瞧她,一句謙和給臺階的話都沒有。
偏李夫人同別人都是言笑晏晏,又關照迎春和寶玉,直到用飯才都不說話了,叫賈母沒有讓兩位太太坐下的時機。
寂然飯畢,又陪賈母聊會子家常,直到賈母乏了,她方告辭回家。
“可量好了?”李夫人問杜雲安。
杜雲安點頭應是,李夫人方才雖沒去那個小院,卻仍命杜雲安幾人去丈量屋子了。
王夫人臉紫脹,知道李夫人在氣頭上不能回轉,便有些遷怒旁人,愈發連杜雲安也更厭惡了十分。
“妹妹留步罷。過半個月我和你哥哥就打發人送家具去布置。”李夫人看着那紙上謄寫的尺寸神情淡淡。
“都是咱們王家的姑娘,妹妹自然更親近些,可鳳哥兒養在我們膝下多年,你哥哥心裏也當做半個親生的。”說完不管王夫人如何,上車叫回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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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行五六輛馬車,後面杜雲安所在的青帷車裏,瑞雲瞧着單子說:“依我說,太太火發的有些怪,大姑太太說的并不錯。”
樂兒冷笑:“不是你住那逼仄的地方,你自然會說!管它原來是給誰住的呢,只恨那麽一處地方連姑娘身邊服侍的人都住不開!”
瑞雲方自悔有些造次,聽這話十分不客氣,心火就拱起來,便愈不肯低頭:“姑太太已說了要把其他屋子也并進去。”
“姑太太雖說的好,可距離姑娘出閣不足三個月,這時候還沒有推牆改建?怕就怕姑娘過門後這府裏的老太太叫盡快搬去住,到時我們姑娘還能再叫動工不成,只得吃個啞巴虧。”連平兒也開了金口,擰眉回嘴。
其實叫杜雲安說,李夫人這邪火的确怪異,有些個故意叫賈母和王夫人看着辦的意思,感覺好似捉住什麽把柄一樣。
只是在座的幾個丫頭立場不同,平兒、樂兒自然是先想着那小院子是自己未來住處,所以不悅;瑞雲說話雖有失分寸,但正經是句實話。杜雲安正要說話緩和一下,省的瑞雲下不來臺,白檀已先開口:“太太自然有考量。別的不說,只她對鳳姑娘的一片心,親娘也就如此了。”
白檀是丫頭裏的第一人,一旦她開了口,車裏誰都不敢再鬥嘴。
一車上的人都不和她一邊,瑞雲氣鼓鼓的看了眼沒說話的杜雲安,又心寒白對她好了,又恨她奸猾。
作者有話要說:
慶祝本文第一個榜單,本章留言送二十小紅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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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劇場】:
後來王子騰知道了,覺得夫人小題大做,便做主替她将給賈母和寶玉的年禮格外加重三分。嘴上還說:“早知如此,我就不該把那件事告訴你。”
李夫人氣悶,嗔他多事:“明明是你大妹妹家不厚道,如今倒似我理虧似的。”
王子騰扶着李夫人肩膀,搖頭輕笑:“依夫人的意思,那皇宮裏都住不得人了——歷朝歷代,哪間宮室沒有橫死的冤魂!我不信這個,夫人也無謂因這等怪力亂神鬧得親戚不穆。”
李夫人只管撇嘴:“賈家這兩代都不成器,還盡擺高人一等的譜兒!我原以為寶玉聰慧,可他的聰明勁都用在內帷裏了,三歲看老,我只怕老爺押錯了寶罷。”
王子騰不置可否,只搖頭嘆氣:“我家也後繼無人,何必說這話?好不好日後才知道,押對了許是能再保王家風光兩代,若是押錯……呵,咱們又沒個兒孫,押錯了又如何!”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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原著第三回 寫鳳姐的院子是“小小一所房室。”其實就劉姥姥一進榮國府時看并不算太小,但相比管家奶奶該有的獨院來說,似乎擁擠了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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感謝在2021-01-09 12:00:00~2021-01-14 15:56:32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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