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8章 林如海
揚州瓜州古渡,一艘艘漂亮的畫舫如星子遍布,襯地這千年古渡不似往日幽遠靜谧。衆多畫舫上燈火通明,或尾随或簇近拱圍着當中最大的一艘三層樓船,那樓船上一色的水晶宮燈燭火輝煌,伴随樂聲陣陣笑語聲聲,真個與天上明月争輝,也益發叫人感嘆廣寒孤寂,不比人間煙火。
林如海趁樓船上衆人恣意行樂,悄然脫身。
“東翁。”小船才靠近林家的畫舫,林如海的心腹幕僚陳子微就迎過來,伸手攙扶他登船:“怎麽樣?”
林如海趔趄一下,歪歪斜斜的回首望向那樓船,嘴裏低聲道:“我裝醉得出,勞子微扶我進內細商。”
陳子微和幾個長随簇擁着步履蹒跚的林如海,好容易把他扶進艙室,陳子微吩咐:“東翁醉了,備下醒酒湯,待東翁睡醒了用。”
林家畫舫悠悠然然的随水漂蕩,其上的燈火漸次熄滅,只餘船頭和甲板上幾盞高麗紙糊的氣死風燈。附近用來運送人口物品的小船見狀,知道這家主人已歇息了,無活計賞錢可讨,便棹槳掉頭去追別家畫舫了。
四周水面漸空,林家的船不知不覺就掉到了最末,蕩到一處蘆葦附近。
“東翁,可是出了什麽變故?”陳子微在未點燈的船室中低聲問。
“中元節剛過,荷燈殘骨猶存,甄家就這般興師動衆的大宴賓客,說什麽尋幽探勝,看把這江淮第一雄鎮的清靜攪成了什麽樣兒了。”陳子微是個幾會不第的舉子,還存有二分書生氣,分外看不上甄家這嘩衆取寵糟蹋名勝的舉動。
林如海嘆一聲,若非大事,這甄家如何會在鬼月行此集會,那樓船裏盛下了江南泰半官員,有名號的鹽商更是盡皆到此。
“甄家這番動靜是為……”林如海指指上面,又比劃了個“六”,“甄應嘉此舉,一為斂收錢財,二為籠絡人心。“
“甄家行事越發冒進,已勢成騎虎,若是那位不能得願,恐怕這赫赫揚揚的一族都得搭進去。”林如海說:“甄家有小輩此次在宴上開口借款,說是家境艱難,甄家長輩仿若未聞,甄應嘉還與旁人談說早年接駕時虧空甚大……”
陳子微大吃一驚:“去年江南鹽政足有五十萬兩羨餘收入,甄家的手伸進來,已然套走了大半,鬧得鹽政衙門上下不滿。從鹽官上下的口袋裏擄去的這三十萬兩,有什麽虧空堵不上!”
“局勢難平了,京中要出事呀!”
借着甲板燈火和月色湖光,林如海與陳子微相視,目中皆是沉重。
半晌,陳子微沉聲道:“我知東翁志向,是不肯同流合污的。那東翁這巡鹽禦史,已是甄家插手鹽政、大肆斂財的唯一關扼,必成其眼中釘心腹患,東翁務必小心其瘋狗跳牆之舉!”
“京中不穩,江南更多變。不管哪位貴人登極,這帝祚更疊都需得幾年才能穩固局勢——東翁不妨讓太太帶小姐回家探親?聽說那賈老太君已有了春秋,一來全太太孝心,二來可使東翁無後顧之憂。”
陳子微說這話,蓋因這江南甄家發達于婦人之手,宮中的甄太妃曾對當今有養育之恩,金陵甄家的老太君還曾是當今的乳母,甄家因這二位才得了浩蕩皇恩,于是行事間也常帶些內宅伎倆的痕跡,頗不忌葷素。拿人家小軟肋的事情并非沒有過。
林如海沉默許久。陳子微知道林太太和小姐身子骨都不康健,此去千裏恐怕出事,他便暫且掩下這話,預備看日後形勢再勸。
“什麽東西?”
“老爺!蘆葦蕩裏有個人,抓着塊木板……救不救?”
“救上來再說,小心些,別鬧出動靜。”林如海吩咐。
不一時,長随就來回禀:“是個二十歲上下的少年,受了刀傷……好命大!全賴河燈的板底才沒沉下去。”
“刀傷?看出來是什麽人了?可還能救活?”
“怕是個镖師,他袖子上有‘興隆镖’标記。只是看傷口不是水賊匪徒所為,他胸腹後背各有一處深創,應是匕首小劍之類的短刃所傷,其餘的皮肉傷痕倒跟水賊尋常所用兵器相合。咱們随船的大夫正在救治,說大幸只差寸許未傷着要害,或能救活。”
林如海聞言,微微眯眼,不管綠林□□還是權貴豢養,匕首之類的短兵多是刺客愛用,這是巧合嗎?
“一個年輕镖師?”陳子微疑惑:“最近沒聽到失镖的傳言吶,且一個年輕人能接什麽要緊的镖物,值得人去刺殺他?有蹊跷,先把人救活了再說。”
林如海也點頭:“把他藏進下面艙室裏去救,派人掃清痕跡。不管能否救活,不能叫人查到這兒來。”
陳子微對方才随從所說有些興趣,遂起身道:“我随他們去看看,東翁先歇了罷。”
繞進下面艙房,立刻燈火亮堂起來,陳子微問:“你方才說他全賴荷燈的板底才活下來?”
那随從點頭,引着陳子微去看,言語間不覺帶了三分贊賞:“這小子是個機靈的,那話怎麽說來着,哦,臨危不亂!”
陳子微從袖中取出折扇遮住鼻子,細看那塊救人的木板——才發覺并非是一條長板,而是用布條連接短木板而成。
“這是劫了人家整行祭燈罷。”本地習俗,荷燈的底座通常用杉木做底,上面用油紙做荷瓣,陳子微觀這長板,怕是哪家富戶所放的河燈罷,上好的杉板,尺寸也頗大。
他靠近床榻又去看被救上來的少年,腳下踢到一只皂靴。
長随伸手撿起那的臭靴,拎到桌上,陳子微捏着鼻子瞪大眼瞧他。
長随憨笑:“那小子藏懷裏的,傷成這樣子都沒丢了。”許是件要緊東西。
死到臨頭,藏個男人的臭鞋?陳子微同扇子遮住大半張臉,只露出兩只眼睛,屏氣去瞧:“咦?”
“你,你拎起來我看看。”陳子微指長随。
“先生看出什麽來了?”那随從拿起鞋底就送到陳子微眼前,惹得幕僚先生連退兩步。
這種皮革包底、腳後跟有山牙暗繡的鞋履他似乎見過,江南一帶連門下人都如此講究的只有甄家罷?
“盡力救活他!醒了立刻來告訴我!另外看好這裏,別叫人發現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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京中,王府。
不知是不是才迎回老朋友的緣故,即便已經熬過了不方便的日子,杜雲安仍覺得心慌難受,說不出的煩躁不安來。
偏偏近日王仁不知又發了什麽癔症,派通房丫頭來套近乎不說,他自己也表現的益發露骨了。正房幾個大丫頭都看出來了,仁大爺見天兒勻出功夫給太太晨昏定省,只要他進來,必定要尋機會和雲安說話,一離了太太的眼,仁大爺那雙盯着雲安的眼珠子都要綠了。
大家都猜仁大爺這是看上了雲安。
一屋子女孩兒,白芨寶綠幾個看見杜雲安躲避的态度就知她不願意,暗暗都幫她避開些。瑞香倒樂見其成,而且重又親熱了起來,她那一派的幾個小丫頭也跟着調笑奉承杜雲安,惹得杜雲安心裏厭惡。
這裏邊最不同的當屬一個瑞雲,這姑娘也和王仁似的不正常,她送荷包給杜仲傳情才多久?這會兒不光對王仁輕言細語、小意溫柔的奉承,對雲安還鼻子不是鼻子、臉不是臉的每每甩臉色看,把不對付都貼腦門上了。其實杜雲安何曾招惹過她分毫?
“別搭理她!她素來有個病,對着爺兒們就笑臉,對讨爺兒們待見的丫頭就惡言惡語。先前白檀姐姐也遭過這罪呢,白檀姐姐那時已經是頭等的丫頭,她一個二等還不是作興了一陣。不過看在她家那位老姨娘的份上,咱們都不理論。”白芨悄悄勸慰杜雲安。
“只是你怎麽就招了那位仁大爺了?”白芨擔憂:“若不然你回禀太太,進了八月就回家躲些日子罷。那位屬馬蜂的,咱們惹不起。”
“我家就在本地,離了太太眼前,他豈不更嚣張了。”杜雲安一肚子火,越氣反越清醒,她不能家去給哥哥招禍,況且門上最近沒傳信進來,她有些擔心哥哥是不是又出镖了。
“我也不知哪裏得罪了他,要是他再不收斂我就去鳳姑娘屋裏躲躲,她那裏正忙亂。”
白芨想了想,倒覺是個好主意:“不足一月,鳳姑娘就出閣了。等鳳姑娘嫁了,這仁大爺也該回南邊了,好不好再忍些時日。”
“我也已經跟瑞雲說過了,不許她胡鬧,叫太太知道了,沒她好果子吃。你這兩月也避着這瘋丫頭些,但別任她欺負了,倘若她再作過了,我就告訴太太。”白芨如今是正房打頭的大丫鬟,年底就要放籍嫁人,眼下雖力求和氣卸差,卻也并不怕得罪人。
八月初一,杜雲安腫着一雙眼睛上差,又一夜不曾好睡,眼皮還老跳。
李夫人一見,自己唬了一跳,好氣又好笑,命人拿冰塊和雞蛋輪換着給她滾滾眼睛。
“罷,今兒我這裏不用你,你回去歇一覺。下晌去花園裏散淡散淡,或找你頑的好會一會,別總悶在這院子裏,仔細悶出病來。”
杜雲安謝過,心裏也想去找銀線,托她爹到自家看看。
再有,杜雲安始終不信王仁是因為自己樣貌才起意,說句不好聽的,幾百上千的家生子裏最出挑的都收羅在這正院,就連粗使的小丫頭也不乏動人之處,杜雲安在裏頭實在稱不上最惹眼的那個——她才開始發育,身材與門板相仿,臉上的嬰肥猶在,怎麽看都比不上白芨、瑞香幾個妩媚可人。
小姑娘斷定王仁不懷好意,別有他圖。銀線的姨媽混在上夜隊伍裏,那裏面的婆子耳目最靈通,杜雲安早有意向她姨媽打聽。只不過這些人日夜颠倒,每日只有黃昏前的時間有空走動,總沒個好時機。
杜雲安從後角門出去,一徑往針線房去,不巧銀線正忙得脫不開,聽她問起自家姨媽,銀線就笑:“她老人家昨兒不該班,今晚上當差,她在家裏無趣,一早就進來了,這會子正在垂花門右邊的倒座裏呢。”
“人家二門上正當值,誰有功夫招呼她來,這不,方才到我這裏轉了一遭兒,我也忙着……可巧你來了,你且替我陪陪她去,省的她閑不住去別處亂逛,再惹出事來。”
說着就叫小丫頭進來送杜雲安過去:“把她送到你老姑奶跟前去。”
那小丫頭笑嘻嘻的來牽雲安的手:“好姐姐,我叫茉線,是銀線姐姐的表甥女兒……”親戚子弟進來當差,就得按主子和管事分的等來稱呼,不然這裏面家生子多連着親,若論起輩分來,豈不亂套。
杜雲安被她拉走,一腦子亂麻:什麽姐姐的表外甥女。
只一見銀線那位姨媽,杜雲安就什麽都忘了。
只因這姨媽那雙鷹鈎子眼睛極厲害,嘴也利索:“聽多了你的事,沒成想這麽俊,竟有些像咱們太太的品格兒。”
雲安心頭一跳,閑談幾句才問:“媽媽當差多久了?”
“快二十年啦,說起來我還見過你親娘,只是那時候我還在這地方看門,她極少出正院,沒得着機會相交。”
“媽媽原本在二門當差?”
“那可不,當了有七八年呢,管事奶奶們說我厲害,鎮得住小人,這才把我調去值夜……這上夜是個好差,月錢多賞賜多,閑磕牙的時間也多,就一樣不好,見不着旁人!除了那些個老姊妹,新進來的我都不大熟。”
雲安耐着性子,笑道:“這就是媽媽的能為了,雖不熟卻都知道哪些人進來哪些人出去,一并連我們不知道的事也瞞不過您。”
說着就從腰上解下個小巧的葫蘆來:“這是紹興酒,随老爺的船帶來幾十壇,我們院裏得太太賞下一壇來,衆人分了。我還不會吃酒呢,送給媽媽吃罷。”
銀線的姨媽瞧那小葫蘆,小小巧巧,頂多二三兩的量,現在又離上差的時辰還遠,也不怕吃醉了誤事。
這府裏上下,不拘男人女人,少有不愛這口的。雲安帶來的又是上等黃酒,這媽媽才對着葫蘆嘴兒嘬了兩口,就喜得要引雲安為忘年知己了。
“……你娘那時候放出去,唉喲,真真是有排場吶,足足三四個紅漆大箱。老爺和太太覺得虧待了她,賞賜了好些好東西,那就是個財主娘子!”
“翻撿?是李大嬷嬷親手查的,也是大嬷嬷親自壓車将她送到你老子家去的……都說大嬷嬷差點就認了你娘做女兒,看她老人家的上心勁兒,這怕是實話!後來你娘落難,姓杜的那群蝗蟲可不是東西,也是李大嬷嬷出面,替你們出頭——要不然喲,我滴個小囡囡喲,你是難活下來。”
“天殺的那起子混賬,聽說進你家搶了你和你哥出來,你娘還沒出月子,虧得大嬷嬷喽,要不然你這小東西落在他們手裏能養活?別說還出落的這麽好!”
“就是模樣不大随你親娘。”
作者有話要說: 肥章,那啥,臨危不亂杜大哥,尋蹤探秘安小妹。
慶祝一下,本章評論送二十小紅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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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江南鹽政衙門五十萬兩的羨餘】:康熙五十三年七月《蘇州織造李煦奏請再派鹽差以補虧空折》:“巡鹽所得餘銀,每年約五十五萬、六萬兩不等。”康熙五十三年七月《蘇州織造李煦奏請再派鹽差以補虧空折》,李煦在奏折中向康熙交代他和曹寅做巡鹽禦史能有多少進賬:“僅剩者止十萬兩。”——史料看自《君子愛財:古代名人經濟生活》
——稍稍解釋一下,這個羨餘是衙門的一項正當的收入,衙門裏上下分,作為巡鹽禦史的曹寅能分十萬兩左右(李煦說是補虧空了,反正就是進了他們的口袋)。本文裏甄家動了鹽政衙門的蛋糕,從這些人的口袋裏摳走一大半油水。——從鹽政官員的收入看,林妹妹家真的很有錢呀。
【荷燈】:放荷燈即放河燈,是七月半中元節的習俗,百科說“河燈一般用木板做底,燈體為防水紙,底座上放燈盞或蠟燭,也有茄子燈、南瓜燈,有的人家還要在燈上寫上亡人的名諱。”
【江淮第一雄鎮】:瓜州有“江淮第一雄鎮”和“千年古渡”之稱,在京杭運河和揚子江的交彙處。(百科)
【山牙】:即山崖,鞋上繡山崖,取無涯(涯取崖諧音)、長壽(山石又稱壽石)的吉祥意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