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5章 身世
杜雲安把那包碎銀子給杜仲:“怪不得都削尖了腦袋往裏頭去呢,我才進去多久?不上半年就得了近二十兩的銀錢。”
杜仲搬出兄妹兩個藏錢的小箱子,笑着招手:“快過來數數咱家的家底子,看厚了多少。”
杜雲安打眼一看就知多了不少,下頭碼着一層五兩重的小元寶呢:“哥哥又走镖了,怎麽沒告訴我?”
“走了兩趟近镖。師傅現如今坐鎮京中不大出門了,我接手了直隸這片的水镖。”
這镖局的買賣分路镖和水镖,相對而言,水镖的風險還小些,蓋因如今京杭大運河通達繁華,過往官船漕船極多,張老爺子幾十年闖出的面子在這條水路上也還好使。
可不管陸路水路,這走镖都是個危險的行當,镖師們不僅功夫要好,還得靈活機變,镖路上什麽牛鬼蛇神沒有,是樁拿命換名利的行當。
杜雲安心裏并不願意□□後吃這碗飯,想來雲氏當年也沒料到杜仲會這樣得他師傅看重,要将衣缽傳授。
“哥……”杜雲安猶豫一下。
杜仲摸摸她的發什麽。你別擔心,如今太平盛年,賊匪不成氣候,再者說師傅漸漸年邁,我得了他老人家這些年悉心教導,效勞出力都是應該的。”
“不過暫且負責就近的這一片罷了。師傅弟子衆多,還有張家本家子侄在裏頭,這次重新分派各路買賣,因我才出師,師傅不放心才放在眼皮子底下。”
話雖如此,可杜雲安不是真正的深閨女兒,她在王家看過輿圖,知道直隸有多大:涵蓋了京、津,冀省大部不說,還囊括了魯省、豫省的小部地方。直隸又富庶,絕對是镖局生意裏的一塊肥肉。
“男兒志在四方,也趁着給師傅幫忙這幾年四處游歷看看……”
看她哥哥神采飛揚,杜雲安便不忍再說。
“哎呀,正經事忘了說了!”杜雲安扯開話題,嗔道:“都是哥哥拿銀匣子鬧得,叫我只顧鑽錢眼了。”
說着就把那一摞書稿搬來,眉飛色舞:“我這個月才發現針線房側近的小樓是個書閣,不知道是他們祖上誰的書房,髒亂的都不成樣子了——但裏頭着實有不少書,除了架上,地上都胡亂堆着好些裝書的木箱子。我求了金大娘,金大娘叫我想看只管自己去翻,說那地方是廢了不用的,王府藏古籍珍本的書房書庫另有地方。”
她拍了拍那堆紙:“好些寶貝!有正經的四書五經、有各家注解,還有史書、游記、詩集、傳記之類的。又多又雜,不少都被蟲蛀了,可惜了的。”就是春宮都有幾本,糊上別的書皮藏在架上。可見這書房的原主人,怕也是個讀書糊弄鬼的公子哥。
“我撿那有用書的抄錄來,回家再整訂成冊,慢慢的咱們家也能攢個書齋——日後哥哥有了子女,我的小侄兒小侄女們,讀書明理也好,增擴見聞也罷,就是想考科舉也有底氣些。”
寒門難出貴子,大抵就因為筆墨紙硯貴、拜師更貴更難,而拜個好老師就真是難比登天了。四書五經這些書鋪尚能買着,可大家注解卻大多是各家私藏,學子們讀一本好的注釋感悟,有時能堪比名師解惑授業的效果。可嘆王家不識貨,如今最出息的子孫還是個武職,祖上收羅的這些好東西都喂了書蟲。
杜仲也知好歹,當下笑道:“你只別累着自己。再有,筆墨紙張也別占他們便宜,咱們帶進去,以後若短了,寧可叫我去送或是花銀子請門上捎帶,省的落人口實。”
“寫字費眼,不可吝惜燈火……你有銀錢傍身,哥哥才能放些心。”杜仲的理由說一通,把那裝錢的銀袋子又塞進不少,鼓鼓囊囊的給杜雲安仍放回包袱裏。
“哥!”杜雲安好笑,偏她眼下還有一件好事沒說,當即獻寶似的将一沓做了記號的紙挑揀出來:“你看這個。”
卻原來是些泡藥酒相關的瑣碎記錄,“這是從幾冊《南酌堂日記》裏摘出來的,那南酌堂主人看自訴是前朝一位屢試不第的藥酒商,雖名不見經傳,卻洋洋灑灑記了十來本日記,事無巨細。”
“……又十日,添延胡索、小茴香各二錢,果于跌撲扭閃效用更好。”杜仲大略翻看:“黨參、母丁香、熟地黃……餘将此味助陽酒中另加二條指長蜈蚣子,蜈蚣不去頭亦無需烘烤,研磨入酒即可……親試之,甚美。”
杜仲盯着“甚美”二字臉色奇怪,心知妹妹不懂,但這心裏還是多一重擔憂,誰知道那些書裏會不會有什麽不能入目的東西。
杜雲安見他停下,悄悄瞥一眼書稿,神色如常,果像如杜仲所想不懂。杜仲忙掩飾過去,卻不知他妹妹正想:這位南酌堂主人是個老不正經,他原文寫的是“夜禦兩妾,甚美”。
可惜這位的心血卻無人看重,和些話本、戲折被亂七八糟丢在個爛木箱裏,虧得那箱子是樟木的,這才沒全黴爛掉。也怪這日記主人什麽都記錄,和美妾的畫眉之樂、試酒方失敗時狎妓散心、連解鎖新姿勢都要記一筆……
杜雲安抄錄時,只挑了其中有用的散方流程摘下,許多露骨的點評也省略掉,要不然她哥哥見了,只怕也和王家人似的,将這些日記視為偷香竊玉話本之流了。
“哥哥不妨挑幾個簡單的試試,泡出來再請郎中瞧瞧,倘若果真無害有益,就常備下。我看裏面有好幾個活血通筋的,豈不正合适。”杜雲安看那南酌堂主人經常自吹什麽‘攜十兩金求,不與’、‘極北地商人欲訂百缸蛇酒,但餘新得美姬,無暇釀制新酒’,或許按他的方兒浸出的藥酒,效果比從鋪子裏買的還強些。
杜仲卻更知道這些摘抄的珍貴,他自小練武,也喝過不少藥酒,用一兩味藥材或蛇蟲泡酒不稀奇,莊戶人家也會弄,可安安抄的這些未免過于繁瑣了,怕是真如這手劄的主人自述的那樣,是經他改良的良方。
比起杜雲安想着給哥哥和他一衆師兄弟們用,杜仲想的更長遠:他在镖局武行混跡了十年,最知這裏治跌打損傷、風濕骨痛的好藥油好藥酒有錢難求;而作為即将及冠的小郎君,杜仲雖沒像師兄們那樣早早開葷,但也了然——藥酒千類、良方百種,對男人來說,壯陽助陽者最戳肚腸,古往今來,莫不如是。
“這些記錄和法子需得一一驗證,那裏頭殘方且先擱下,且把最詳備的拿出來。”杜仲說。
“先試幾種,若有效,咱們不僅可以自家用,還可貨給商鋪,我走镖時也能帶些在船上,銷往各地……”杜仲走水路,镖局自己的船歷來許镖頭活計攜帶些私貨,只要不出格就行。
兄妹倆相似一笑,這興許就是杜家起家的基石了。
杜雲安這晚睡得極好:從十來本雜七雜八的手劄裏挑揀出這薄薄一冊彙抄本來,着實耗費心神,但古人誠不欺我,書中果有黃金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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王子騰府上,王仁拜見了李夫人,又與妹妹王熙鳳泣笑敘闊,盡訴家中父母牽挂之心,惹得鳳姐掩面流淚,把因嫁妝以次充好一事生出的怨怼盡數消散了。
回房後王仁且冷笑:“若果真牽挂父母長兄,怎麽只管自己享福,卻不為我們考慮?嬸娘那麽疼她,她但凡肯幫腔助勢,我的事早成了四五分了!”
“不過她也是個中看不中用的花花架子,如今這千金小姐的範兒作給誰看,到最後還不是叫人治死了,一卷草席就打發了。白廢那千金萬金的嫁妝,還不如給我用作大事,倘若我成了二叔的嗣子,不也能給她撐腰?”
“大爺?”
王仁停下自語,故作正經:“進來。”
卻原來這王仁自從夢見那些事,苦無個能商量大計的人,便不知怎的養成這等自言自語、神神叨叨的毛病。
“那人家不肯賣狗,說多少錢都不好使。”長随小心翼翼的回禀:“但好在小的打聽清楚那家的來歷了:那家人姓杜,只餘兄妹兩個,兄長叫杜仲,是京中興隆镖局張老爺子的徒弟,聽說很受器重……”
“蠢貨,誰問你這個來!”王仁不耐。
那長随嘿嘿一笑:“爺您接着聽呀,這杜家與咱們家很有淵源,這兄妹死了的老子原是二老爺的親衛,他們的娘是二太太的陪嫁,如今杜家小的那個姐兒就在這府裏做事。我都打聽清楚了,這姐兒名喚雲安,很得二太太喜歡,這會做着針線房的掌事大丫頭,不日就升去正房了,是個得意人。”
“爺你要真看上他家的狗,不若直接跟那丫頭開口,你是主子,她一個丫頭片子敢拒了,多賞她幾個錢罷了。”
王仁氣的頭疼,為着只狗上趕着去得罪嬸娘器重的大丫頭去?
“滾滾滾!死蠢!滾!”
聽說那丫頭是李夫人的人,王仁心涼了半截,他對這個嬸娘還算了解,潑辣能幹還護短。哪怕她是誰家的小姐呢,他王仁也能弄來,可偏偏是二嬸的人。
“只不過,杜,杜?”王仁又自言自語上了:“二嬸身邊有陪嫁丫頭給了叔叔的長随嗎?”他怎麽不記得?
半夜,萬籁俱寂,王仁突然鬼哭狼嚎的從床上蹿起來,赤腳跳到地上。
“杜!”王仁叫:“原來是她,杜家不是死絕了嗎?”
“爺、爺!”守在外間守夜的書童慌忙叫喚:“大爺被魇着了,快叫大夫!”
“閉嘴!噤聲!”王仁叱道:“守在外面別叫人進來!”
門外上夜的婆子相互撇嘴,這大房家的爺兒們怎麽還是這副一驚一乍的狗脾氣,又悄悄豎起耳朵聽裏面動靜:長房的仁大爺每次來都能鬧出許多新聞來,可是個好談資。
卧房裏,王仁驚出了一腦門冷汗——他想起嬸娘哪個陪嫁丫頭嫁給姓杜的了,在夢中這事還鬧出了一番大風波來,要了親家李老爺子的命不說,就是二嬸也大病一場,以至于日後也都病病歪歪的。
王仁灌了一盅涼茶醒神,一邊細細回想:
就在今年年底,二嬸娘家兄弟死了,二嬸沒生養,李家這一房連丁點血脈都絕了。李老太爺親自來京中探閨女,問的卻是當初她陪嫁雲氏的下落,原來那個雲氏正是李老太爺與個妓子所生的女兒,李老太爺嫌她出身沒認,給了嫡女做陪滕。
李家父女慌三忙四的尋找雲氏下落,才發現這女子死了好幾年了。偏偏也是這個出身不好的庶女,竟然平安生下一雙子女。李老太爺欣喜若狂,要把雲氏所遺兒女認回李家傳承宗祧,卻不料雲氏的幼女體弱,她娘死後她哥哥一個半大小子不能周全,這小女兒不上六歲就死了。留下來的那個長子已拜了名師,誰知小妹病死給他打擊過大,這小子沒日沒夜的練武,耗費太過,有一日跌下梅花樁傷了頭顱沒救回來……
悲喜幾重,李老太爺大受刺激,當即就嘔血不止,他希望全無,才耗半月就油盡燈枯了。王仁夢裏他送嫁後留在京中沒走,身經了此事,當時還悄悄寫信回家看他二嬸笑話來着。
王仁坐立不安:怎麽這回杜家兄妹沒死?這麽說這對兄妹就是二嬸的親外甥親甥女了。
親外甥女!王仁忽的站起來:“我要是納了她,二嬸看在這點子血脈的份上也得認我!”
“不,還不保險!只剩她一個才好,”王仁盤算:“若只剩杜丫頭一個,那就是條登天梯呀!李家惦記這唯一一滴骨血,也得幫我!說不得李家的萬貫家財也是我的了!”
“……”
“仁大爺嘀咕什麽吶,跟誰說話呢,怎的突然高興了?”外面老婆子小聲說:“跟發癔症似的。”
“就是,什麽杜丫頭,外甥女的?還李家萬貫家財?”另一個捂着嘴:“莫不是惦記咱們太太娘家巨富,想撈點子好處?盡做好夢!”
作者有話要說: 雖文中王仁又蠢又毒,但今兒卻是個和煦的豔陽天。
溫暖的陽光曬的魚都困了,發二十個小紅包醒醒神吧~
本章評論送二十小紅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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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男兒志在四方】:出處:《左傳·僖公二十三年》:“姜氏殺之,而謂公子曰:子有四方之志,其聞之者,吾殺之矣。”
【文中藥酒方】:根據度娘、《中國藥酒配方大全(第四版)》胡謅的。
【直隸】:相當於今北京、天津兩市、河北省大部和河南、山東的小部地區。(百科·直隸省)
【走镖、路镖、水镖】:參考資料:百度,走镖類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