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6章 再見老友
在家幾日,杜雲安趕出來兩雙淺口布鞋來,杜仲想叫她出門逛逛,她也不肯,只一邊和哥哥聊些家常,一邊手裏忙活不停。大黑狗虎子每日一大清早就蹲在門前,只要杜雲安房中一有動靜,它尾巴就搖起來了,待杜雲安起身,就跟黏上了似的,亦步亦趨,杜仲攆都攆不開。
“哥哥試試?”杜雲安收了針線。
杜仲穿上,來回走了兩圈:“舒服!”
眼看天将正午,下晌安安就得去王家府邸,這一去,又得幾個月不能家來,杜仲又心疼又不舍。
“好安安,不許再忙了!”
杜雲安推開膝蓋上的大狗腦袋,起身松松筋骨:“這鞋底子都是買的現成的,還能累着我不成。”
說着,就搖頭:“到底不如自己納的合腳,哥哥先将就穿着,等回頭我做幾雙夾靴、氈靴預備秋冬穿。”這次帶上了鞋樣子,到時放寬一點點,也不怕穿着小。
杜仲跺跺腳、又擡腳看,從腳底板一直舒暢到心裏,好好一個挺拔英氣的兒郎,笑的跟個傻子似的:“這底子還襯了一層皮子?”
“釘了兩層,一層熟皮,一層硬革皮,你走的多,太費底子。”
這半年他又長了,去年安安做的夏鞋小了穿不上,穿鋪子裏買的又總不得勁,杜仲這會兒正經挺美,尤其是右總算能伸展的開了。
杜雲安把幾張鞋樣子包進包袱裏——杜仲的右腳生有六根腳趾頭,雖然出生後不久就被雲氏請的良醫悄悄鋸掉了,但骨骼仍與常人有些不同,鞋鋪子裏的成鞋穿着會覺得憋仄。小時候杜雲安曾見雲氏給他做鞋,自雲氏死後,杜仲着實受了幾年罪,他那時練武正當最苦的時候,右腳那塊微凸的傷疤磨出了一層傷繭,是以杜雲安學針線時最先學的就是做鞋。
“哥哥還記的四月底你去看我時在二門見的那個姑娘不?”
“送端陽節東西的那次?”
“嗯,穿着桃紅色衣裳的那個。”
“哪個?銀線姑娘嗎?”
“不是!銀線不在,那姑娘不是還跟說了兩句話嗎?也是她打發人去裏頭告訴我你來了。”
“想不起來了,怎的了?”杜仲正想別的:“安安,你喜歡看書解悶,哥哥不拘你,喜歡了抄幾頁也使得,但你不許熬晚了,不許跟這次似的——我才回過神來,一個月功夫,你就抄了這許多!再有,這書和人一樣有好有壞,看些個游記詩集都随你,只那些個俗下的話本不好多看,那都是些窮酸臆想出來的混賬故事,騙人的!你若在哪處翻着了,趕緊丢了,知道不?”
杜仲連哄帶騙,操心的緊。
杜雲安好笑,她還嫌當下的那些野史豔傳寫的千篇一律,不屑看呢。
“聽哥哥的。”做妹妹的安杜仲的心:“我為的是趁機會抄寫些有用的書,哪兒有功夫去看那些個話本子。”
杜仲本來要勸她別勞累,又一想抄正經書總比別的強,也不勸了。這才想起前話,方問:“你将才問的是什麽人?”
“沒事,原是那姑娘的娘向我問過哥哥,許是她家看中了哥哥做女婿?”雲安笑道。
“胡說!”杜仲也幫她收拾包袱,“贖出了身契,那府裏和咱們不相幹。我也不記得什麽姑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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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好丫頭,你可回來了。”杜雲安方才放下包袱,金大娘就找過來:“也不用開包袱收拾了,你只管把自己的東西歸攏歸攏,我讓幾個婆子把你的鋪蓋都擡去正院。”
銀線也從繡房趕來:“雲安,太太昨兒發了話,叫你今兒回來了就搬去正院聽差,以後你就是正房裏的頭等大丫頭了。”說着就利索的幫杜雲安收攏妝匣、衣物等:“這些別叫外頭來的那些人碰,我們幾個幫你搬過去。那些粗使上的咱們不熟,誰知道會不會有那趁亂順手牽羊的人在裏頭。”
杜雲安什麽都還沒問,就被安排的明明白白,不上片刻功夫,連人帶鋪蓋行李已換了地方。
正院裏不當值的小丫頭子們都來祝賀,還有幾個婆子來送禮,杜雲安只得出去招呼,不受禮,只道謝說了些轱辘話兒。回頭才有機會問幫她整理床帳的銀線:“這是怎麽了?不是說過了中元才往各處添人?”
“老爺和仁大爺到家,多出好些事情來,太太短了人手,一早就吩咐府裏把上下缺的窩都補齊了,你不在這幾日又上來好些個人呢。太太屋裏六個一等大丫頭,原本空了兩個,如今點了寶綠、碧桃補上,就差你補白檀姐姐的缺了。”
“白檀姐姐出去了?”
“可不是,我才知道原來仁大爺早年進京,太太吩咐白檀姐姐照料過些時日。這會兒都大了,仁大爺是已娶妻成婚的人,白檀姐姐又定了人家,理應避嫌,她娘親自來求的太太,太太就叫白檀姐姐提前幾月家去了。”
“太太屋裏沒了白檀姐姐經管,各處不順心。”銀線又低聲告訴雲安,囑她小心:“可巧是你家去那日,仁大爺先到了,咱們老爺進宮述職至掌燈才回,次日宮裏太妃賞下兩個宮女來,如今就住在後面的流丹閣……老爺在家住了兩日,又出去辦差了,說是京西大營的公務,幸而這回離得近。”
“哪位太妃?做什麽賞賜宮女?”
“甄太妃,江南甄家,知道不?”
杜雲安知道如今的聖人還沒禪位成為太上皇,這太妃說的是當今天子的庶母?莫不是紅樓記述的那個薨逝後叫所有诰命進宮守制的‘老太妃’?原來是甄家的女兒,竟是這麽高的輩分。
“聽說這位甄太妃是先皇晚年最寵的一位娘娘,現在皇宮裏沒有比她輩分更高、地位更尊崇的老娘娘了。”銀線說:“甄家不僅和王家宗族有親,咱們太太的外祖母就姓甄呢,還是甄家近支的小姐。”
“太妃下了谕旨,說咱們老爺辦差辛苦……”
杜雲安就明白了,這位甄太妃算的上是親戚長輩,跟各家祖母賞賜孫輩丫頭似的,表一表慈心。
“那皇宮裏除了這位太妃娘娘,還有別的甄家出生的貴人嗎?”杜雲安想問有沒有甄家女生的皇子。
“聽說六殿下的生母是太妃娘娘的嫡親侄女,但多年前就仙逝了。”
杜雲安一凜,果斷決定避着那流朱閣走,那必然是個是非窩——那位有甄家血脈的六殿下定不是贏家,否則日後甄家能第一個被抄?偏又在這不年不節、鬼月當前的節骨眼上,往王子騰府裏塞人,理由找的連她都覺牽強,要不是為着奪嫡争位才怪了呢。
這事情實在突兀,于是杜雲安暗自忖度:是不是朝廷局勢到了緊要關頭,而王子騰是躲出去的?
但朝堂上的風波暫且波及不到她一個小姑娘,杜雲安只在心裏轉了些念頭就丢到腦後,又問些府裏的新變化。
……
還不到傳晚飯的時間,掌事媳婦将杜雲安已安置上差的話回禀了,李夫人臉上倒露出個笑模樣:“我才想起來,可巧就來了。”
杜雲安進內磕頭。
今兒算她正式拜見自己的主子,頭一遭兒,必得磕頭才莊重,合規矩。
雲安眼見地上沒有小丫頭上來鋪蒲團,來不及多想,直接跪在氈毯上。
李夫人笑道:“快起來。”
這裏杜雲安站起身來,那廂瑞雲才捧着個蒲團從後面進來,當下笑說:“唉喲,可是我的不是,遲了一步叫妹妹碰疼了罷。”
杜雲安只抿着嘴笑:奴婢給主家磕頭,怎麽能叫苦喊疼?再者說,奴字號裏也只有得寵的那一小撮才有跪蒲團的體面。瑞雲故意親自去拿蒲團還來遲,要是自己犯傻等人擱蒲團,那顯然就頂上個拿大拿喬的錯兒;若是自己聰明,也得叫膝蓋受回罪。
這等小伎倆太不上臺面,杜雲安心知瑞雲是因哥哥的事情惱了,也不和她一般見識——杜雲安回家前,瑞雲悄悄找她,含羞帶怯的将個荷包塞到雲安懷裏,卻是個墨綠色的男人佩的荷包,一面是祥雲紋,另一面繡着蝶戀花。這姑娘的意思分明,行動也格外大膽,杜雲安哪裏肯收,把東西塞還給瑞雲後,才要說‘會探問哥哥的意思’時,瑞雲已臉上挂不住,哭着跑走了。
這事情過後,兩人都尴尬,其實杜雲安心裏也有些佩服瑞雲,在當下時代,敢于如此表白愛慕的女子可不多見。雖如此,杜雲安得知杜仲無意時也大松一口氣,瑞雲本身無錯,可她覺得自家大概要不起這種以己度人、以為你好就擅作主張的嫂子。說杜雲安小心眼也好,記仇也罷,反正她覺得自個和瑞雲兩人脾性不相合。
李夫人瞟一眼瑞雲,招手叫杜雲安上前:“好孩子,你才來我跟前,先跟着你白芨姐姐接過賬本子,把那些拿進拿出、登記申領的事情鬧明白……”
她說着,就有白芨用帕子托着個雞蛋大小的銀表給杜雲安,杜雲安不敢接。
李夫人笑道:“跟着我的人随身都帶着鐘表,這些個勞什子在別家稀罕,在王家盡有的是。”
白芨就笑:“早些年所有洋船貨物都是咱們府裏照管,這些個西洋玩意只怕還有兩屋子呢,你快拿着罷!這屋裏卯正二刻點卯上差,太太的起居都有時辰,你随身帶着鐘表才不會誤事。”
這一次進來正房,人□□務都掉了個個兒,瑞香瑞雲兩個淡淡的,白芨、寶綠、碧桃幾個卻十成十的親切照顧。
杜雲安才升上來,這一兩個月暫且都不用她晚上守夜,因而入夜後就有了空暇,她待人沒架子,又大方愛笑,正院的小丫頭們都愛到她這裏來頑。
正院的大丫頭們住的分外不錯,一等二等在正院後樓都有單獨的屋子,好叫杜雲安松了口氣,她着實擔心和瑞雲一間住。
晚間一吃過了飯,杜雲安的屋子就格外有人氣,小丫頭們在圓桌上挑紅繩、打絡子,杜雲安一面聽她們叽喳說話,一面抄書。正和樂時,忽然覺得下腹脹痛,身下一熱……
卻是老朋友來了。
杜雲安疼的一皺眉,執筆的手一用勁兒,雕漆的筆管兒“啪”的一聲被她捏碎,掉了一手的碎木渣子。
“……”
小丫頭們都扭臉看她,就連雲安自己都驚着了。
“雲安姐姐,你怎的了?”一個才留頭的小丫頭跑近了問。
正這時,外頭又有人敲門:“雲安姐姐可在家?我奉大爺的令給姐姐們送些果子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