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4章 發威·發嫁·歸來

這日是八月二十, 距王熙鳳出閣賈家親迎只剩九日。

杜雲安躺在床帳裏,猶有“夢裏不知身是客”之感,這就成了鳳辣子的陪嫁丫頭了?那平安喜樂裏頭“死的死, 去的去”的一個?

“還不到二更,妹妹這就歇下了?”瑞雲瑞香兩個攜手進來,瑞雲捂着嘴笑說:“想不到太太那樣疼你,也不過是随手給了人。”

瑞雲一身桃紅比甲, 頭發已挽成了婦人的樣式,上插着一根明晃晃的偏鳳釵, 燭光下晶瑩耀眼。瑞雲不時要擡手扶一扶這根釵。

雲安掀開帳子,幸好衣裳還齊整:“瑞雲姐姐這釵貴重,只是尾羽短了點……”不似鳳凰, 倒像野雞。

平兒從外頭忙忙趕進來, 當頭聽到這話兒, 忍不住“撲哧”一笑。她還怕雲安受欺負, 不料這丫頭不說則以, 一張嘴能氣死人。

瑞雲的臉都青了, 上前兩步就要甩巴掌。雲安冷眼看她, 擎等着給她苦頭吃。

平兒卻仗義, 趕忙一把抓住瑞雲的手臂, 揚聲道:“兩位姑娘替仁大爺送完了東西, 請趕緊回罷, 再耽擱各門就該關鎖了!”

這是瑞香在後面說:“咱們三個都是太太的人, 如今分別,念着舊情才特來探望妹妹, 雲安妹妹不領情也罷。只是有一句話要提醒平兒姐姐, 這雲安妹妹家裏剛出了事, 如今做鳳姑娘的陪嫁,是否不大吉利?”

這話誅心。既正中杜雲安的疼處,還得叫她未來不好過。

平兒臉上不好看,雲安卻不怵:“你這話好笑,奴婢跟主子講吉利不吉利?依你的說法,只管把上下人等有那家中有變故的都攆出去——主子倒得避諱下人家的事了!”說着杜雲安就掰指頭數數,某某管家家裏走水,某某管事媳婦婆婆老了……叫瑞香越聽越怕,簡直是叫她得罪了滿府的人,杜雲安說的那些裏頭還有她親姑家。

杜雲安小嘴嘴皮一番,利落的給瑞香扣了頂大鍋,這還不算,她眼睛在兩個身上一溜,打量的意思極明顯:“我勸瑞雲姐姐長點心罷,如今和瑞香姐姐一起兒成了那邊的人,兩個人奔着一個目的去,好了這個就得落下那個。”反不能一氣兒封兩個姨娘罷。

雲安一笑:“老話說‘出頭的橼子先爛’,別人站幹岸,戳哄着你往前沖,能是個什麽意思。”挑撥的話,誰不會說呢。

瑞雲眼一瞪,卻先狐疑的回頭看瑞香。

瑞香才要開口,就被平兒不客氣攔住:“外頭二更的梆子響了,二位姑娘,快請罷。”

瑞香瑞雲剛邁出梧桐院,院門就哐當一聲關上,裏頭上夜的婆子還罵:“什麽叫家裏有事的妨礙主子,我呸,先吃蘿蔔淡操心,你算什麽東西!”

瑞香臉一白,瑞雲嗤笑,俨然已把她當了敵人。

杜雲安的話再難聽,瑞雲卻知道她說的是實話。從前兩人奔頭不同,如今卻都盯着姨娘的位子,大奶奶不足懼,旁的丫頭也不及她倆個是太太給的尊貴,這冤家對頭可不就只有對方一個。

“好厲害的嘴!往日是我小看了你!”平兒捏捏雲安的臉頰:“累了這一日了,你快歇了罷。”

“你不睡?”雲安指指對面的床帳,梧桐院裏房舍不如正院多,她和平兒同住一屋。

“我還有事要回姑娘。”平兒頓了頓,才又說:“好雲安,你最近精心着些,姑娘雖不在意那些個事,只是你為什麽來,總叫她心裏有不自在的。”

杜雲安為什麽過來占了個窩,不就是躲王仁的嗎。王仁畢竟是王熙鳳的嫡親兄長,這事擱誰身上都不會高興了。

況且李夫人還特地給杜雲安撐了腰,叫鳳姐一看,倒像是嬸娘心裏哥哥比不上個丫頭了。

平兒就勸她:“仁大爺那裏,太太才給了瑞香瑞雲兩個,如要再給,傳出去不像話。有那小人,不僅讪謗仁大爺,只怕也得說太太慣壞侄子的話。”

王熙鳳這才舒服些,只是還說:“這個雲安丫頭,我是看她好,可如今黑不黑白不白的給我,我可怎麽使?”

平兒笑道:“依我說這才好呢!一來她是咱們太太的人,還是太太叫大嬷嬷認下的孫女,有她在,姑娘出閣了也不怕這邊府裏忘了您,有什麽事打發她來說最妥當了。二來她既然終究要回到這裏來,那就不怕被姑爺家裏的人籠絡去,她是個通透人,知道唯有一心襄助姑娘才是功勞,不然只管等着太太責罰罷。”

平兒暗地裏幫她說了不少好話,杜雲安十分承情。

平兒卻對她說:“咱們如今是一根藤上的,幫你就是幫我自己。這五個人,順兒來的短看不出,喜兒樂兒兩個卻是往姑爺姨娘的位子使力的,日後不知落個什麽下場——唯有你我兩個,又都是孤身一個,又都是巴望往外聘作正頭夫妻。”

杜雲安想起平兒後來作夾心餅,一力供奉賈琏鳳姐夫妻兩人的情景,不由心有戚戚,只盼日後報答她。

次日一早,銀線帶人送來大紅妝緞二十匹,回道:“這是姑蘇剛出的花樣子,老爺命家裏的船緊着回來。姑娘看喜不喜歡?”

王子騰記挂她,已叫王熙鳳喜笑顏開,當即就着她的手看一看,見是喜上眉梢圖案,不由紅了臉。

“樂兒沏好茶來!”

銀線忙推辭,略坐一坐就起身要去。鳳姐遞了個眼色給平兒,平兒忙親自送出去,須臾回來悄悄說:“她去看雲安了,還有金大娘,也送了東西給雲安。”

王熙鳳點點頭,把怨氣收了一大半,若有所思:“果然是個伶俐人,她才進府多久,倒有這些人惦念她。”

平兒悄笑:“我說的沒錯罷,一個好漢三個幫,就是這個理兒。”

銀線見了杜雲安,便說:“虎子在我家極好,我兄弟喜歡的什麽似的,家去時偷偷抱着鋪蓋跟狗睡,狗不理他,他還抹貓尿——虎子可聰明,你們怎麽養的。”

銀線唯恐她想起兄長傷心,又忙說:“太太怎麽把你調給鳳姑娘這裏,昨兒聽見唬我一跳。”

杜雲安苦笑:“為着仁大爺的事,老爺看重仁大爺,太太怕我留在正院招禍,把我給姑娘使二年。”

這日下晌,銀線又借故跑了一趟梧桐院,将一封信遞給杜雲安:“南邊來的信,我爹趕忙送了進來。”

杜雲安拆信的手都在哆嗦,看了宋辰師兄的信後,強自把一腔喜悅壓下,只對銀線搖搖頭。

銀錢勸慰:“沒消息也是好消息,你且寬心……”

杜雲安送走她後,反複把那信看了好幾遍——這信寫的有玄機,因兩人都怕半路被人打開來看,當初商定若是有消息就在信尾點個黑點,好消息是一個,壞消息是兩個,若杜仲死了,也無謂暗語了。

結合着信末那黑點看信,宋辰信裏雖仍說“未尋的”,可他多寫了一句“前日街市忽見一缺牙短匕,肖似師兄舊年之物,淚矣。”

杜雲安卻知那刀鞘缺了一塊的匕首是杜父舊物,杜仲一直帶在身上不離身,也不可能是掉水裏叫人撈出了,匕首這等物件一入水必然沉底,那麽個小東西,漁網也撈不住。宋辰師兄說見了件物件而不是個人,既是說沒見到哥哥,但哥哥已給他傳了信!

杜雲安将信貼着心口,哭了笑,笑了哭。半晌,還是用火燒了那信,畢竟是外男信件,這東西留下招禍——猶豫了下,女孩兒用指甲将帶有墨點的那塊紙摳了下來,小心放進貼身荷包裏。

一直到此時,杜雲安所有的猶豫不安才都放下了。

她不是不想求助李夫人,不是不想借李家和王家的勢。生死面前無大事,為了她哥哥,有沒有證據都不打緊。可叫杜雲安舉步不前的原因正是王夫人對賈環、王熙鳳對賈環這類庶子的心,尤其是王熙鳳,她受李夫人教導,日後那般對有孕的尤二姐——雖是嫉妒尤二姐,可見不得庶子的心是一樣的。李家或許會看在自己兄妹兩個是外孫子外孫女的份上幫忙,李夫人卻未必能容忍一個長成人的庶子出現。這庶子沒受她半點教導,又大了再養不親,站在李夫人的角度,或許還不如從宗族過繼個懵懂孩童來的安心。

萬一李家王家尋到了杜仲,李夫人或者打着為李夫人好的其他人,暗暗下手害了他——李夫人先不論,李家王家的宗族裏惦念兩家財産權勢的絕少不了,李家沒有外孫、王子騰無子才更符合他們的利益。

這裏頭太複雜,人心也禁不起考驗,杜雲安不能拿哥哥的命去賭。但她着實也下了決心,以一個月為期,若宋辰師兄下江南一個月還未尋到蛛絲馬跡,就把頂子掀開:那時還未有半點音信,杜仲活着的可能幾乎沒有了。

這姑娘着實有股狠勁,原本打定了主意趁王熙鳳三朝回門的時候告訴給李夫人,她不僅要找王仁報仇,還要借李夫人的手去弄王家在金陵的大房——甚至還有些惡念在裏面:她知道李家那位公子不大好了,等他沒了,仗着自己是李家唯一一點子骨血的份上,李家不能不幫她!王仁不是圖謀李家家財嗎,為此不惜害人,不叫他自食惡果滿盤皆空這仇就不算報了的!

杜仲既然沒死,杜雲安更不肯留在王府了,唯恐李夫人用自己拿捏杜仲,唯恐王仁王子騰等……她這個親妹妹,落在誰手裏都是個把柄。還不如給鳳姐做陪嫁,到時人在賈家,身契在王府,萬一事發了,這兩邊相互掣肘,還有個轉圜反應的餘地。

她簡單寫了幾句話捎給宋辰師兄,宋師兄不一定看得懂,但哥哥必然知道這是不教他光明正大露面的意思,一切等兄妹兩個見面再商量。

————

自那日後,杜雲安便安下心打理鳳姐房裏的事。

八月二十六日,王夫人忽然派人來說,要帶着寶玉幾個來看望嫂子和侄女。李夫人因對王熙鳳笑道:“等二十九你出了閣,寶玉和你那幾個妹妹就得該稱呼叫‘嫂子’了,這等姊妹相稱是再不能有了,可不得來送送,這是你和她們的情分,千萬別辜負了。”

王熙鳳用帕子捂着嘴笑:“必然是寶玉鬧的,別人萬不能如此。除了他,旁人也求不下老太太和姑母的準允來,迎春和探春兩個小姑子還能給嫂子來添妝不成,都是寶玉胡鬧。”

李夫人指着鳳姐搖頭:“瞧瞧,你們瞧瞧她,還沒出門子就小姑起來,羞也不羞,怪道那邊老太君給起了個诨號叫‘鳳辣子’!”

熙鳳扭股糖似的不依,李夫人點點她的額頭:“別總姑母長姑母短的,你很該把你婆婆放在前頭,端着敬着,捧得她舒坦了才好。鳳哥兒,女子嫁人,一半兒是嫁給了婆婆,日後和婆母相處的時辰比和你姑爺還多呢,你頭上兩重婆婆,本就不容易,日後還要跟着隔房的叔嬸住,你親婆婆心裏能受用?不管邢氏為人如何,她若要下你臉面,你多要強多能幹都沒用,只需她作兩回,保管叫你好不容易賺下的威信體面都完了——下人心裏不把你當主子了,你這少奶奶比管事媳婦還不如!”

“好媳婦熬成婆,就是這個道理,不是媳婦不能幹,而是媳婦天生低婆母一等。你也知道那位邢太太的脾性,雖貪些,可貪財的最好哄,你只管小利小錢的奉承着,把她架起來你的日子就能好過幾倍去!”

李夫人說完,看下頭站着的五個陪嫁丫頭:“都記住了嗎,日後你們姑娘脾氣上來,你們且勸着些,日常裏見了邢太太屋裏的人,你們也需得比大姑奶奶那裏的更敬上三分。”

衆人齊聲道:“是,太太。”

杜雲安聽李夫人說的這些,真真是金玉良言,只要王熙鳳記住了就不會像原書裏那樣得罪邢夫人甚深,只是不知書裏的是王子騰夫人沒說出這話,還是王熙鳳沒放在心上。

臨近錦東街,榮國府一行車架離王子騰府上不遠。

當中的一輛朱輪車上,賈迎春的乳母越發緊張,将些銀锞子銅錢拿出來:“這是姑娘頭一次出門作客,還是二太太的娘家,王老爺可是大官,姑娘可別露怯,老太太知道了要怪罪的。”

迎春垂着眼,那乳母推推她,氣道:“嗳喲,我怎麽這麽命苦,姑娘倒是說句話呀。看人三小姐,年紀小了那麽多,那張小嘴兒偏巧的連老太太都喜歡,姑娘不得東院親爹娘疼愛,在這邊還比不上三姑娘,越發沒我們這些人站的地方了!”

賈迎春不過一個十來歲的小姑娘,娘不疼爹不愛,這乳母只會一徑的抱怨她不争氣,她微微更咽:“我怎麽和三妹妹比,我是跟着叔嬸居住,怎好壓過這裏的正主兒!我不争不搶,才是道理。”

她乳母一撇嘴:“都是老太太養在膝下的,別人的奶兒子奶姑娘都能給媽媽争臉面,怎麽獨你不行!我只勸姑娘,別動不動鋸嘴的葫蘆似的,且趁今天好好奉承奉承鳳姑娘罷,過幾日就是你親嫂子了,總不能連親親嫂子也攏不住罷。”

說罷,探頭看看外面,“快到了!姑娘快快整整形容,我到車轅上候着。”

這奶媽子就出去了,留迎春一個在車裏。

賈迎春推開那捧銀锞銅錢,心裏苦悶:誰家的姑娘親自賞下人,乳母倒三不着兩的,只會叫她争氣聽話。

擦擦眼睛,這女孩兒忍不住好奇也悄悄從紗窗向外瞧一瞧,錦東街來往人氣更勝寧榮街。

正看着,忽然看到前面牆根下蹲着個衣衫褴褛的乞丐,那乞兒垂着頭,縮在牆角一動不動,不像別的乞丐在路邊不時虛攔一下過往車輛行人。最前頭馬車上壓車的婆子灑了幾把銅錢出去,那些人一窩蜂的搶了,跪在地上磕頭說吉祥話,那乞丐還是不争不搶。

迎春看着看着,忽然物傷其類,想起家裏下人背後給她起的诨名“二木頭”,忍不住鼻子一酸,這也是根木頭罷,淪落成乞丐,只怕會餓死罷。見別的乞丐都追着打頭的馬車跑,迎春突然用帕子胡亂包了些锞子銅錢,在自己的車經過那乞丐時,飛快擲到他身上。

賈迎春一時激憤,扔給乞丐一包銀錢,實乃她平生僅有的離經叛道之舉,連一眼也不敢多看,心口砰砰砰直跳。

她垂頭平複氣息。迎春的乳母探頭進來,見自家姑娘乖乖坐着沒往外偷看,滿意點頭:“這才是大家小姐的做派。”

卻說牆根下的杜仲,他自好好蹲着,等宋師弟打聽消息回來,忽然被包硬物砸中胸口,險些把他胸口的傷口砸裂,好一陣氣血翻騰才将喉口的腥甜壓下去。

好一會兒,杜仲緩過勁來,擡眼去瞧那一趟馬車,又低頭看懷裏的東西,捏捏,這裏頭是銅錢罷?杜仲微微皺眉,警告的瞪一眼偷瞄的兩個乞丐,将那拳頭大的小包掖進懷裏。

錦東街王子騰府邸幾丈外,那些追車的乞丐搶了最後一把錢,不敢再跟,磕頭說完吉祥話就散了。

不少人又回到錦東街街口,繼續蹲着等下一個善人。

“怎麽今日的乞丐多了不少?”壓車的管事媳婦問。往日西城裏少見這些人,五城兵馬司會定期将乞丐驅走,免得驚吓了貴人。

“聽說有地方遭了災,有些逃難的人就淪成了乞丐,這些人為了能活命,那是什麽都幹得出來,五城兵也管不過來。”

兩人唏噓一陣,都說良民比奴才好,可這平頭百姓不知那日就遭了災,哪有她們跟着主子享福來的美。

“師兄,我打聽了一下,王家近來正準備嫁女,無別的大事。杜妹子在內宅,不好探聽,我使了些錢,只知道那府裏近來還算安生。您說的那位大叔,我也見過,方才找到他家,虎子正養在那裏,許是聞見了你的味,我還沒進去就狂叫,險些叫人發現了我,不過我問那附近的人家虎子的事,說是他家親戚寄養來的。挂在牙行的宅子也被主人收回不賣了,想來杜妹子無恙。”宋辰隐下一句未說,那街坊極唠叨,聽他打聽狗的事,還說‘是個極清俊的女孩兒家的,那狗養的極親主人,你買了也做不成鬥犬的’。

其他的話不論,找回師兄的宋辰忽然發現“極清俊”三個字套在杜家妹妹身上很妥當,就是不知為何當着師兄的面下意識沒把這句說出來。

杜仲點點頭,微有些吃力的起身,他身上傷還沒好,偷偷回來京城一是放心不下妹妹,二是他們兩個查到镖局裏有人勾結了那些劫镖的人,把路線透露了出去。

多虧了林大人和陳先生,杜仲已經知道此事與江南甄家有關,可他查不出甄家動手的原因,甄家又枝繁葉茂,是以杜仲便要從镖局裏的內賊入手。

“走,今晚綁了張師兄,來一出鬼魂索命的戲碼。”杜仲冷冷一笑。安安既然把宅子收回不賣了,那就是她知道自己無事了,既然如此,且放手将事情擺弄清楚再說,省的冒然見面給安安招禍。

宋辰扶他一把,兩個人悄悄離開王府附近。

直到看不到人影,那兩個垂涎賞錢的乞丐才擦把汗,那樹樁子似的人站起來竟然有這樣的氣勢,他那同伴也像個練家子,這不會是什麽江洋大盜來踩點的罷——他們這等小偷小摸的,險些犯到真匪爺手裏。

王子騰府上,迎春探春被送去梧桐院陪鳳姐的時候,杜仲正坐在桌前,盯着攤開的一捧銅錢加幾個銀锞子發呆。三四個銀锞子加起來有一兩重,但打造的十分精巧,有瓶安如意式的,還有仙鶴樣式、海棠花式的——這是內宅女子的會用的東西罷,恐怕年紀還不大,這銀锞子忒輕了些。

果然,那塊包錢的帕子一角繡着幾朵迎春花,杜仲能做得镖師在各行當都練出幾分眼力:繡這個的顯見針線還有些稚嫩。

杜仲微微一笑,用帕子包了幾個銀锞子仍舊收起來,他雖不是君子,卻也不會讓別人的好心淪為把柄。

宋辰從外面進來,正看到師兄把塊手帕樣的物件塞懷裏,桌上還有一把銅錢,頗不解:“師兄?”

杜仲輕笑:“方才有人把我認作了乞丐,舍了我些銅錢。”

“……”怎麽還很高興的樣子。

“不說這個,張坡張師兄可在家?”

宋辰冷笑:“張師兄最近正得意,不少人輪着請他吃酒,今晚是東城春南綢緞莊的大掌櫃在怡香院做東請他……”

……

“姑娘,你的帕子呢?”繡桔悄聲問。

迎春一愣,臉上血色褪盡,她剛剛情急之下竟然用的是自己的帕子包的銀錢給了乞丐。若那乞丐拿着東西找上門來……

“姑娘!姑娘!”繡桔小聲叫道:“我的天爺,您的帕子不是丢了罷,這親戚家裏如何找來?”

賈迎春眼眶都紅了,若那乞丐找來,她一頭碰死了幹淨!小姑娘再料不到唯一一次出格的善意竟然把自己置于萬劫不複之地。

她本有些激動雀躍的心全冷了下來,剛升起的那點朝氣勇氣盡皆化成了灰。

“迎姑娘,這是怎麽了?”別人都去捧鳳姐寶玉的熱竈,獨雲安看到次間坐着的迎春眼淚掉下來。

繡桔有些慌亂:“姑娘方才迷了眼。”

雲安笑道:“我服侍迎姑娘到那邊洗臉罷。”

繡桔越發感激杜雲安幫着掩過去二姑娘流淚這事,大喜的日子,還是姑娘的親嫂子的喜事,若是見姑娘哭了定然要不高興。

到了西耳房,小丫頭們早往沐盆裏倒了溫水,繡桔給挽袖摘下手镯戒指,雲安親自捧着新取來的巾帕,伺候迎春淨面。

待迎春洗好了,雲安方撤去掩住她衣襟的大手巾,打開案上的妝奁,笑道:“這也是我們姑娘日常用的,許是與迎姑娘用的不同,迎姑娘別嫌棄。”

平兒走到紗罩的腳一停,點點頭暗道,雲安做的很對,可見她的确是個明白人。這迎姑娘雖在那邊府裏不顯,可自家姑娘只這一個親姑子,在梧桐院裏很該比旁人更尊貴一重才是。

繡桔感念的跟什麽似的,見別的姑娘丫頭手裏都拿着帕子,她家姑娘替換的包袱還在正院那邊兒,真去拿就鬧大了,于是越性拉過雲安低聲說了:“你說這如何是好?”

才勻過面的迎春也看過來,溫潤潤的眼睛跟一汪秋水似的。

雲安便道:“迎姑娘下車的時候我也随太太在二門上接來,現在想一想,那時就沒見姑娘的帕子。”

繡桔長出一口氣,慶幸:“怕是掉在車上了,佛祖保佑!”

可杜雲安觀迎春的神色,不像松口氣的樣子,心內急轉,遂小聲道:“哪怕掉在外頭也不妨,迎姑娘跟我來,一看便知我的意思。”

說着引她到後面去,一邊命小丫頭到正廳遞話:“就說請迎姑娘到處走走,看看咱們姑娘的院子。”

三間正房後面接着處抱廈,王熙鳳的嫁妝有一部分不成擡的零碎放在這裏。

所有嫁妝的單子和記錄杜雲安都參與核對抄錄過,哪個箱子匣子裏放的什麽,她比平兒還清楚呢。因此直奔一個紅漆盒子,打開那盒子:“迎姑娘的帕子忘在車裏了,這裏要多少有多少,迎姑娘挑一塊罷。”

迎春擺手:“你們姑娘的東西,我怎好拿。”況且這看着還是嫁妝。

侍奉的兩個小丫頭笑勸:“這些東西不在我們姑娘的嫁妝裏頭,原就是備着取用方便的物件兒,迎姑娘請随意。”

杜雲安翻那盒子裏的絲帕叫迎春看:“這本來就是給迎姑娘預備的,我們知道姑娘們都不用外面的針線,只是這匣子帕子和另外一匣荷包都是方便給姑娘屋裏人的,別的姑娘也都有。”

“您的是迎春花圖案,探姑娘的是玫瑰花的,這次沒來的四姑娘是曼陀羅,就連寶二爺環三爺也有一匣荷包,寶二爺的是他從前說過喜歡的紅蕊的桃花樣式,環三爺的是杏花紋。我們姑娘說索性兩位爺還小,花兒朵兒的也不為過。這樣日後她給兄弟姐妹送東西不至于忙亂出錯。”這裏拜訪的物件本就是随管事媳婦和大丫頭支配,用來給同輩兒小孩子們送禮的。

賈迎春看時,果然那些帕子上繡了各式各樣的迎春花,形态皆不同。

迎春抽出一條來,暗暗松口氣。

杜雲安便明白了,恐怕二姑娘的帕子掉在別處了,只假做不知,且掩過這遭兒就算。依她自己的想頭,雖時下将女子的随身物件看的重,若單單只有帕子香包被旁人得着了,其實不能怎樣,除非有加了特殊标志用這種東西來做定情信物的,否則天底下人那樣多,你繡迎春花,就不許別人用迎春花了嗎,又沒人會将名諱繡在上頭,誰能證明這東西的主人是誰。

這時代講究女子名與字忌出閨門,那些話本野史上杜撰的一個個才子都能撿到繡着佳人閨名的手帕荷包,簡直可笑。不是這佳人春情萌動,就是那才子意淫無恥!這種話本一多,倒叫好人家的女孩兒更艱難了,整屋子的人都得警醒着姑娘的東西別少了丢了。

梧桐院熱鬧了一日,又忙碌起來,氣氛比先前還要緊張。平兒幾個一遍遍的檢查東西,尤其後日就是“看嫁資”的日子,大後兒就是親迎拜堂的正日!

八月二十八,王家發嫁妝,六十四臺滿滿登登,一色紅漆大箱,每擡都由四個年輕小厮用紅擔杠擡箱。五更不到,小厮們都穿着簇新的衣裳,收拾的幹淨利索,到正院前聽命,不看箱籠,只看這些人,就覺氣派非常。

李夫人也一宿沒睡好,邊讓丫頭通頭邊問:“今兒随嫁妝過去的全福人等都預備好了?”

李松家的畢恭畢敬的回說:“都準備好了。鳳姑娘吩咐雲安、順兒、樂兒随嫁妝今日過去,點了平兒、喜兒明日跟花轎進門。”

李夫人擡眼看她:“鳳兒叫平兒明日随花轎進門?”

李松家的低頭應“是。”

這太太就搖頭:“兒大不由娘。”按照時下默認的規例,跟嫁妝進門的日後是新媳婦管家理事的臂膀,這随花轎過門的就是給姑爺準備下的通房丫頭。

雲安順兒兩個不奇怪,本來是不是用來籠住男人心的。這喜兒樂兒大了幾歲,身條妖嬈,一看就知道這是女主子不方便的時候伺候男主子的,且那兩個本也有這心,原是主仆雙方早有的默契。可如今平兒頂上,固然是鳳姐更信任平兒的緣故,可李夫人看來這事處置的十分不妥,叫原本忠心能幹的丫頭搖擺,也令備下的通房丫頭不滿。

“罷了,我也管不了一世,總歸趁着我在,她自己碰頭遇挫也是好事,由得她罷。”

一語未了,只聽外面一陣腳步響,廊下的媳婦進來笑道:“大嬷嬷要來看發嫁妝!”

這裏李夫人乃問李松家的:“大嬷嬷能下床了?”

李松家的笑道:“鳳姑娘的喜事也旺了大嬷嬷,昨兒我才來回太太說嬷嬷能坐起來了,今兒個就能下床走動了,可見是福來喜來,雙喜臨門!”

李夫人笑道:“到了發嫁妝的吉時再攙扶你們老奶奶出來,這會子且養養精神。”

至辰正,一行人已經整齊排好,炮竹噼裏啪啦的響起來。

正院大開,從正房的大門一路向外,各門一重重的次第打開,王府外早圍滿了看熱鬧的百姓,都猜測這位貴女出嫁的嫁妝如何。

全福人帶掌事的大丫頭們拜別李夫人。

大嬷嬷一身醬紅色袍子,雖話仍舊有些說不清,卻也喜氣洋洋的被人攙扶在旁邊。整個正房都在忙,各有各的職責,都沒注意她那張慈祥白胖的臉盤兒一見到杜雲安就愣住了,盯着她看了半晌,又猛地轉頭看李夫人。

兩個小丫頭子年歲不大,個兒也不高,攙扶着這胖老太太本就吃力,這會子見她亂動,只好悄聲哄勸:“老奶奶,您且耐煩一下,馬上咱們就能坐下了。”

李大嬷嬷被病痛又狠狠折磨一場,許是吃的藥忒苦口藥性忒涼,這人倒比從前更沉得住氣些。她知道這會兒是鳳姑娘的大日子,外頭人都看着呢,不能此時給太太臉上抹灰。

可當這老人家看到杜雲安同另兩個丫頭各自上了一頂小轎子,摻在嫁妝隊伍裏一徑往外離開時,就再也顧不得、忍不住了,抓住李夫人的手:“留、留下她、她!”

李夫人看着嫁妝隊伍如同一條紅色的龍燈一樣慢慢出了視線,想着明兒個鳳哥兒也會這樣離開家裏,忍不住紅了眼圈。

她拍拍奶嬷嬷的手,似是勸說她也是在安慰自己:“女孩兒們大了總要出門子,只要她過得好了就是咱們的心了。”

随即又笑:“常言說‘女大不中留,留來留去留出仇’,罷了,我扶嬷嬷去看看鳳哥兒。”

李大嬷嬷越着急話越說不清楚,一激動這涎水就掉了下來。李夫人忙拍她背:“你快別上火,有事慢慢說。”

又悄命府裏的郎中去小院給大嬷嬷診治,直到下半晌榮國府送來“敬貯佳奁,禺子婿賈琏載拜”字樣的紅色柬帖(見注釋),大嬷嬷才漸漸好了,頂着一腦門銀針老淚縱橫。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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