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薛大傻子

史太君在賈家從重孫子媳婦做起, 到如今說一不二的老封君,經歷過多少風浪變故,偏上了年紀之後脾性越發返老還童了:一方面愈膽小求穩, 只願安富尊榮;一方面又縱着自己的性子來,偏心的愈加厲害。

這老太太心裏親疏遠近分的極明白,更兼着富貴錦繡裏養出來的見識素養,她對美醜巧笨的要求極高,是個最有趣的妙人。

杜雲安就是這麽入了這位老人家的眼。

賈母心裏, 最重者唯賈政和賈寶玉父子。賈政已是一把胡子有了春秋的人, 人雖孝順,可老太太對着他那副板正嚴肅的樣兒實在無奈, 母子倆個恭敬有餘而親密不足。一腔慈愛心腸, 對着胡子老長的小兒子發不出來, 賈母就更變本加厲的疼寵溺愛賈寶玉, 對與他有益的人也愛屋及烏。

如今賈家有爵位無實權,最需要的就是權親的幫扶,于是所有的親戚故舊,老人家最倚重的就是王子騰, 不惜兩代兩房都聘王家女為婦——當初王夫人入賈家門時尚是高嫁,做的還是次子媳婦, 如今王熙鳳嫁的不僅是長房長子, 還一進門就得了準話叫她幫着太太們管家理事。

既得王子騰夫人喜愛,又長得好, 杜雲安自然而然的被這位老封君待見——需知賈母以一己之力, 提高了整個榮國府對美人的容讓度, 在這裏, 不拘男女, 長相可人的自然而然就會被,賈寶玉養成那副愛紅愛俏的脾性實在不奇怪。這榮國府裏,入目皆美人吶,就連那些不年輕的婆子,臉上也依稀能找出殘存的風韻來。更不必說賈母的院子裏,平頭正臉的人在這裏都已能說她醜的了,那些大丫頭小丫頭一個個生的莺慚燕妒、桃羞杏讓,賈寶玉被這些人環繞着長起來,沒變成個風流浪蕩子已經是賈家祖先保佑了。

————

卻說三朝回門那日,鳳姐回到榮府中,自然要到上房這裏來請安回話。

等太婆婆和孫媳兩個說完了回門的事,杜雲安奉李夫人的命送上一尊五彩翡翠壽星老:“舅太太敬問老太太慈安,說她一旦回南料理事情,怕是數月不能來給老太太請安了,求您宥恕則個。”

哄得賈母連連笑道:“數她最多禮,也數她最有心,從不忘我這老厭物。”

又命杜雲安上前來。

鳳姐忙拉過雲安的手,攜着她走到軟塌前叫賈母瞧:“老祖宗最會看人,您瞧瞧她這模樣品格兒,是不是不比您屋裏的幾個差?”

聽得杜雲安心裏直打鼓,‘那一個’被王熙鳳拉着手請賈母打量誇獎的人還是尤二姐,贊完不到半年人就主動登仙了,可知被這祖孫倆唱和着稱道一回絕不是什麽大好事兒。她一個小丫頭,尤其承受不起。

因忙福身一禮,笑道:“不敢與姐姐們并論。”

說着還給老人家個脆生生的笑臉,視線微微朝下,既活潑又守規矩。

賈母見她進退有度、落落大方,不由得更歡喜了二分,細細打量一番,方笑道:“舅太太很會調理人,這孩子長得嬌俏,行事卻好。”

一面說一面叫鴛鴦琥珀帶她去吃茶吃果子。

鴛鴦忙過來拉雲安的手,一握住那雙小手,“嗳喲”一聲,捧到眼前納罕:“你這麽個人兒,怎的指肚上還有繭呢?”

賈母聽說,命:“給我看看,我瞧着這麽嫩的肉皮兒如何會有繭子?”

鴛鴦一句話,竟引動多人湊過來看問,杜雲安才知道這裏諸多的小姐丫頭,竟多是沒見過人的繭子長什麽樣的,可見養尊處優到何等境地。

衆人細瞧時,見倒不明顯,只是摸上去那裏有塊硬硬的皮。賈母命鴛鴦:“拿些塗面的白蜜、鵝脂給這孩子。”

又連道“可惜”,叫雲安:“你每日熱水淨手後抹一點子,許是能消了去。”

琥珀笑道:“人生得白淨果然更讨巧些兒,看老太太心疼的。只是你這繭子長得也奇,也不像做針線鬧得。”她邊說邊做出穿針引線的動作,引得大家都笑。

一個楊柳細腰生的格外标致的女孩子伸出手:“看我的手,這兒,原也有一小點針線磨出的繭子,與你這個還不同,我的還凸出來些兒,好難看!我看見就生氣,一日不知怎的竟自己發狠用牙撕下來那塊皮,幸而沒留下疤來……只是你這幾處,不能有這麽粗的針罷?”

光想一想就疼,衆人都“噫!”着避開她,最小的四姑娘賈迎春摟緊了她乳母的脖子,乳母忙把她抱下去。

鴛鴦點點那丫頭:“姑娘們面前你又渾說。”

琥珀告訴雲安:“她叫晴雯,是老太太屋裏手最巧的丫頭,什麽繡活花樣都難不住她。”

杜雲安又聽鴛鴦笑道“老太太,不如我們叫晴雯丫頭給咱們示範示範怎麽自己咬下自己的一塊肉?不然放過她,她下次還敢當着姑娘們的面兒冒撞。”

賈母笑道:“我不看那血呼啦啦的,我也知道是你這饞嘴猴兒沒吃過的都想嘗嘗的緣故。這樣,你只管把她拉你屋裏去,叫她專給你示範,許能夠你一口的。”

四下裏哄笑,賈母又指雲安叫鳳姐:“你快把這孩子拉你身後去罷,她又白又嫩的,仔細叫鴛鴦逮住了咬人。”

鳳姐摸着自己的臉蛋嘆氣:“從前老祖宗哄人家,說什麽好肉皮兒,如今見了新的,就把人推前頭去當牆使。罷!我知道我粗皮老肉的不讨老祖宗喜歡,只求老祖宗也賞些個白蜜鵝脂的塗臉抹手,省的以後叫老祖宗看了傷眼,又來怪我說‘皮粗的喇眼珠子’!”

榮禧堂的人與熙鳳極熟的,她未出閣時常來給賈母請安,是個伶俐嘴乖的,但這樣的說笑解悶還是頭一次,衆人見她越發能放開,诙諧幽默之處,旁人皆比不過。

有心的諸如鴛鴦、琥珀等人皆暗觑賈母,果見老太太開懷大笑,笑聲兒都比平時響亮。她們就知這琏二奶奶了不得,處處都能搔到老太太的癢處——老太太喜歡小輩與她親近,二奶奶就不見外的直接開口讨東西;老太太又煩厭那些貪得無厭的,可看二奶奶要的東西是什麽,不過一些石蜜鵝油,就算給出一屋子去又能值多少呢。偏偏二奶奶說話極風趣,更對老太太的胃口了。

“鴛鴦,快給你二奶奶送兩缸過去,叫她只管進去泡着罷。這肉皮兒還沒喇着我,醋味已熏的我這屋子都酸了。”

鳳姐高聲笑道:“好姐姐,只管叫他們換兩個水缸來盛,我并不嫌多!抹不了就讓廚房做了蜜糕、松穰鵝油卷來吃,到時我單送你一匣子點心!”

鴛鴦也揚聲“诶”了一聲,兩人一唱一和的契合的不得了,俨然像兩個饞貓兒沆瀣一氣的計算老太太的白蜜和鵝油一樣。

熱鬧了半晚上,直到賈母乏了,鳳姐才告辭往東院去,臨走時,還被賈母叫住:“我看雲安丫頭很好,你把她留下在我這裏幾日,過幾日再還你。”

鳳姐忙應了,因笑:“老祖宗喜歡,是她的造化。只是這丫頭從被選上來當差到如今也不足一年呢,是外頭小門戶裏長大的女孩兒,往日又最得舅太太寵愛,我只怕她經的事少難免不周到。”

熙鳳話裏的舅太太指的正是李夫人。這就是此時女子嫁人後的悲哀了,一應稱呼都得随着夫家叫,待年深日久,連生死榮辱一并也都倚仗人家。榮國府接連兩代迎王家女入門,王夫人高一輩兒,從她這裏算王家算府裏小主子們的舅家,因此就算李夫人是養大鳳姐的親嬸娘,鳳姐明面上也只能稱呼“舅太太”。

賈母擺手笑道:“我說這丫頭與別個不同,想來在她家裏也是父母偏愛,嬌養着長大的,怪道叫人覺得有生氣呢。你別管了,我正要聽些市井鄉野的新鮮事兒。”

鳳姐無法,只得留下杜雲安,少不得又白囑咐一句,叫她仔細服侍老太太。

杜雲安也沒想到還有這歪打正着的一出兒,她本就不願去東院跟喜兒幾個擠在一處,自前兒成親頭一日起,喜兒樂兒幾個就和賈琏的大丫頭杠上了,只要離了賈琏和鳳姐兩人的眼,這兩邊的人就跟前世的仇家一樣。別看只處了短短三日,若眼睛能剜肉,這些丫頭已經各自變成白骨精了——杜雲安雖不與她們的心思相幹,可也免不了受波及。更何況王熙鳳早晚要收拾清楚那些沾惹了賈琏的花花草草,雲安可不想做那逼人的刀,心裏早有打算要避禍。

鳳姐坐車回東邊賈赦的宅子,可剛說乏了的賈母卻并不去休息,連鴛鴦等人也仍舊在小廳裏,一面兒有一句無一句的陪老太太說些閑話,一面坐在腳踏上弄些活計。

這會兒雖不及方才熱鬧,卻頗有種恬淡悠閑的氛圍,雲安心道,可見賈母的确待丫頭們很好,自己都覺得有股子淡淡的溫情在這屋裏。

琥珀拉雲安也坐下,笑道:“別拘束。說起來咱們也有幾個月不見了,你比那次見時長開了好些……”

一語未了,就聽外面一陣人聲,比王熙鳳離開時候還要喧鬧,只聞一聲一聲的從外面傳進人耳朵裏:“寶玉回來了!”

屋內丫頭都站起來,數着由遠及近的腳步聲兒,一個雙丫髻青褙子的丫頭進來笑着禀報:“老太太,寶玉來了。”

杜雲安就瞧見一個紅彤彤的哥兒進門來,緊跟着一堆老媽媽媳婦子的也進來,直到把哥兒妥當的送到賈母眼前,那些人才退将出去。

“給老祖宗請安!”寶玉像模像樣的作揖。

賈母早“肉兒”“心肝”的拉進懷裏,笑問:“怎的回來的這麽晚?叫我懸心。”

寶玉撅嘴道:“我原說要跟着二哥哥和鳳姐姐去舅舅家,都不讓。還被老爺聽見了,受了頓訓斥不說,太太又叫随老爺去訪友……”

“怎麽,你老子在外面又呵叱你了不成?”

賈寶玉一張粉白粉白的臉盤兒皺了一下:“這倒沒有,只是今日相聚的幾位老爺并未帶去子侄,談興上來連老爺都把我忘了。方才長随提醒老爺說該帶我回來時,老爺還不自在,嫌我礙事——老祖宗,我再不跟老爺出去會友了,好沒意思!”

“嗳喲,乖乖可是受了罪了!你才多大,聽得懂他們說什麽,你放心,下次你太太再令你去,只管來告訴我。”

賈寶玉沒說話,那些人說的不過是些文章經濟,盡是祿蠹舊套,他旁聽着都覺污濁逼人,是再不願再受一回罪了。

賈母見他仍不高興,就一指杜雲安,笑道:“寶玉,你看那是誰?”

杜雲安忙福禮:“寶二爺金安。”

寶玉眼睛一亮:“雲安姐姐!”

這小公子天真爛漫,的确讨人喜歡,一點不見外的跑來拉她手,先問昨兒鳳姐姐怎麽沒帶她上來,又問在這裏住的慣不慣,想不想家等語。

昨日是鳳姐這個新媳婦去宗廟見之禮的大日子,帶的自然是心腹平兒樂兒兩個。杜雲安一一妥帖的答了,還笑:“多謝寶二爺記挂。”

賈母見寶玉高興了,因笑道:“在家裏倒不必叫他‘寶二爺’,只叫他名字就是。”

又對寶玉道:“好了,有話明日再說罷。為着你這猴兒,你鳳姐姐留她在我這院子裏幾日,明兒見了你鳳姐姐,可不許再胡鬧了!”

杜雲安這才明白賈母留自己在這裏為着什麽,原來是為了哄一哄賈寶玉的。今早王熙鳳三朝回門前來向長輩作辭,賈寶玉興沖沖的自己爬上了回門的車架,說也要去探望舅母——這位小爺沒經過姐妹出嫁的事,不知道今天不是普通的訪親戚,而是新媳婦婚後頭次回娘家的正經日子,如何能帶着小叔子一起?

千說萬說把他哄了下來,還叫賈政知道了,少不得挨了一陣訓斥。賈母正要想法兒哄他回轉時,王夫人又一杆子把人支到賈政那裏去了,雖知道王夫人是望子心切,賈母仍不受用,她料定了寶玉回來要生氣。

自來所有人對他的要求都無有不應的,偏今兒應不得。賈母唯恐寶玉生氣以後遠了鳳姐,使她姊弟兩個不能像從前親近,是以一定要生法子調和了才行。

杜雲安就是這調和的工具人兒。

昨兒賈寶玉還拉着鳳姐問雲安姐姐呢,史太君聽了一耳朵,就記住了。正巧今兒寶玉的舅母命這丫頭來獻禮物,可見她在親家舅太太跟前也很有幾分體面——這老封君早不記得先前李夫人來拜見的時候她見過雲安,還誇獎過幾句。

倒是賈寶玉從未忘了,上次去王家知道杜雲安服侍了王熙鳳還連連說:“妙極,妙極!我原就說,雲安姐姐這樣的,要是也在咱們家就好了。”那天杜雲安冷眼看了半晌就知道了,鳳姐原來的大丫頭裏喜兒樂兒一心在賈琏身上,并不大肯和他頑笑,平兒是鳳姐房裏的總領,沒工夫陪小爺說話。唯有杜雲安自己,因李夫人曾命陪他玩了半晌,他就記住了,因此顯得比其他幾個格外親近些兒。

此時,杜雲安也沒料到這點子前因還結了個善果兒,正解了她的困,因而将一百二十倍的耐心都用上了,賈寶玉偶冒出來一句不大妥當的癡話,她也不疾不徐的應對,顯得極可靠得體。

賈母在上面看着,暗暗點頭,是以任寶玉又叽叽咕咕說了一會子閑話。

“好啦,你累了一日……”話還未說完,就見一個桃紅绫襖兒青緞背心的溫柔丫鬟進來回禀:“太太問寶玉睡下了嗎。”

賈母微微皺眉:“他累了一整日,回來的實在晚了,明兒再令他去見你們太太。你只說睡下了罷。”

這腰裏系着條海棠紅的丫鬟才低頭應了聲“是”,就被寶玉叫住:“襲人姐姐,你還不認得雲安姐姐罷?”

杜雲安就見襲人擡眼望過來,先是在賈寶玉身上定了兩定,才看自己,随即點點頭,出去回話了。

賈寶玉兀自對雲安說些襲人姐姐柔善寬厚之語,可杜雲安卻覺得這襲人方才看過來的眼神裏分明有些不喜,不知自己才剛來那裏得罪了她?

小廳裏的落地鐘叮叮當當的敲了九下,賈母假唬了臉命寶玉去睡,又叫晴雯:“只怕襲人還沒回來,你去碧紗櫥裏,好好服侍他睡下了。”

吩咐完,自己也扶着丫頭的手往後面暖閣休息不提。

今兒不該鴛鴦守夜,因此她拉了雲安,關了這小廳的門,将鑰匙挂在腰上,領她一起到下房安歇。

“今兒你跟我一床睡,等明日你的行禮鋪蓋送來,我再叫人給你收拾屋子。”

一面又問“你多大了?”“家在哪裏?”等語,兩人漱洗時,這姑娘突然伸過頭來聞聞雲安的頭發,口裏說:“你好香。”

“……”

杜雲安一時無語,穩重大氣的鴛鴦私底下怎麽跟換了個人似的,好一副風流公子的口吻。

她臉上的驚詫表情實在掩不過,鴛鴦紅了臉忙解釋……

雖有些個小插曲,但兩人脾性相合,倒有點一見如故的意思在,聊到深夜方睡。

身邊鴛鴦都睡熟了,杜雲安仍舊睜着眼睛望着虛空發呆。

“咚——咚!咚!咚!”一慢三快的坐更打梆子的聲音傳來,杜雲安方知天已四更,悄悄從枕下摸出銀表打開,借着紗帳外的一豆燭火看時,果然正是兩點二十四分。

這銀表還是她調進正院的頭一日李夫人給的,雲安握緊了這東西,心內五味雜陳:今日李夫人特地交代的那些話是什麽意思?

原來趁今日熙鳳回門,李夫人把杜雲安叫來靜室,先是仔仔細細好生端量了一番,忽然将她摟在懷裏,嗚嗚咽咽的哭了足有盞茶功夫。然後百般摩挲着叮囑些保重自己之語,還道:“我并不是不要你,只是南邊出了些事情,待我回來就親去榮府接你。”

“你若有事,或者遇到為難的了,只管告訴順兒,順兒的爹娘會替你辦妥當,即便不能,他們也會來禀告王福,我已告訴了王福,只要是你的話,再大的事情也叫他辦到了——這是你姨…你老爺的腰牌,萬一有那等關乎你身家性命的大事,你就把這牌子拿出來,留在這裏的二十多個家将能保你安全一時,還會送你去老爺那裏。你別怕,這裏頭有些緣故,等我回來再細細告訴你……”李夫人将”姨爹“兩字咽了回去,紅着眼圈殷殷叮囑。

“好孩子,我恨不得叫你片刻都不離我眼前,只不過現下還有幾件事沒料理明白,你且在那邊耐煩些時日。鳳姐兒屋裏的事情你一蓋不要管,但也不許受別人的氣,你得記得,你本不是他家的人,敬着遠着也就罷了,若有那等敢欺侮人的人,叫順兒打回去就是!你自己不許硬碰,等我回來再給你出氣!”

“……那身契也無需擔心,我接你的時候兒包管已經在府衙銷了去——只是這件事得瞞着旁人,一切等我将你哥哥帶回來,我們團圓時只告訴他知道。雲安,你需得記得,你同你哥哥一樣兒,出生就是良籍,原是有些緣故才假托……具體的話到時候我再教你。”李夫人本打算給孩子改個名字,徹底将過去的事抹去,但“雲安”二字實在改無可改,“雲”是妹妹給的,“安”的話,其實她這親姨媽的心和親娘的心都是一個樣兒,對這小囡囡唯一的期盼就是叫她平平安安的過活,其他如金尊玉貴之類的與平安相比也不算什麽了。

不過,雲安雖不能更變,但“杜”卻有商榷的餘地,李夫人私心裏品度一番,益覺“李雲安”比“杜雲安”更順耳,更好聽——只是她唯恐雲安一時不能接受,便準備忙完諸事回京後再提。

“還有一事,你幫我将一件東西送給賈老太君,就說……這彩翡好看罷,後頭還有半庫房,都留給你頑。”

時間緊迫,李夫人不過說了兩刻鐘的話,卻叫杜雲安整個人都懵了。

但除了那一會兒,別的時候都人多眼雜,杜雲安只得死命叫自己不去想,生生憋到現在。這會兒稍稍一回想,還有什麽不懂呢,必然是李夫人知道了自己的身世。杜雲安此時思量的卻是:李夫人知道不知道哥哥其實是王子騰的兒子呢?

杜雲安半靠着床柱出神兒,一會兒搖頭一會兒皺眉的,心下覺着李夫人不知道的可能大些兒,畢竟要懷疑早就懷疑了,哥哥有六個腳趾的事外人也都不知道,因他一趾切去的早,鞋靴也不像王子騰的明顯——唯一的纰漏在王仁身上,到現在雲安也不知道王仁要殺哥哥,是只因為他是李家外孫的身份?還是二者皆有,且因哥哥是王子騰血脈的緣故叫王仁必得除之而後快?

“別急,別急。”雲安告訴自己,至少哥哥此時已經安全了,只待她尋機送出信去,兄妹相見了再商量。

“反正身契會銷掉,大不了跟着哥哥遠走遼東就是。哥哥手裏有路引……”

“你做什麽呢?可是要起夜?”鴛鴦迷迷糊糊地的問。

雲安唬了一跳,忙躺下:“我睡迷了……快睡罷。”

遂把被子拉到颌下,趁着天光未亮緊着眯一會子。四更五更之間本就是人一天裏最困倦的時候,杜雲安又累了一日,不一會床帳裏就傳來兩聲輕緩有節奏的呼吸聲兒。

此時,江南水鄉,秦淮河上悠悠漂蕩着許多精致畫舫花船,但已聞不見絲竹之聲,那些高樂的老爺少爺摟着美人醉卧在香帳裏。

“嗯?冷。”只大紅薄紗裹身的美人檀口微張,嬌滴滴呓語了聲。

“瑳爺,奴家冷——”美人兒咕哝着撒嬌,仍沒等到恩客将自己包進懷裏,反而寒氣越重,只得強睜開睡眼:

卻見水已經浸入艙中,還在迅速的往上漫延:“啊——!船漏水啦!”

女子一點兒都沒打愣,裹緊了紗衣就跑出去,邊高聲尖叫邊跑到甲板上,一躍入了水。

月光下這美人兒如同一尾紅色的錦鯉,很快就游出老遠,被靠過來救人的船拉了上去。

幸好這艘快速下沉的花船不大,沒有因沉船引起旋渦,那船上的人也都會水,除了那紅紗女子外,船上的其餘四個人也都被別的船救了上來。

離畫舫最近的、亦是最先救起女人的一只畫舫上,十來個穿着腳後跟有山牙暗繡皂靴的人伸長脖子找尋了一圈兒,突然臉色黑沉,為首的一把揪住紅紗女的頭發,從牙縫裏擠出句話:“瑳大爺呢!”

九月初的河水已經很涼,那女子本就凍得不清,被提着頭發磕磕巴巴的道:“我不知道,我沒看見瑳爺,那屋裏就我一個人!”其實她只顧逃命,根本沒來得及看一眼床裏面是否還有個人。

但這女人知道,要想活命,只能咬死兩位說不知道。那家丁恨恨地将她往地上一甩:“下水,救不了瑳爺大家都得陪着死!”

女子縮在角落裏瑟瑟發抖,一邊還在求神佛保佑,千萬別叫瑳爺在她床上被發現,哪怕叫水沖走了也好……

因着這一場事故,丢的還是甄家近支的公子,整個秦淮河都被驚動了,無數船夫水手為了酬錢争先恐後的下水找尋,一時間河水都像被煮沸了一般。

直到一個時辰過去,天光微亮時,所有人不約而同地回到自家船上,迅速往外劃,都打的離着沉船越遠越好的主意——不管那瑳公子在哪兒,只要沒早離開上岸,這會兒已然是死大于生,誰願意冒着叫甄家遷怒的危險留在附近?

不知何時,那艘甄家護衛的船也悄無聲息的消失在水平線上。

待甄家接到消息找來時,偌大的秦淮河上只有零星行船,沉船附近方圓一裏的水面上更是只有一艘畫舫——“那是誰家的船?不要命啦!”

“噓!是呆霸王薛大傻子的船。”

“這下可有好戲看了!咱金陵的倆霸王撞上了,一個又傻又橫,一個心黑手毒,傻得這個還活蹦亂跳,精的那個卻翻死魚肚子了!”

“嘿,老天有眼!”

“狗咬狗一嘴毛,叫毒霸王把呆霸王也帶走罷!”

“就算帶不走,甄家能饒了他?你忘了從前死了個姨奶奶,就鬧得比別家死了老太太的都大!足足打死了七八個下人,那還只是個小妾呢,這回死的可是三房獨一個的少爺!”

“……”

“我的兒啊——!”甄家直接派了樓船拖船來,幾乎将江面都占滿了,沒廢多久就将那艘花娘的小船撈了上來,在正中的那間船艙裏找到了甄瑳的屍體,甄三老爺哭嚎一聲,眼一翻疼死過去。

岸邊,臨水的一間客棧二樓,宋辰輕輕将窗戶關上,回身道:“師兄?”

杜仲的嘴唇微微發白,問:“那個花娘呢?”

“跑了,護衛都下水後她就從另一邊跳水跑了。那幾個護衛也跑了。師兄不必替他們擔憂,花娘這種市井裏混跡出的最擅躲藏,甄家将金陵城翻過來怕也找不到人。”至于那些護衛,逃過了算撿了條命,被抓回來也是咎由自取。

“走,咱們回京!”

宋辰攔住:“師兄,你傷還未好,昨晚上又泡了半宿的冷水,還是先看過大夫再……”

“我們馬上走!”杜仲捂着胸口起身:“安安,安安自己在京中……”偏偏那王仁也在王家!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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