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3章 三條路
王子騰夫人才将離開,賈母就使人來喚王夫人。
進了上房,只見方才說困了的賈母正靠在倚枕上出神,王夫人忙先福身請安。
賈母一聲兒不言語,半晌緩緩籲出一口氣:“我也老糊塗了,那老冤家都一抔黃土了還能給我找不自在……”
王夫人立在地下,滿面通紅,幸而廳內無人。
叫親家小輩甩了臉子,賈母自是高興不起來,只不過比不高興更多的是五味陳雜。這人但凡上了年紀就容易多想身後事,賈母當年叫賴嬷嬷男人處置那個給她添堵了十來年的貴妾時還不害怕,這會卻畏懼起死後的陰司報應來。
“老太太容禀:那屋子離着各處太近,一直封着反不好,寶玉進進出出都經過那裏,他人小魂弱的……早年戒臺寺的高僧給鳳哥兒批命,說她八字火旺、陽氣勝,我想着女孩兒家八字強了反不大好,與那院子正能沖抵一番,到時兩相得宜。”王夫人窺着賈母的神色小心回禀,只字不提賈琏也要住進去。
賈母不滿的是家裏的隐秘叫王氏告訴了娘家人,她眉頭方才一動,王夫人就跪下認錯:“當年收殓……時,我年輕不知事,被驚着了,叫我二哥看出端倪。但我二哥自來不信這些事,他是上過沙場的,從不把這些個小節放眼裏。想是我嫂子自作主張,她一輩子沒生養,把鳳哥兒看的眼珠子似的,這才……”
王夫人這話是說王子騰不會因這件小事不悅,都是李夫人自己折騰的。賈母點頭,她所慮着只有王子騰,王子騰位高權重又無子息,他沒選王家女,反而将元春舉薦入宮,這是看好寶玉前程的意思。這麽大的助力,賈母不許任何人破壞。
“起來罷。”賈母閉目養神:“你原先的想頭也不算錯,只是王家舅太太不願,咱們必得給她這面子——正院後面空着的好幾處院子,挑個好的給琏兒他們日後住。至于那處房屋,也別封着了,有人氣兒比什麽法事都強,叫趙姨娘搬進去住罷,她不是一直鑽營着想要那地方嗎……”
王夫人一口銀牙咬碎,她白惹一身臊,反叫那賤胚子如了意。
正待退出去,賈母又說:“就丹桂苑罷,那裏有顆好桂樹,舅太太想是滿意。”
“是。”王夫人心頭就一松,顯然老太太心裏還是老爺和寶玉最要緊——這丹桂苑并不在榮禧堂正後,跟中軸不搭邊,它在榮禧堂和榮慶堂當中的南北甬路盡頭,倒離得兩邊都近。不過,最近的卻是那處死過老姨娘的房舍,看來老太太還是要借鳳姐的陽氣來鎮煞氣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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能去被後世人臆想無數的榮國府游覽一番,還見到了木頭姑娘賈迎春和鳳凰蛋賈寶玉,杜雲安心滿意足,連腿上的酸疼都不覺得了。
只不過她心頭也疑惑:怎麽瑞雲今兒這樣陰陽怪氣,莫名其妙的?
杜雲安和銀線同吃同住這麽長時間,加上她對銀線和銀線的兄弟有半師之誼,兩人已十分親厚。
因而雲安講榮國府見聞時就說:“我看她平日熱情大方,雖有些嬌性兒,卻都不出格。今兒突然這樣,倒唬我一跳。”
銀線聽了,卻急忙問:“她又犯病了不成?”
“這可怎麽說?”雲安不解:“我看別的小丫頭也愛和她一處頑,不像是個氣性大的人吶。”
“你進來的時候短,不了解這位,瑞雲的性子跟六月的天兒似的,一時一變。”銀線又撇嘴又搖頭:“她要是覺得你好,那是願在太太面前替你說盡好話的;要是你不小心得罪了她,可得小心她使絆子撒氣!”
雲安吃一驚:“你倒是細說。”
銀線早有一肚子的新鮮故事想告訴她,只是杜雲安從前并不愛說閑話,可把她憋壞了。
“先前正院除了寶綠、碧桃兩個之外,還有一個峨蕊一個秀眉也出挑,本來也能升二等,誰知這兩個嘀咕了些小話叫她知道……反正這兩個犯錯給攆出去了,補上來的都不大出彩。”
“不能罷?太太容她這樣?”
“人前人後罷了,太太喜歡爽利的人。”銀線神神秘秘的:“瑞雲的姑祖母是先太爺的妾,據傳說是能當半個家的厲害人物。當年除了大老爺和大姑太太随太爺在京中,咱們老爺和二姑太太都給留在了金陵老家,太夫人去得早,這位老姨娘沒少照顧咱們老爺,老爺念她的情,格外擡舉些老姨娘的家人——只可惜這位老姨娘沒能生養個什麽,不然瑞雲她們家許是就更了不得了。瑞雲正是老姨娘嫡親的內侄孫女,才進府裏就是二等,太太看在這些上頭,待她也寬上許多。”
銀線兩眼發亮,湊到雲安耳邊嘀咕:“據說峨蕊、秀眉兩個背地裏談論她家裏到處攀高枝,笑話她癞蛤蟆想吃天鵝肉,說她是奴才命沒有當貴人的指望……”
“攀高枝?”杜雲安眼睛瞪得溜圓,她還以為這姑娘對她哥哥有點意思呢,正自為難,還小心保持距離呢,原來是自作多情了?
銀線眉頭挑的老高:“先前她老找你,又問你哥哥,我本來當她看上你哥了,可想一想她家裏眼光高的很,斷不肯叫她如此。”
雲安不依了:“我哥哥有本事有擔當,文武全才還不沾花惹草……”
“成成成!你哥最大的好處是俊俏——你要再插嘴我就不說啦!”
“她家的确有攀高枝的想頭,不僅有,人家還做了呢。”銀線撇嘴:“鳳姑娘屋裏空出來一個窩,她家就想把她弄去,瑞雲是太太身邊的大丫頭,若是跟了鳳姑娘出閣,早晚得封姨娘。只不過鳳姑娘太厲害,瑞雲自己犯怵,還有別的眼饞那位置的內管事摻和進來,這事就僵住了。”
杜雲安也聽說李夫人有把屋裏的好丫頭給鳳姐添個臂膀的意思。
“太太本就打算把身邊的給出去一個,年紀合适的只有這幾個,反正不是寶綠、碧桃,就是白芨、瑞雲。瑞香早就表過情,要一輩子服侍太太。”銀線掰着手指頭說。
“瑞雲長得白淨秀氣,他老子娘從前打着把她往老爺屋裏塞的主意,結果沒成。”
“天爺!太太能忍?”杜雲安湊近問,眼睛閃閃發光。
“老爺那一屋子姨娘通房都是太太擡舉的,咱們太太歷來不在意這些事情,老爺也不放心上,那些個姨娘在太太跟前和貓兒狗兒沒甚兩樣。”
雲安臉都皺了起來,反正她自己絕對忍不了,寧可一輩子不嫁人……多髒吶,隔應不膈應呢。
“你道我渾說的,我姨媽是上夜的差事,夜深人靜,那些婆子們就靠叨咕閑話捱困壯膽,只要是下人們的事,甭管什麽都別想瞞過這起子長舌頭!”銀線斜她:“瑞雲家在這上頭很有能為,反正瑞雲叔伯家的堂姐就給了個舉人。她姨媽家的女孩兒嫁的是個古董商人——她姨媽做了咱們大姑奶奶的陪房,夫家姓周。”
“周?周瑞?女婿叫冷子興?”雲安睜大眼睛。
銀線也吃一驚:“我原以為你不愛聽這些消息閑話,是我錯看了你,早知道你愛聽,我這裏有一肚子新聞沒處倒呢!”
倒是杜雲安這會兒心裏有數了——怕是最後拿下頭籌的必然是瑞雲了,王熙鳳心有溝壑,她知道瑞雲是榮國府管家周瑞的外甥女兒,現成的好幫手,舍她其誰呢。只可惜依瑞雲的城府智慧,怕是在王熙鳳手底下活不過三集吧?
這姑娘順風順水的慣了,這邊府裏的人肯捧着她,榮府本處就有幾百家生子呢,她們自己都鬥的厲害,瑞雲姑祖母的蔭庇且照拂不到那邊去呢。就王熙鳳那“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的脾性,不動聲色間就能借刀殺人。
針線房小姊妹叽咕閑聊,正院裏瑞雲、瑞香兩個也正說梯己話。
瑞香對瑞雲,從來都是順毛捋,兩人志向不同,瑞香就處處貼心貼肺,比親姐姐還周到。
瑞雲這會哭得嗚嗚咽咽:“我不過錯了一句話,連白檀姐姐都說我。還有雲安,我在太太跟前替她說了多少好話,她倒好,站幹岸看笑話……”
瑞香趕緊用帕子給她拭淚:“快別哭了,叫白檀姐姐聽見,還以為你吃心了呢。”
瑞雲抽噎着自己平複,瑞香好笑:“瞧瞧,瞧瞧!你自小嬌生慣養,受不得一點委屈。如今就這樣了,若果真嫁個莊戶漢子,那苦頭才在後頭呢!”
“也不到莊戶的地步罷?”瑞雲撕着手帕,低聲嘟囔:“聽說挺有能為的。”
“再能幹又如何,沒根基沒人脈,只怕家底子都不如你歷年積攢的厚。等他出頭要到多早晚去?”瑞香這話說的卻是真心:“依我說,你還是多想想你娘的話,別誤了自個兒。”
瑞雲就不說話了,她娘知道她看上了杜仲後,給了三條路:一是去鳳姑娘屋裏,日後定能當上琏二爺的姨娘;二是求太□□典放出去,已給她看好了一戶通州的財主;第三才是順她的癡意,允她嫁去杜家,只是杜仲必須得自己想法子成為王府家将,之後她爹願意舍下老臉到老爺跟前舉薦他做親衛、謀前程。
瑞雲自是願走第三條路的,但杜仲守禮,她借故也只和他說過兩句話,哪兒有機會表白一腔心事。最可恨杜雲安油鹽不進,自己暗示幾次都裝傻充愣。
冰凍三尺非一日之寒,瑞雲自謂付出良多,對杜雲安的不滿便一點點積攢起來,之前聽了瑞香的挑撥,不滿終于變成邪火燒了起來。
“鳳姑娘太厲害,從前安兒的下場你不是不知道。”嗫嚅半晌,瑞雲方道,“她老子娘也是得臉的,安兒還不是被鳳姑娘折騰病了挪出去,說是犯錯挨罰的時候別的丫頭挾怨報複,可大冬天被人兜頭澆了一盆冷水……聽說如今痨病鬼似的捱日子。”
瑞雲從前也看上賈琏,只安兒受的那盆冷水把她也驚醒了:“安兒老子娘也受了挂落,打發到南邊看房子。爹娘養我一場,能不能争光另說,反正不能帶累他們。”
左也不行右也不行,她焦躁的很。
瑞香看在眼裏,把自個思量多時的法子緩緩告訴:“說到底你就是相中那姓杜的呗!其實你若打定了主意,這也不難。”
瑞雲看她,抓住手忙叫好姐姐。
“你想想,這擋路的石頭只有一塊……”瑞香‘諄諄善誘’狀:“只要把她挪開了——我們瑞雲出落的才抽嫩箭來的蘭花一般,沒他妹妹阻攔,我不信他不願意。這可是天上掉下來的好福氣!”
“眼下正有個現成的窩兒等着進人呢,你不去不如叫她去。”瑞香心道,只要不來正院和自己争就行。
瑞雲眼睛一亮又猶豫不決:“若我果真……雲安就是自家人了,我豈不把自家妹妹推進火堆裏去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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杜雲安尚不知人心易變,她正為自己找到一條發家致富的好路子興奮呢,還特特請銀線的爹捎信給兄長,讓杜仲月底前進來一趟,求個恩典,接她家去兩日。
作者有話要說: 雲安要被算計了,還傻樂。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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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明是一盆火,暗是一把刀】:俗語,也是原著裏興兒評價鳳姐的話。
【一盆才抽出嫩箭來的蘭花】:是賈寶玉形容晴雯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