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釵黛‘悲’相逢

九月二十日, 杜雲安輾轉接到宋師兄的信件,信上說他自己意外受了傷,受不住舟車勞頓, 只好暫緩行程。

這信被送去王子騰府邸, 門房上差的正好是銀線的爹,他接了信立時就往總管房告假。

王家大管家王福不敢怠慢,連忙叫來順兒的娘:“你去給你閨女送些東西罷。”

這信只過了銀線的爹、順兒娘、順兒三個人的手, 連王福都不曾摸一下。這日掌燈時分, 順兒尋着機會将信給了雲安。

雲安還沒機會告訴哥哥她做了鳳姐陪嫁的事,其實何止這一件,與其他事情比起來這件已經是最微不足道的了。但寫在紙上最不保險, 杜雲安縱有萬千話要告訴她哥哥, 也要暫且忍耐。

雲安當然不會真相信宋辰師兄信上寫的是“他自己受傷”, 這顯然指的是杜仲。幸虧宋辰信中明言與性命無憂,才叫她微微寬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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其實杜仲的傷病着實兇險。那日, 他才了上商船不久就突起高熱, 人都燒迷了。虧得宋辰警醒,及早的發現之後, 當機立斷在揚州碼頭帶他下船尋醫。

彼時,揚州城所有的名醫都被巡鹽禦史林如海大人請到府上救治其夫人, 宋辰打聽過方知這林夫人突于前日舊疾複發, 病勢洶洶, 只一日功夫竟已露彌留之相。

杜仲燒的渾身滾燙,普通郎看過之後說他原本重傷未愈,又外感毒邪、內受風寒, 都不肯接手醫治, 只說這等重症在揚州只有回春堂、孟芳堂、黎裏軒三家各自坐鎮的神醫可救。宋辰無法, 只好帶杜仲往林如海府上求醫,幸而杜仲與林家有些淵源,林如海的心腹幕僚陳子微正代管林府外事,見狀不僅請出最擅外傷的黎裏軒黎神醫醫治,還留他二人在外院暫住下。

宋辰感激不盡,那陳子微卻點着昏迷中的杜仲戲道:“如今已是第二回 見他如此了,居然還一次重過一次!若再叫我們遇見下一次,管由他自生自滅罷。”這話既是勸說亦是告誡,近日因東翁林如海之妻賈敏的事,叫陳子微恍生‘人生苦短、惜福惜命’之感,實在看不過杜仲這等輕忽性命之人。

見這位陳先生誤會師兄好勇鬥狠,宋辰卻不好解釋原委。但金陵離揚州何其近也,诨名金陵毒霸王的甄家三房獨子甄瑳溺亡的消息當日就由底下人報給了陳子微。陳子微何等聰明之人,立即便聯想到傷口泡水致使高熱昏迷的杜仲身上,這位“林家諸葛”當即撫掌大笑:“好!好個快意恩仇的英傑!幹淨利落!”

林如海眉頭深鎖,才進書房,就聽到這聲,不由道;“子微?”

陳子微便把金陵探子的信件與杜仲傷重求醫的事情俱都說了,連林如海這等清曜君子都道:“死得好!”甄家這三房父子行事百無禁忌,最是陰毒,甄應嘉借這二人的名頭不知掀了多少風浪。

“夫人那裏?”陳子微遲疑的看林如海。

林如海神色黯淡,眼眶微紅:“夫人入口的□□雖極少,但毒性太過猛烈,只這幾日的事了……”

陳子微恨道:“甄應嘉欺人太甚!”

“事到如今,我家與甄家已然勢同水火,倘若夫人…過世,甄家毒害女眷就成了事實,我唯恐他見已越了世家底線,索性不做不休,再牽連到我那孩兒。”官場如戰場,官員們盡可機關算盡鬥生鬥死,但都有默契禍不及妻兒,尤其世家大族相互聯姻關系複雜,更是如此的。

這次是賈敏替林如海擋了災,那本是林如海每日養身的湯藥,下人錯送到了正房。這林家重養生,家裏的主子每日都有自己的養身湯,賈敏見下頭偶然送錯了,也沒在意,稍稍勺了兩匙嘗了下林如海服用補湯的味道就叫撤下,可誰知這兩口湯怎的就變成那催命的閻羅了呢?不到半個時辰,賈敏兀的腹痛如絞,林家供奉的郎中尚未及到正房,賈敏就嘔出一口黑血來。

可見劑量之大,是要叫林如海喝下補湯頃刻就死的。

這件禍事的起因正是兩淮鹽道話事權之争,林如海苦心經營才勉強維持的平衡之術戳到了甄家的肺管子。

“兩淮鹽商以八家為首,甄家已籠絡其三,只需再得其一,就能扼住鹽道咽喉——縱然東翁也無力回天了。根據咱們查到的:那五家裏,黃、江兩家是三殿下的擁趸,馬家看好四殿下,只剩下李、程二家不曾站隊,這其中程家是在三、四兩位殿下搖擺不定,唯有李家可做文章。李家雖因後繼無人略顯衰頹,但只要甄應嘉将其收入門下,立即就能改變形勢——畢竟現在黃、江、馬三家雖在您的調和下聯合了起來,但馬家與另兩家其實各為其主,內裏矛盾重重,以三敵四,實在令人堪憂。”

陳子微繼續道:“若李家倒向甄應嘉,程家此後不管選三殿下還是四殿下,都不再能影響大局,他已成棄子。”

林如海颔首:“選擇三殿下,這邊聯盟之中唯獨馬家一個四殿下麾下。縱然有我協調,恐怕馬家也不敢結盟下去,否則那三家必然先聯合起來吞下他,再合力抗衡支持六皇子的另四家。商人重利,不外如是。”不管投靠支持哪個皇子,鹽商們首先考量的是擴大勢力賺更多的錢。

“程家若支持四殿下,盟友裏頭兩兩對峙,只怕朝夕間就分崩離析。”鹽商們支持皇子,選擇站隊,為的只是将來借從龍之功獲取更多的利益而已,這些家族是絕不肯将身家性命全托付給某位皇子的,那是連歷代聖人都做不到的事。

天下豪富屬鹽道,鹽道繁華看兩淮,兩淮咽喉在揚州。這句話從前朝流傳至今,揚州的大鹽商小鹽商們內鬥争利愈演愈烈,其中合縱連橫之精彩複雜堪比春秋戰國,恩怨情仇更是難以記述,但每逢帝位更疊之時,這混亂就到了極點——每時每刻都有人跌落崛起。此時主管揚州鹽政的官員稍有不慎,局面就會徹底失控,嚴重的就會重現前朝末年的鹽荒之災。

前朝敗亡的一個重要原因就是朝廷,官員只顧撈錢,對鹽道管治失衡。鹽商一面企圖用鹽遏治朝政,一面內鬥嚴重,致使兩淮鹽山堆積,鹽不出鹽場,使鹽價飛漲,到了連江南本地百姓都買不起鹽的地步,民怨四起,民亂亦生……本朝太祖曾言,前朝有一半亡于鹽上。

林家本是姑蘇大族,人口衆多,正是因那場鹽荒葬送了族中大半青壯的性命,才落得如今子孫凋敝的窘境。林如海最知道其中厲害,他又有報國之心,這些年兢兢業業于鹽道事務,百般籌謀維系平衡,卻不料有一日會害了嫡妻性命,還可能連累膝下獨女,怎能不生心灰意冷之情?

“甄應嘉對李家勢在必得,況且也确有把握——那李夫人的母親正是甄家女。可李家獨子李壽病重,東翁插了一手,延了這位公子半年的命,李家感激涕零之餘,甄家也恨咱們入骨……”這才是毒殺的起因。

林如海淡淡道:“一邊恩義一邊親姻,李壽不死,李家就不會站隊。”事情僵住了。

陳子微自己擺棋盤:“甄家要李壽死,李壽死了才能盤活整盤棋。我們要李壽活,他活着就能拖住鹽道,京城局勢微妙,持續不了多久,只需拖到聖上露出屬意哪位的意思就算和棋——東翁一手托兩邊,求得本就是和局。但甄家不能,除非上位的是六皇子,否則他日必被新君清算,對他們來說,和局就是死路。”

“本至少能拖過今年,可李壽病重引來了李家的大小姐入局,如今整個李家都由這位主持,李大小姐嫁的是金陵王家次子王子騰,王子騰位高權重,這等于一股別處來的強盛勢力突然插入——有王子騰夫人入彀,李壽死也罷活也罷,李家的傾向已變成了王子騰主導。”王子騰站誰李家就站誰,王子騰做純臣,李家就會哪邊不靠。

可誰都知道王子騰奸猾,不見兔子不撒鷹,純臣姿态端的再高無比,在聖意明了之前,絕不可能被甄應嘉說動——“所以,是東翁你引來了李夫人?”

陳子微拂掉一半白子,擡眼看林如海。

林如海早知自己這心腹幕僚聰明無比,從剛剛陳子微複原整件事情一般從頭說起,林如海就知道他八成猜到了。

“沒錯,我與王子騰暗中有了些默契,集兩家之力合保李壽性命。不僅如此,我還請夫人修書一封與李夫人,早年她二人有舊,只是我亦沒想到李夫人會親下姑蘇主持李家。”此一來,李家的意志就徹底變成王子騰的意思了,甄家的算盤連算盤珠子都摔碎了。

陳子微點點頭,東翁的夫人是榮國公之女,賈夫人親二嫂的兄長正是王子騰,她與王子騰夫人相熟也不為怪。

林如海雖只是為了保持鹽道平衡,與甄家也從無仇怨,可他為政之舉每每都成了甄家的阻礙,成了六皇子的阻礙,也無怪乎甄應嘉掌控鹽道的籌謀被徹底打破之後激憤毒殺他。

“待夫人……我有意送小女往京城外祖家避禍。”林如海忽然道。

陳子微點頭:“應有之舉。”

“子微可願護持我孩兒進京?”

陳子微遲疑,東翁正處于兇險之時,若無天大之事,他不願離開,可小姐是東翁唯一骨血……

“或許如今正有現成的人護送小姐進京!”陳子微忽然眼睛一亮,指西邊方向:“那個杜小子不錯。”

“他二人本是镖行裏的人才,最重行規,兩個人還膽大心細,只看甄三的事情,我确信這二人能保小姐周全。小姐上京,聘镖師護衛亦是人之常情。”陳子微說:“給小姐多多帶些保母管家便妥當了。”

林如海沉吟良久,也覺妥當,便叫外面長随進來吩咐:“好生将東跨院那位賈雨村先生送走,只說因府中變故,聘請西席之事暫緩。”

林如海先前本打算為女兒黛玉聘一位西席教導,正巧有人舉薦這位進士出身的賈雨村,林如海與他相談,果是一位飽學之士。他十分滿意,要選一良辰吉日叫女兒拜師,誰知忽然出了賈敏代他中毒之事,便可顧不得其他。

賈敏垂危,林如海自感家如危卵,要送黛玉去她外祖家避禍,因此必得選出可靠的人來護送。陳子微自然是首選,但林如海知道當下危局陳子微必然不肯離開揚州,他這才又看中了賈雨村,因林如海早就覺察此人想要起複的心極強,便想以一封舉薦信來與他交換送黛玉進京的事情——林如海打算叫他們輕車簡行,悄悄離開揚州城,林如海自會為他們掩護。而最妙的是,賈雨村還曾是甄應嘉之子甄寶玉的座師,總歸有一份香火情在。

賈雨村在甄家坐館一年,卻未能謀得甄應嘉的舉薦,林如海若願意給他這機會,如何能不肝腦塗地的護送黛玉?

林如海慣知陳子微瞧不上賈雨村人品,他還提出來個更穩妥的選擇,林如海思忖半日,自然應了陳子微建議。

陳子微忽然笑道:“那東翁卻得替他二人背個黑鍋了。”

林如海知他說的是甄瑳溺亡的事情,灑脫一笑:“我與他家本已成死局,多一樁少一樁有何不同!況且那甄瑳着實該死,該得此報!”

陳子微“嘩啦”一聲打開折扇:“也不冤枉。若無我們救起杜仲,何來他今日為民除害之舉?也合該是您的事。”

林如海冷笑,用那種陰損的手段害了夫人,他只可惜死的不是甄應嘉。

客房裏,昏沉中的杜仲和守着他的宋辰,這對師兄弟還不知已有一件麻煩事憑空落他二人身上了,偏救命之恩在前,還推辭不得。

與此同時,金陵薛家亦是炸開了鍋一般。

薛太太一邊哭眼抹淚的罵薛蟠孽障,一邊心疼他被打的鼻青臉腫。

家下掌櫃管家所有人齊等在外,無不驚惶,議論紛紛。

這個說:“我那鋪子被砸到稀爛,怎麽就得罪了甄家,這可如何是好?”

那個嘆:“你那金鋪砸了也就砸了,融了讓金匠再做就是,可我兒卻是玉器行,天祖宗喲!縱是和田寶玉,碎渣子也一文不值吶!”

還有的叫:“甄三老爺瘋了罷,咱們公子不過停船在水上,又沒害他兒子性命,如何這般不講道理,胡亂遷怒于人!”

另一個搖頭長嘆:“他家慣來如此的。況且這一年他家事事不順,還破天荒遭了聖人下旨斥責,如今又死了個主支血脈,如何能忍?早有傳言說他家祖墳風水被克,金陵城有人妨了他家了。”

“無稽之談!甄家祖墳立了不是一日兩日,怎的今日才被克?”

“嗐,俗話說‘風水輪流轉’,這又不是一成不變的。甄家如此不順,倒真有幾分被克妨的意思。”

“可不是,甄瑳才死了,他家老太太就哭死過去,醒來之後就鬧着要給孫兒配婚,不叫他孤孤單單的——聽說這是個高人的主意,死人娶活人過門,這喜氣就蘊藏陰陽兩氣,可沖祖墳之晦。還特意給算好了良辰吉日,就在冬至日,天短而寒起,最合适陰婚。又說選定了人之後,不許傳揚,需得用白紙将人名兒糊上,在甄瑳牌位下壓七七四十九日,然後方能登門提親……”

“這麽多講究,如今已九月中旬,還要壓鎮女孩兒的名字四十九日,豈不是近日就要決出人選來?”

“我也聽說了,三房的老太太特地去求了她那妯娌,那位‘奉聖夫人’發了話,叫在金陵好好選個閨秀,不論出身家資還是人品相貌,得是堪與甄瑳相配的才行。”

“呸!作甚大夢呢,這等人家怎麽肯把自家女兒嫁個死人!”

“就是!”

“也有罷,祖上榮耀小輩男丁不争氣的,把家裏的女兒舍出去攀貴親……”

“……”

這些人說着說着聲音越來越低,漸漸鴉雀無聞。

裏頭無論薛蟠的喊疼咒罵之語,還是薛太太的哭泣聲,漸漸的也都聽了。

母子兩個慢慢的将視線落在白着臉的薛寶釵身上,寶釵的眼淚忽的掉了下來。

“不可能!除非我死了!”薛太太還沒來得及言語,薛蟠已暴跳如雷。

薛太太也哭:“我苦命的兒啊。”

“媽!妹妹你別哭!我這就去甄家,拎出那死鬼甄瑳,甄家若果然敢打妹妹的主意,我管叫甄瑳挫骨揚灰!”

“呸!誰說是你妹妹!”薛姨媽忙握他的嘴。

薛寶釵畢竟才不過十二三歲,雖平日裏聰慧大方,這會兒聽到外頭那些話也不由她不怕,顫着身子歪進她母親的懷裏。

薛太太心如刀割,再顧不得薛蟠的傷,劈膀子打他一下:“孽障,還不都是你惹出來的禍事!”

說着,立刻命人去暗暗打聽這件事,甄家終究相中了誰家的女孩兒禍害?

薛太太帶着女兒跪在菩薩前,磕頭燒香,只求甄家挑中誰家都好,千萬別是自己的寶兒。

“太太!”陪房周祥家的慌慌張張的跑進來,附在她耳邊道:“甄家要娶活人配陰親的事情一出,城中有女兒的大戶人人自危,就有那起子小人起了壞心禍水東引,說、說——”

她吞吞吐吐,眼神不自覺瞟向小姐。

薛姨媽伸手把女兒摟進懷裏,怒道:“說什麽?你倒是說呀!”

“說是大爺的畫舫停在那裏才阻礙了甄家救人的時機,因此賠個妹妹給甄瑳是應有之理!”周祥家的心一橫,說道。

“放屁!”薛太太登時大怒,一掌甩到周翔家的臉上。

……

“金陵城不能呆了,甄家是要逼死我們孤兒寡母!走,咱們去都中投你舅舅姨媽去!不就是見咱們薛家的靠山離得遠嗎,我只不信在京中當着你舅舅你姨媽的面兒,他們甄家還敢如此?”

薛蟠立刻命:“去準備馬車,我們立刻動身。”

“哎呀!站住!”薛太太喝住管家,對薛蟠恨鐵不成鋼道:“咱們要走,也要先收拾預備妥當了!也不能光明正大的走,得悄悄的離開才行!甄家就算日後知道了,畢竟沒鬧出來,彼此還能留一點子情面。”

薛蟠氣道:“都如此了,還要什麽情面。”

“媽說的對。”薛寶釵從後面出來,腫着眼睛道:“十月十五日是每年咱們盤賬補貨的日子,所有商鋪買賣的車馬都從各地趕來,那日離開,想來能混在裏面不叫覺察。只是哥哥這之後必不能在鬧了,得叫他們以為咱們家認命了才行……”

于是,金陵與揚州,有些個宿世淵源的“金釵”和“玉帶”不約而同地前往京中,兩條點兒漸漸越來越近,最終于都城城門前重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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