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5章 大白

明日孩子就要出閣, 雖不是親生,但到底慰籍了多年膝下空空之情,李夫人自得到鳳姐處娘倆兒抓緊聊些私話才是, 并不能一直耗在大嬷嬷這兒。

少不得寬慰老人家:“嬷嬷且歇着,有什麽事養好了身子再說不遲。”

大嬷嬷只拉着不教去,哭道:“遲了,已然遲了。”

“到底是怎麽樣?”李夫人也急了, 她素知老人家有些左性兒,可卻從沒這麽不知輕重過, 有什麽要緊的事不能等家中大事過後再說。

“你把杜家丫頭給鳳姑娘作了陪嫁,是也不是?”她說話尚有些含糊,臉上一行淚一行汗, 看的李夫人又有些心軟, 畢竟是嬷嬷陪伴多年, 勞苦功高, 況且早年僅得的那個奶姐也不壽, 到至今統共只剩下自己一個親人。

“她, 她哥哥呢?”

李夫人越發狐疑, 在炕沿上坐下, 挨着大嬷嬷:“嬷嬷忽喇巴的提他們作什麽?莫非你先前不叫去的不是鳳哥兒, 而是雲安不成。”

“那孩子叫什麽來着?”大嬷嬷提起杜仲, 眼裏又有了些光輝。

李夫人按下杜仲已亡的事, 只順着她說:“叫杜仲, 聽雲安丫頭說她哥哥因生在二月,又姓杜, 且杜仲本是一味良藥, 便取了這個名字。嬷嬷有話直說罷, 時候不早,鳳哥兒那裏還有事。”

“好!好!,杜仲樹修長挺拔,是良材棟梁!”

李嬷嬷攥緊她的手:“他們是你的外甥和甥女!留着咱們李家的血吶,鳳姑娘比他們又退出一射之地了——我實在沒想到我病了這幾日,太太就把杜丫頭做了陪嫁,這可如何是好!幸好還有她哥哥在,但正因為仲哥兒在,為了他的臉面,這杜丫頭也不能在別家做個丫頭!請鳳姑娘三朝回門的時候帶她回來罷,日後挑個親戚故舊把她嫁回蘇湖去,也是段善緣……”

大嬷嬷後面說的什麽李夫人都沒聽進耳朵裏,她心口怦怦只跳,又驚又喜,又喜又悲,更有悲從中來、心如刀割,一下子站起身,拂掉大嬷嬷的手:“嬷嬷說什麽?雲安是我的外甥女,哥兒是親外甥!這麽多年您一直知道,卻任由兩個孩子流露鄉野,艱難活着?”

不知為何,她心裏幾乎立刻就信了大嬷嬷的話,好似有種“本該如此”的想頭。

李夫人愈發語無倫次,氣道:“還有雲兒,她是我妹妹!她當日那般遭遇,你怎麽不說!想我李家人丁單薄,幾乎斷絕,嬷嬷安的什麽心,瞞到此時!”

李夫人回想這些年,看着炕上靠着猩紅氈條靠背的老人家,突然倍感陌生。自她嫁給老爺遠離故鄉,大嬷嬷就是她最信任之人,許多事情都任她施為,李夫人做夢也想不到大嬷嬷會對她藏私,甚至瞞下諸多要事。

李大嬷嬷看到那眼神,酸澀中升起一股子慌亂,淚道:“并非我有意瞞着姐兒,實在是不能啓口,當日我應過老太太和老爺,不許告訴你,但我有照應雲兒。雲兒自己是知道自己身世的,我一直想有一日或許她自己會吐口,可沒想到她骨硬心狠若此,到死也沒對你流露半點。”

她話裏的姐兒說的是李夫人,乃是幼年稱呼,這時提将起來,不免有引舊情之意,只是李夫人滿顆心都被愧悔所占,沒留意到這個。至于那“老太太”“老爺”之語,卻是指李夫人的祖母和父親。

“是我害她淪落那田地,怎能怪她不說……”李夫人嘴裏發苦,想起杜雲安,立刻說“雲安,雲安!我立刻派人将她接回來!”

“不可!”大嬷嬷一聽,忙攔住:“不可鬧大了,待鳳姑娘回門了,悄悄留下她就是。不然對外如何說呢?”

這老婆兒還道:“姐兒雖是甥女,但鳳姑娘亦是侄女,太太更疼了這麽多年,不犯急于一時傷了鳳姑娘的臉面。”

怪道總覺得親近,李夫人拭淚,原來是冥冥中自有血脈親情在裏頭。她這會兒也想,若果然速速接回了雲安,必然引得衆人猜測,日後還怎麽在京中給孩子相看好親事,別為一時之快誤了孩子的終身才是——還是盡快修書一封送去娘家,叫父親出面從南邊認回外孫女,自己大張旗鼓的接來身邊撫養,這孩子今年就及笄了,明年三月三正好大辦笄禮,叫京中各家知曉她李家的小嬌嬌,也好把親事相看起來……

握着心口,李夫人幾乎等不及大嬷嬷慢騰騰說那些陳年舊事,她還有一件頂頂要緊的事情要辦,仲兒那孩子如今下落不明生死不知,李夫人要派信得過的人手去找尋。

要麽說人心知親疏呢,看此情此景,不外如是。

不知杜仲是外甥時,李夫人聽旁人提起他落水失蹤多日,嘆惋一番過後也認定人活不成了。可知道了這是自家的孩子後,李夫人只盼望吉人天相,覺着未必沒有生機,立時便要派心腹去搜尋——不僅如此,她還要告訴老爺,借王子騰的人手來用。

杜仲都如此,本就得她喜愛的杜雲安更不在話下,李夫人已然為女孩兒終身打算了。

此時卻聽大嬷嬷說:“隐瞞此事原也是情非得已。老爺本不能肯定雲兒是他女兒,是李家的小姐。我也是今日看見姐兒的長相才确定的,她長得實在相年輕時候的老太太。”

娘家老人都說自己有幾分随了祖母,李夫人摸摸自己的臉,從前疑惑雲安眼熟的事全明白了:“怎麽說?父親為這個才不認雲兒?嬷嬷長話短說罷。”

尋杜仲和要回雲安都需周密安排,李夫人為解心中疑惑,只得暫忍住別個。

“這事原也不光彩,雲兒的生母是當年姑蘇城裏有名的紅倌人,老爺包下她……”

李夫人很快知道了真相。

雲兒的生母是整個江南都有豔名的紅倌人,李父愛其顏色,包下了一段時間,但并無為其贖身的打算。誰知包下這紅倌人月餘,這本應早喝過絕子湯的女人竟然有了身孕,李父懷疑是這紅倌兒與別的恩客偷情所得,偏偏幾經暗查,都沒發現蛛絲馬跡。

江南有名的勾欄都會置辦下許多獨立幽靜的小院,專給那些被大價錢包下來的妓子舞姬居住,算是變相的外室,為讨好出錢的老爺少爺們,這種小院實際上管的頗嚴厲,那些女子住在裏頭真真是大門不出二門不邁。李夫人都聽說過這風氣,李父更是了解。因李家子嗣稀罕,抱着萬一的僥幸,李父給這紅倌兒贖了身并将其安置在一處秘密的院子,真成了個外室。

這紅倌人說幸運也算幸運,但運道仍有不足,懷胎九月生下個女孩兒。李父見是女兒,頗為失望,本就疑心不是自己骨肉,便不肯把孩子認回家中,等這女孩兒長開了看看是否肖似李家相貌再做決定。

“偏雲兒長大後像足了她娘,對嗎?”李夫人淡淡看向大嬷嬷,雲兒曾提起過她和她娘就是一個模子裏刻出來的。

李父與大夫和産婆再三确認過這女孩兒的确是不足月降生,算時間也确該是他的孩子,于是便這麽的養着這對母女。李父曾心有奢望,指望這女人再為自己添一男半女,于是頭兩年頗為照看疼愛,看上去與別的男人家受寵的外室并無不同。可實際上,李父心裏始終有疙瘩嫌棄她出身,又兼着這婦人再未能開懷,漸漸也就冷落了。過上七八年,這紅倌兒一病死了,那女孩子無處可去,就被李父找由頭弄回家去假做祖母賜給嫡女的大丫頭了。

李夫人點點頭,一時亦不知如何說父親的作為。

“其實太太也猜到了,只是老爺不認,便也只得如此了。但從老太太到太太那裏,皆暗照應她,這才有了這丫頭明明比您小兩歲,卻能做成您屋裏第一受寵得意人的事兒。”大嬷嬷一時說出許多話,中氣不足,卻還忍着一股腦把事情說明白。

“您出閣時,雲兒也大了,老爺委實頭疼她的親事……”大嬷嬷吐字不清,但尚能聽得。

李夫人知道父親怎麽想的:若不認回來,雲兒最多配個管家親随,擱在自家看見‘庶女’配個下人總是件堵心的事。可要願意認回來早就認回來了,萬沒有長女快要出嫁的時候突然弄一出認女兒丫頭做庶女的戲碼,來傷嫡女顏面的。

沉默一會子,李夫人搖頭:“倒不如當時索性認回去,省得鬧成如今這等骨肉分離,生死兩隔的恨事!”

大嬷嬷道:“就是知道您會這樣想這樣做,老爺太太才一定叫瞞着的。”

“況且已有了壽大爺,更不肯将個外室女兒認回家裏來了。”

李夫人冷笑:“原是他自己不作法!我一生無子女,壽兒纏綿病榻,皆是受他所累!”

這是頭一回李夫人将不孝的話說出口,卻叫大嬷嬷不能言語。

這裏頭還有一則緣故。李家子嗣稀少,甚至孩子們的身子骨都不康健,皆因為李父的緣故。李父出身膏粱,年少時極為荒唐,于女色一道百無禁忌。

李家是本朝才發跡的新貴。本朝立國尚不足七十載,李家雖乘着曾散盡家財資助太祖的東風一躍而起,但前朝末年李家不過是個州府上的富戶,便是破家資助又能有多少,看太祖登基後李家祖先連個官職都沒撈到就知曉了。李家能有今日多虧了接連幾代的男丁都精于經營,魄力十足,才抓住機會在鹽道争到了一席地位。可李家雖起來了,但根底并非是什麽世家大族,早年兵荒馬亂時原本的親族早就飄零四散了,後面幾代的男丁又忙着在商道開拓鑽營,對開枝散葉實在稱不上用心。直到李父這一輩,各家子孫凋敝,李家對兒孫的教導便松了又松,李老太太對兒子自小沾花愛色的毛病不僅不約束反有樂見其成。

誰知這放縱沒帶來子孫繁茂倒幾乎絕了戶——李父開竅太早,人還未長成就與丫頭成了事,十三歲就光明正大有了兩個美貌通房,他生性貪歡,又少年逞強,缺乏管束的情況下,不僅家中荒唐,在外更是楚館豪客。等其十七八歲時,李老太太看兒子一院子莺莺燕燕,卻沒一個把肚皮鼓起來,才不顧臉面請江南名醫給兒子看診,方知李父那副強壯體格竟是面上光,底子幾乎爛了大半,注定子嗣艱難。

李夫人的母親未出閣時接連守孝,耽誤了花期,頭任未婚夫婿還病死了,名聲十分不好。因李老太太看重李夫人外祖母好生養這一點兒,萬般求娶回來。是以雖比李父大了四歲有餘,李家對這門親事仍如獲珍寶。饒是這麽着,李父修身養性年許,私底下也不知灌了多少苦藥才藍田種玉,得了李夫人這個孩子。後頭那位庶出的少爺,更是請盡名醫用盡好藥才勉強保住。

自李壽出生後,李父徹底沒了生育的能力。雖這精血不能叫婦人有孕,可這人經過調養卻比一雙兒女還要康健。他愛女色的性子是改不了了,幸好頗尊重嫡妻,一家人倒也相安無事。李母本就不愛丈夫,對他之後富态複萌并不以為許,只一心做好主母之位。這庶子一降生,李母就抱到了正院,四五個大夫輪班看顧,剛滿周歲就上了族譜,記在她名下。也是有了這個兒子,李父才有底氣不願去認回庶女。

偏偏造化弄人,貴女良妾所得的子女皆有憾恨不足,那低賤妓子不僅有幸生育,且其女還有了一雙康健的兒女,竟然成了如今李家唯二的三代血脈。

李夫人一生未能開懷有孕,她心裏知曉是父親的緣故,父親中氣不固,是以難以讓女子有孕,即便有孕也難以成活降生,她和弟弟是托幾位江南醫科聖手勞心勞力才艱難保下來。可這時運并不徹底,兄弟纏綿病榻近三十載,李夫人雖因母親體壯而稍好些,可也只是面上康健,實際上卻是塊貧田,開不了花也結不了果子。

“罷,到如今還提這些作甚。”李夫人意興闌珊。

大嬷嬷哆嗦着道:“我知道您怨我,可其實家裏不曾虧待了雲兒。當年老太太和太太偷偷給她備了一份嫁妝,有按咱們家的老例兒陪給她些方子。”李家骨子裏是商人,尚未發達時陪送閨女最好的是教她一門手藝,待發跡後就特地收羅些秘方陪嫁。

“這事除了嬷嬷知道,這府裏還有誰曉得?”

大嬷嬷猶豫一下,才道:“應是還有個丁香,她如今是上夜的婆子,當年她跟過我一些時日。”這說的正是銀線的姨媽丁大娘。

當初雲兒被大嬷嬷按李父的吩咐提拔成通房,可李大嬷嬷并不放心。她私心裏偏向自己照顧長成的小姐,唯恐雲兒嬌俏攏了王子騰的心,便插了眼線。那時丁香被吩咐做了許多事,這丫頭聰慧,看出了一些苗頭,才被大嬷嬷調去二門守門。

李夫人深深的看了她一眼:“嬷嬷再沒向別人透露過?或者這丁香的嘴嚴不嚴?”

大嬷嬷一愣,不知何意。

李夫人垂眼道:“王仁求過雲安幾次,我現在才明白他為何盯着那孩子不放!”

“罷了,嬷嬷歇着罷。”

說完,不等大嬷嬷說話,李夫人起身一徑出去。大嬷嬷心都涼了,知道太太到底怨上了自己,不肯再叫自個管她的事了。

她身子一軟,強撐的精神氣都散了,越發顯得老态龍鐘。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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因這些事,李夫人耽誤到掌燈後才往梧桐院去,此時鳳姐正發呆,她既期盼又有些兒害怕。

娘兒倆個說了些私房話,李夫人摟着王熙鳳,眼淚收都收不住。

王熙鳳哪裏見嬸娘如此過,一時也不舍起來——這女孩兒天生有股子野心,盼望有一日能當家做主施展才幹,因而待嫁之心雖百味陳雜,卻并無多少舍不得。

“好孩子,日後若有委屈只管家來告訴我。”李夫人拭淚道。

李夫人自是難受侄女出閣,可哭得勸不住,卻是借此發些情緒。

王熙鳳不知內情,心裏感動,依偎着她道:“嬸娘疼我這些年,我都明白,在我心裏只拿您當親娘那般。”

李夫人看得出她此時說的是肺腑之言,一時大為觸動,剛勸住的眼淚又掉下來。

平兒忙上來笑勸。

李夫人對妾室庶女頗為寬待,又滿心疼愛王熙鳳的根子其實源自李家帶來的影響,她幼年記憶中最深的一件事就是弟弟降生時,她父親抱着她跪謝列祖列宗,母親喜極而泣的告訴她不用犧牲她來撐門立戶、招贅女婿了。後來李夫人長大,見過聽過,那些招贅女子過的是什麽提心吊膽的日子,于是她骨子裏更渴求血脈親人。偏她自己沒能生下一男半女,這才有了接王熙鳳養在膝下一樁。

鳳姐出閣,正是她滿心失落之際,突然有了個血脈相連的親甥女,霎時間填補了李夫人心裏的空蕩,原本五分的喜歡也變成十分的疼愛了。因此李夫人百般叮囑回門之日早些家來,又後悔沒跟賈家商量叫小夫妻按京城新風“住對月”。

下頭站着的衆人都笑,有那嘴巧的就道:“鳳姑娘到那邊去,和在自己家裏也差不了多少,打小兒就慣了的,太太只放心罷。太太若是想念了,打發咱們去接就是,榮國府是老親家了,親厚的了不得,有什麽不能的。”

偏生此時有個笨的賣弄聰明,也奉承:“從前老話說的那句‘苦女強勝甜媳婦’,盡說的都是尋常人戶!很該叫這些沒見識的瞧瞧,咱們鳳姑娘進的可是福窩!”

“快打出去,打出去!”衆人忙趕她出去,這話說的,難道王家就不是福窩了嗎?

平兒笑道:“這位媽媽說的也不算錯,我們姑娘在閨閣裏享福,得了長輩雙份的疼愛,日後到那邊去,有老太太,有親婆母,還有親姑姑,又是幾重的關愛——可見是姑娘命裏帶福!”

叫李夫人也暗贊一聲好丫頭,這頭倒全成了福氣。

知進退,能圓場,還不落井下石,這才是能托付信賴的臂膀!李夫人暗嘆,鳳哥兒這次安排的極不妥當,還是往日沒能教好的緣故,待日後接回了雲安,需得狠下心仔細教導才行。

心裏盛着事兒,次日鳳姐出閣時,李夫人心神皆有些恍惚,只還不忘使喚妥當人看着王仁,不許他離了視線。

“太太!”忙了數月,李夫人好容易發嫁了侄女,正是身心俱疲之時,才歪着歇一會子,就聽到外面扯脖子鬼哭狼嚎的。

“去看看,又怎麽了!”

白芨方出去又趕忙進來回禀:“太太,是蘇州老家的人來了。”

李夫人昨兒才叫送信回娘家去,那送信的人便是會飛這會子也到不了啊,當即就知娘家怕是出了事,忙命:“叫進來回話。”

人方進來,房內伺候的衆人就吃一驚,只見來的兩個女人灰頭土臉,形容憔悴,跟逃難的人似的。

白芨小聲回禀:“除了這兩人,另有十來個丁口,都叫在外院歇着了。”

“姑奶奶,我們日夜兼程趕來報信——壽大爺不中用了,遍請名醫都說是捱日子。老爺受不住,也病了。只太太一人支應,燃燈佛祖誕辰當日,太太上寒山寺求佛,誰知回城的時候被些個災民沖撞了車架,太太受驚,當晚就起了高熱……實在沒法子了,求姑奶奶回去料理些時候罷。”

這時,王仁走進來,當廳站下,頗有氣派的拱手勸道:“我在外面都聽到了,太爺那裏正是繁難之時,嬸娘很該回去照應。”

在王仁夢裏,也有這麽一出,只不過李氏自己未回,是二叔令他在南邊的心腹幫忙支應的——那人頗有才幹,不知從哪個犄角裏尋出個孫神醫來,硬生生把李壽的命拖到了年底。

自杜雲安從手心裏逃掉,王仁就有些沉不住氣了,現在冒出來,打的是叫李壽盡快死的主意,順道兒把李氏支到姑蘇去,他好趁此機會将杜雲安搞到手。

李夫人已經疑心他知道了雲安的身世,只不過一時估不準他的斤兩才按下不動,這會兒聽他這話,不及細想,念頭裏就給他打上了居心叵測的标記。

這草包纨绔縱使有些個機緣,也都被他自己的豬腦筋敗壞盡了,什麽是謀定而後動,王仁一丁點兒也沒學到。

“嬸娘盡管将家裏的事交與我,我都聽您的吩咐。”

李夫人眼裏淨是寒意,心內急轉,忽然下了決定:“那就盡快收拾,待後日你妹妹回門後就動身。仁兒先送我至蘇州再回京理事,這一趟需得叫你操勞了。”到了姑蘇地界,有的是法子留下你。

——家裏有這麽只豺狼,還不能叫雲安回來,且騰出功夫先料理了才能安心。

王仁大喜。

李夫人冷眼看着,待無旁人時才叫李松家的:“叫你男人去西郊大營給老爺送信。”王子騰對王仁終究怎麽個章程,他若拿不定主意,那自己可要出手了。

将封好的信給她,正交代些別個呢,又有人外邊回:“老奶奶厥過去了。”

李夫人皺眉道:“怎麽又暈了,大夫怎麽說?”

新派去伺候李大嬷嬷的丫頭上來跪下,哭哭啼啼的說:“老奶奶吃了藥湯正要睡下,蘇州來的女人來問安,老奶奶得知舅老爺不好了,登時就仰倒了,岑大夫給救了回來。誰知剛才老奶奶又問別的事,我們聽着不相幹,便如實答了,老奶奶一聲不吭就厥過去了,眼睛都翻白了,臉、臉都歪了!”

李夫人心知不好,逼問:“嬷嬷問的什麽?”

那丫頭又哭,吞吞吐吐的說:“并不是府裏的事,問了幾句鳳姑娘的陪嫁丫頭,又問了雲安哥哥做什麽營生,我們說……”

“住口!”李夫人喝道。

命外面的管事媳婦進來,把這丫頭連同大嬷嬷屋裏的幾個俱都綁了,堵上嘴關進柴房:“老人家才救回來,你們就敢說些吓人的話唬她,豈不知病人床前最忌諱生啊死啊的!”

丫頭不住的求饒。她們方才就知道闖禍了,大嬷嬷一昏厥,這幾個就覺得是她們說的死了人驚了老奶奶的魂,病人本就八字虛,她們說的又是個屍骨無尋的兇水鬼,都說水鬼邪性,最愛害人……

李夫人到底是個念情的人,還是起身親自去看大嬷嬷,卻聽岑郎中道:“老人家癱了。”

屏風外,岑郎中臉鐵青,他行醫多年從未見過如此能折騰的老婦人,全把大夫的話當耳旁風。現在好了,扁鵲再世也治不好她老人家了。

“我方才用銀針試過,右側半邊的确沒有知覺了。急火攻心,一連兩次,她腦中已淤了血,日後能散開還好,若散不開恐怕連說話都艱難。”

這天晚上,賈琏和熙鳳洞房花燭被翻紅浪,喜兒樂兒與賈琏原本的大丫頭守在門外,四人大眼瞪小眼等着裏頭叫水,個中滋味,一一不同。

李夫人深夜方睡,睡前還叫瑞雲來吩咐:“過幾日你仁大爺送我往姑蘇去,把你和瑞香都帶上。只是你總歸和旁的丫頭不同,老姨娘的墳在金陵,你們一家很該去拜祭一番,你再去跟你仁大奶奶磕頭奉茶,才不負跟我一場。”

瑞雲喜不自禁,太太這話是擡舉她封姨娘的意思!次日果然瑞雲一家都發動起來,個個都要跟船走。

只她們并沒得意多久,上了船才發現太太還将瑞香一大家子帶上了,居然有近百口人,俱是要随船回南的。

上艙裏,李夫人撇着茶沫子淡聲吩咐:“船到揚州分船去金陵時,将瑞雲瑞香兩家帶上,叫他們以後留在金陵罷,将身契等都送去給仁大奶奶。原是仁兒開了口,我不好不給。但我雖賞下兩個人伺候,卻不許她們仗着我的勢越過大奶奶去。這話你記着,一五一十回禀給仁兒媳婦。”

那管事忙應下,一丁點兒風聲不敢露,直到他從金陵往姑蘇去時,那些人才知道太太将他們舍下給了仁大奶奶,一個個鬧将起來,叫大奶奶賞了板子才消停。因瑞香那家子人忒多,除了她老子娘,其餘人都被發配到莊子上去了——此時瑞香等才驚覺,太太這一手,将家裏三四輩子的努力全連根拔淨了。

此為別話,不需細說。

卻說自王熙鳳和賈琏兩個青梅竹馬圓滿了心事,這一月好的蜜裏調油一般,着實紮了不少人的眼珠子。

那些個通房丫頭不值一提,倒是王熙鳳的正經婆婆邢夫人看不過眼,只留他們在東院住滿了一月,話裏話外就催促:“老太太說了兩次了,你們挑個好日子搬去那邊罷,這裏的院子還給你們留着,先叫老太太順心是正經。”

熙鳳早有此意,這邊雖好,卻不如丹桂苑敞闊,況且邢夫人實在上不得臺面,不如挨着親姑母過日子舒心。

因與賈琏商量,賈琏受賈母愛重,往常也多在榮國府那邊居住,因笑道:“太太既說了,你照辦就是,我看初三就是個好日子。”

鳳姐冷哼一聲,斜着眼睛看賈琏:“我說的是這個麽?我說的是你那兩個可心人兒,怎麽安置她們才叫你高興!若不然她們又對着你哭哭啼啼,說我的丫頭們欺負了她兩個!”

賈琏見她嬌嗔可愛,忍不住一把摟進懷裏,先對嘴兒親了一口才道:“什麽可人!就是兩個粗苯丫頭。奶奶才是爺心坎上的可兒……”

說着就動手動腳,熙鳳紅了臉,推攮他:“要死了,大天白日的,叫人知道了我可怎麽活!”

賈琏弓着腰恨恨:“把人的火上來,奶奶還不認!我們正頭夫妻,管別人怎麽說,再者的你不肯自有肯的人,你又不願意了。”

鳳姐聽他這話,已是冷了臉,冷笑:“那爺盡管去找那肯白日裏厮混的人去!”

賈琏不過随話兒試探一句,他與熙鳳好了一月,雖不曾膩煩,也擱不住別的丫頭偷空偷悄的勾引,方才在外看到喜兒搖搖擺擺的走路,上頭一對鼓挺的胸脯子顫顫的,心下便一動。

這會子見熙鳳如此,賈琏暗道,真是個醋壇子,少不得日後再說。等她想開了,自己就知道給爺們屋裏放人了,這些個丫頭總比外頭的放心。

此時賈琏對熙鳳沒有十成十的心,也有七分真情在,是以見她還鑽牛角尖也就不說了。

鳳姐還不饒他,嗔道:“爺倒是說呀,看上哪個了,平順喜樂四個,哪個最鐘你的意?我開了臉給你放在屋裏。”

賈琏失笑:“怪道侬侬、嫣兒兩個說你的丫頭欺負她們,別的奶奶屋裏兩個,你這裏足有五個,二個打一個還餘出一個來。”

熙鳳暗地裏生氣,一聽那兩個通房的名字從賈琏嘴裏說出來她就窩火,什麽怪名兒,尤其那個侬侬慣會作怪,早晚把她打出膿來!

心裏一把火,嘴裹一瓢蜜,鳳姐三言兩語就把賈琏哄的東西不分。

這時王熙鳳才道:“爺說的正對我為難的地方兒。這些個人怎麽分配住處。”

賈琏奇道:“這有甚麽可作難的,丹桂苑比這個院子還大,還能住不開了?”

“呸!”鳳姐啐道:“就知道爺沒把我的事放心上!”

“你方才還說四個五個,豈不知道我這裏有個最最不同的人來!”

“你說雲安丫頭?”賈琏才反應過來。

鳳姐愁道:“可不是她!上次回門,我嬸子說的話你也聽到了,她話裏的意思是日後要認雲安做個女兒的,這麽個祖宗,我叫她同別人一屋子合适不。”

“認女兒就認女兒呗,這有什麽,你不是還認了林之孝家的做女兒。”賈琏不以為然。

“這能一樣嗎!”鳳姐氣急:“我早就聽說嬸子要把放出去歸良的,偏那日回門她還吩咐了雲安些話,連我都不知道。回來之後這雲安就替二嬸子給老太太送了那麽一整塊五彩翡翠雕成的壽星公,福祿壽喜財都齊全了,把老太太都看住了。老太太高興的什麽似的,連雲安丫頭也入了她的眼,叫去跟前來看,接着就留下她和鴛鴦住。”

提起這事,賈琏也稀奇那塊彩翡,笑道:“我聽人說‘家有五彩,鬥量車載’,雖不及五彩的美玉金貴,那塊翡翠也了不得了,剔透晶瑩,我還從未見過的。”

此時京中大戶人家,尚美玉寶石,這翡翠雖也難得,但大多用作器具,比如鳳姐這屋裏就有一個荷葉式的翡翠盤子,上盛着兩個紅通通的大石榴,煞是好看。

“聽說我嬸子娘家在緬國有兩個産礦的山頭,若不是翡翠采礦極難,這樣的東西不知多少了。”熙鳳得意道,她足有一箱子翡翠玩意,只是都不及送給老太太的那尊壽星老難得。

“哎呀,正與你說雲安丫頭的事情呢,又給你帶偏了!”

賈琏這才正色問:“這雲安是王家嬸子給你哥哥定下的?我觀大舅兄似乎對她有意?那日還特意提了一句。”

“哪日?他如何說的,我想着不能夠。”鳳姐忙問。

“還有哪日來,你回門過後他們就往姑蘇去了。那日嬸娘和你說話時,舅兄同我說‘要用兩個絕色跟我換雲安’……”賈琏想起王仁那話就不大舒服,大舅哥盯着妹妹房裏的丫頭,算個什麽事!

王熙鳳眉毛都快豎起來了:“他倒真疼我!你們男人莫不是都如此,得不着最好?原是前一陣為着給他請個名師的事情,二叔捎信叫嬸子好生教導哥哥讀幾本書,他就作興起來,要個識文斷字的人。嬸子将身邊的給了兩個,他還不足興,見嬸子疼雲安,不知聽了誰的調唆,要将雲安也要來好體現他能為!嬸子怕慣壞了他,這才把人借給我使喚二年,他還惦念呢!”

好鳳姐上嘴唇一碰下嘴唇,将事情掩了過去,還趁機告訴賈琏,叫他也別打主意,這雲安并不是她的人。

“唉喲。”賈琏才明白,鳳姐說的認女兒是真認來疼的那種,不免笑道:“好丫頭,好運道!”

“既然如此,仍叫她跟鴛鴦住下就完了。”賈琏說。

鳳姐搖頭:“這算什麽,不當不正的。雖說把個丫頭孝敬給老祖宗并不是頭例,但這雲安我又沒她的身契,日後嬸子還要擡舉她,若果真如此,豈不是叫嬸子面上過不去。”

兩人想了一會子,無果,暫且按下不說。

平兒在外間服侍,聽到這些話,又是羨慕杜雲安,又是為她高興,暗道,雲安是個聰明的,不若我告訴了她,讓她自己拿個主意,然後我再來禀奶奶知道,免得耽誤下去,錯過了時機。——卻原來鳳姐尚才新婚一月,她房裏的人心已經暗暗浮動了,喜兒樂兒兩個與侬侬、嫣兒針鋒相對,底下人各有站隊,一邊相互使絆子,一邊聯合起來防着別人。

杜雲安若回來鳳姐這裏,只怕立時就被兩邊針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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