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4章 兩世草包
六月二十六一早,二門上來的婆子到針線房回話:“雲安姑娘的哥哥求恩典,接她家去吃防瘟酒。”
金大娘聽了,親自去正房回話,李夫人笑道:“趁還沒進我這裏箍上緊箍咒,且叫她家去松快幾日罷。我已想好了,過了中元節就叫她上來,白檀還能提帶她些日子。”
一面就叫了杜雲安來,賞了一匹尺頭、一塊竹節墨玉,賞她哥哥有出息雲雲……。
銀線早就替杜雲安拿着前晚收拾好的包袱等在甬路上,金大娘送出正院穿堂就住了腳,囑咐說:“雖得了太太的話,但千萬在鬼月前回來,不然犯忌諱。”
杜雲安趕忙應下,随即腳步輕快的一徑出去。
追在後面的瑞雲只見一眨眼人就不見了,氣的跺腳,只得轉身回去。
“這包袱不大,可是墜手。”銀線抱怨,但見杜雲安又抱了個眼生的包袱皮出來,便不肯叫她分擔,吃力也自己抱着。
二門處有十來個婆子小厮當值,機靈的一見她兩人過來,趕忙跑出老遠來接。
“诶唷,這是什麽?”查檢的婆子一接過銀線手裏的包袱就笑,這麽不伏手,難不成裝了許多銅錢不成?
她打開看時,一衆人都往那裏瞄:聽說針線上的雲安姑娘一進府就得了太太的青眼,不僅月錢高,得的賞也又多又好,這回不知道要帶多少好東西回家呢。
卻見那包袱裏面是一沓一沓寫滿字的紙,除了角落裏擠着兩個鼓囊囊的荷包,連個裝寶貝的匣子都沒有。
“……”
“這是?”婆子們面面相觑,笑道:“咱們查檢過多少人來,頭一次見這樣的。我們不識字,得拿去叫內執事房的看過了才行。”
“姑娘勿怪,只看一眼,不違禁就行。”掌事的賠笑。
銀線撇嘴:“那是她閑暇練的字。玉版宣是門上人的分的東西,我娘送來的時候各位大娘是記過檔的。”
果不其然,須臾間就有小幺兒回禀:“姐姐們說是正經東西,只叫查查這紙的來歷。”
婆子忙給裝起來,兩個荷包也只打開看了下,見一包是銀角子,一包是些戒指锞子之類的小物件,也沒倒出來翻撿,俱按方才那樣放好。
另一包東西,掌事婆子一看那石榴團花紋的包袱皮,就知道必然是太太新賞的,暗道這小丫頭片子果然得看重,連開都未開,一面躬身哈腰跟兩人說拜年話,一面吩咐兩個小幺兒捧着包袱送杜雲安去外頭門房。
待人走後,一個婆子才道:“怪道都說這讀書多的女人古怪,果然不假!太太賞的料子首飾不往家拿,倒帶了一包袱這沒用的勞什子。”
“呸!你懂個屁!這杜丫頭才當差就得了上頭的意,就因為人家能寫會算有本事!”掌事婆子信誓旦旦:“叫我說,這丫頭精明着呢,知道太太愛她什麽,這是牟足勁兒讨太太喜歡呢!”
就有人問方才那跑腿的小幺:“紙上寫的什麽?”
小幺兒撓頭:“執事房的姐姐說抄的大概是什麽經史子集,反正不是那些歪派的。”其實方才內執事房的那幾位都說看不大懂,只斷定不是西廂、琵琶傳之類的就丢開手,小幺兒心想果然是這位雲安姐姐更有學問些。
掌事婆子就撫掌點頭:“果真是正經讀過書的,這可了不得。日後咱們得再客氣些才是。”
二門上諸人都稱是,還有人指着針線房的方向羨慕說:“你們看那邊的銀線丫頭,跟着杜姑娘學了字,又學會了打算盤,日後必然是個管事媳婦了,還帶挈的她兄弟也出息了,如今在庫房很得用哩。”在這起子長舌頭老婆嘴裏,方才還是杜丫頭,轉眼就成杜姑娘了。
“阿彌陀佛,這是拜對了山頭……”
……
西角門,正好銀線的爹當班,見了二門的幺兒,連包袱都沒讓散,就連聲叫人去請杜仲。
“你家的車就停在咱們這邊的牆根哩。”這面相憨實的中年漢子話音未落,杜仲已進來門房。
“多謝大叔照拂才是,回回來了都行方便。”杜仲身量又拔出一截,腰身直挺,面容謙和,越發顯得長身玉立。
小兄妹倆旬月不見,兩廂想的厲害,杜雲安眼中一酸,差點掉下淚來。
壓下更咽,杜仲接過包袱,再三請要送他們出去的銀線她爹留步,這才一前一後的離開王府。
王子騰府邸西側牆根處,一頭大青騾拉着輛綠帷子小車悄悄等在原地。
“這是咱們家自己的騾車,”杜仲扶着妹妹上去,笑道:“專給你用。”等日後安安出來了,好讓她坐車去各處游逛游逛。
杜仲覺得妹妹在莊子上窩了十來年,轉眼又進了這比莊子還逼仄的四方宅院,實在忒憋悶委屈了她。
“虎子!”
杜雲安一掀布簾子,碩大的黑狗腦袋就拱進她懷裏,可把小姑娘高興壞了——這幾個月,哥哥好歹還見過幾回面,但這條大狗卻一次也見不得,杜雲安那是想得不得了,還成日裏擔心虎子把她給忘了。
杜仲斜眼看車裏兩個已經摟作一團,親香個沒完,不由得龇牙:這蠢狗,怕是成了精了!
“快坐好,咱們家去再說。”杜仲吃味,遂端起長兄的範兒教導裏頭兩個。
見虎子忘了哥的杜雲安摟着毛絨絨的狗頭,一人一狗都吐舌頭,當下乖乖的坐好。
杜家的騾車剛轉出王府正門,迎面遠遠行來一大隊車馬,浩浩蕩蕩不見其尾。
杜仲急忙趕着騾車避到一側,随即身旁跑過兩匹快馬,有兩個長随模樣的人滾鞍下馬,大聲通傳:“仁大爺到了!仁大爺到了!”
卻是王家長房長子王仁進京來了。
仁大爺?王仁?杜仲心內一轉,就想起這位是誰了,又算算日子,這位仁大爺是送他妹妹出閣的罷。
望了下那滿車滿箱的人馬,杜仲不羨其富貴只心頭發澀:人家做哥哥的送妹子十裏紅妝出閣,自己卻叫妹妹低聲下氣的被人差遣。
他微一出神,就見一個二十來歲的年輕公子騎在高頭大馬上,意氣風發的當先過來。
這位公子頭戴紫金冠,腰纏百寶玉帶,一身朱紅織金圓領袍,被六月的陽光一照,亮閃閃的直晃人眼睛。
王仁被衆星捧月般簇擁在前,左顧右盼,好不得意,心道這步棋果然走對了,上輩子他緊趕慢趕卻仍被嬸娘嫌棄鬼月登門,這回他不僅沒着急啓程,還特意等了二叔幾日——朝廷大臣的船轎車馬當真快的很,趕在六月末就進京了不說,還能借着這股子東風,叫他那位好嬸母再也不能冷待他。
……
卻說此王仁已非彼時王仁,他雖不若杜雲安異世之魂,但也有件了不得的奇遇:
去年冬至節,王仁與一衆狐朋狗友攜妓游湖,誰知胡鬧太過,竟翻下船去,差點被秦淮河冰冷的河水淹死。許是他在閻王殿前走了一遭的緣故,又或許因為他前世亦是被活活溺死的,總之,這王仁得了個天降的奇緣,昏迷時竟然夢見日後種種——有上京送嫁、有王子騰身死、有王家敗落自己困窘、有賣甥女巧姐換錢,還有被地痞強人奪財溺亡……
既知後事,自己下場又如此悲慘,王仁自然不肯坐以待斃,因而暗地裏謀劃良多。只不過他到底只是個不學無術的敗家子,夢見的事情也是上輩子親身經歷的,除了好些無用的吃喝玩樂,那幾件大事卻都無關大局——這王仁抓耳撓腮大半年,也沒靠那點先知先覺,想到叫自己出人頭地、力挽狂瀾的法子。
可見這兩輩子的草包,并不會因點子奇遇就突然變成智人學者。
倒不是王仁沒想過搏一搏功名仕途,只是他才脫胎換骨似的用功一個月,結果不僅沒能把四書背下,反把自個兒和夫子都折騰病了。這位公子哥方醒悟了,上進出頭不是他能做到的,緊扒着二叔王子騰才是正道——上輩子王子騰留下的家産足能叫他胡霍幾輩子,只可惜叫朝廷以補虧空的名義全都沒入國庫了。
王仁盤算着只要能像甄家那樣事先轉移些,保準能使自己舒舒服服的享下半輩子福;或者還可幫二叔避過過勞成疾、庸醫診治的大劫……只要二叔王子騰不倒,他便能高枕無憂。
但不管是轉移家財還是幫王子騰避禍,王仁能做肯做的前提都是他成功兼祧兩房,成為王子騰承認的嗣子才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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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仁心內算計多寡,暫不贅述。只說他此時得意情狀,簡直如同新科狀元游街一般作态。
“霍!”杜仲不經意與馬上的王仁對了個正眼兒,當下被那珠光寶氣晃的眼睛一疼,只覺眼前光影亂閃。
“咦?”王仁卻只掃了下皂衣青年,他大少爺最煩這種英挺人物,眼睛都被後面騾車裏拱出來的黑黢黢的狗頭吸引了,心中暗喜:“好狗,必然是條好鬥犬!”
随即,王仁就看到一雙白嫩嫩的小手把那犬首搬了回去:黑狗多黑,這手就有多白;惡犬多兇,那手就有多柔。王仁在床帷間有些不可告人的癖好,一見這手,骨頭都酥了。他緊盯着那處,果然在窗簾兒落下的一瞬瞥見了一張芙蓉面。王仁鼻子就一熱,裝好人素了幾月的心火登時燒的肝肺腎都燙了……
“問問那騾車裏的狗賣不賣。”王仁低聲吩咐長随,“打聽打聽他們的來歷。”
……
騾車裏,杜雲安給黑狗順毛:“虎子真乖,這半晌都沒叫一聲兒,咱們再忍忍,一會就到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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