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9章 好戲連臺
怎麽料理, 料理什麽?
自然是如同那嫣兒一般,王熙鳳親自操演了一出好戲:賈琏給嫣兒的那一百兩銀子,熙鳳先自己收了, 沒叫直接賞與嫣兒, 反而當面命平兒給了她父母,喜得那倆人無可無不可;熙鳳又作好人, 将嫣兒闖禍賈琏發怒, 靠她勸解才肯放出自便等語說了,嫣兒的老子娘感激的不知如何好,直把熙鳳當做活菩薩, 慌不疊的将女兒領回家去,不幾日便倉促馬虎的發嫁了她。
可憐嫣兒二十出頭的花信年華, 俏生生爽利利一個可人兒, 就被她家裏胡亂配給了個快五十的鳏夫,前頭女人留下的小兒子都比嫣兒大好幾歲。那家倒是附近鄉裏的富戶,可嫣兒嫁過去頭一日就給那裏頭掌家的大兒媳婦問到臉上:“我知道你原是伺候人家少爺的丫頭,被收用過無疑,只是我問你,被收房裏多久了, 可有生下個什麽來?”
嫣兒羞憤欲死,那家裏的小兒媳卻道:“這個我打聽着了,收過久了的。不過大嫂的見識也忒短,倘若她有那能耐生下個什麽來, 人家那大戶人家能攆出她來?”
大媳婦就點頭:“原來是使得不耐煩了, 才賣給公爹。既然生不出來, 倒省我一樁麻煩。”
嫣兒歷年積攢的衣服釵環大多被親兄嫂奪走, 好容易保住的一點子不幾日也都被她幾個兒媳婦搶了瓜分去, 她那棺材瓢子丈夫,一味的只圖她年輕鮮嫩炕上樂趣,下了炕就萬事不管,一切事情都是長子說了算——嫣兒想不開,才半個月就投河死了,她娘家鬧上一回,叫那人家賠了他們二十兩銀子也就罷手了。
‘我不殺伯仁,伯仁卻因我而死’,王熙鳳只稍稍費了一點心,卻冷眼看了一整出的戲。
平兒盡管知道,嫣兒尋死怪不着奶奶,實際是她爹娘兄嫂不做人,把個好女孩兒又換了一筆財禮才致使她下場悲慘,可心裏頭焉能不怕——往日別人都贊奶奶殺伐決斷不輸男兒,可如此此等心計手腕用在這兒時,對身不由己的奴才們就是滅頂之災。奶奶動動手指,就叫人自己往死路上奔。
這賈琏翩翩公子,俊俏風流,言談又有趣,行為又闊綽,平兒活到如今能見過幾個男子,偏偏又個個不如他,她正是易萌動春情的好年華,怎會半點都不動心?
只是這女孩兒本性良善,又跟在鳳姐身邊這些年學盡了察言觀色的本事,她最明白熙鳳愛賈琏的心,既不肯負熙鳳的恩,也看清賈琏不是她能托付終身的主兒,因此早就熄了心思。平兒只沒想到自己那半點子心思叫奶奶覺察了什麽,這裏來一段似是非是的敲打。
平兒自此更加避嫌,也更謹慎小心,一門心思等到了年紀出去配人做正頭娘子。卻不料她死了心,反而越發入了王熙鳳的眼,後來熙鳳智計百出将眼中釘全拔去時,忽恍然發現賈琏竟大有與她離心的态勢,急急忙忙的要收平兒到房裏,好用來拴賈琏的心……此為後事,暫且不提。
卻說那鳳姐私底下說要把杜雲安支到別處去,卻不是假話。沒幾天,她便趁着賈母高興,與賈母王夫人道:“二妹妹又病了,聽說是受了風?我那兒有幾種現成的藥丸子,倒在些病症上很靈驗,不如太醫來時請他們瞧一瞧對不對二妹妹的病,若有用也是我做嫂子的心了。”
賈母皺眉道:“可不是又病了,丫頭們不盡心,竟夜裏沒關緊窗戶,叫你二妹妹受風,太醫看了都說嚴重,氣得我做主攆了那日守夜的兩個,寧可現在先短着也要選了好的給她使。”又道:“是什麽藥?”
王夫人因問:“可是舅太太家裏秘方配的那幾種藥?”
鳳姐點頭應是,王夫人對賈母笑道:“這可好了,我料定二丫頭的病馬上就能好了。老太太您不知道,李家自祖上起就有這收集配方技藝的習慣,他家又家資豐厚,只要是好方子千金萬金都肯淘換的,因此就有那等急使錢的人家去往李家賣祖方,因此吃食穿用各類的方子手藝都應有盡有。李家又疼女孩兒,但凡家中女兒出閣必然陪送些秘方在裏頭。”
賈母連連贊嘆:“我只佩服她家祖宗,這才是人家的眼光長久,為子孫後代謀了多少福祉來?”說着又笑:“叫我們家也跟着沾光了。”
鳳姐越發興頭,忙命人将她屋裏的藥匣子捧來:“雲安去罷,你謄過箱籠冊子知道在那個箱子裏,她們找不到。”
杜雲安領命,向平兒使了個眼色,平兒忙跟她一起出去。
“快跟我一起,沒有你這庫房的總管,我拿什麽開箱?”下了上院,雲安方笑道。
平兒蹙眉頭:“你還鬧,奶奶心裏想的什麽主意連我都不知道,傻大膽不成?”
雲安湊近了低聲道:“怕什麽,到別處去正合我的心呢。不管我去哪裏,總歸是舅太太給她的,她反不能把我派到爺兒們屋裏去。”
“噫,小小人說這樣的話,羞不羞!”平兒啐她:“你就不怕奶奶叫你去服侍寶玉?寶玉那屋子裏多少人了,擠得跟糊了漿子的窗紗子似的,密的風都透不過!況且那裏的有一個好纏的沒有,你去了擎等着啞子吃黃連罷!”
雲安撇嘴搖頭:“成不了,你放心。”
果然,待雲安捧來的藥匣,衆人看稀罕物件一般将那一色汝窯天青釉小瓷瓶兒細端詳過,上頭貼着朱紅箋子,有“丹栀逍遙丸”、“普濟消毒丸”、“玉屏風丸”等等六七味成藥丸子,有兩味賈母看着名字眼熟,原是賈家也有差不多的丸藥,只不知哪個效驗更好些。杜雲安将瓷瓶下面壓着的那張寫明什麽藥丸治什麽病症的紙念了一遍,鳳姐才叫她退下。
賈母盛贊熙鳳友悌,鳳姐笑道:“一家子的兄弟姐妹,況且他們幾個還是我眼見着一點一點長這麽大的,怎麽疼都不為過。但凡我有的,什麽不肯給他們呢?”
賈母就笑:“我正有個心思想告訴你呢,先前只恐怕你不舍的,這會子你既然如此說,我可就當真了!”
“前頭雲安丫頭在我這兒小一個月,她的人品才幹我無一不愛,況且最難得的有一樣兒是這孩子知書識字,我家裏的丫頭們在這點上再沒有能及得上的。我私心裏想着,你寶兄弟屋裏正缺這樣一個人,比他屋裏的丫鬟能勸他讀書功課,又比外頭的書童小厮細心知冷熱,既能使寶玉多用心在正途上,好讓他老子也少些訓斥,又不至于督促太過累壞了他。”
“只不知你舍不舍的。”
鳳姐忙笑道:“舅太太将雲安借我使,本就是因我在文字上不大通,她輔幫我兩年罷了。如今我這裏諸事都入行有了章程,我還正愁小用了她,辜負了她這些本事——寶兄弟若缺這麽個人,只待問清她願不願意,盡可應她自個的意願到那裏幫着照料。”
王夫人見鳳姐就要叫過杜雲安問她願不願意,情知此時不攔着就來不及了,忙笑道:“老太太說的很對,鳳丫頭也大方。只是寶玉那孽障牛心古怪,雲安丫頭此時過去他是千喜萬願的,只怕也能聽她的勸說少惹老爺生氣,可日後雲安回舅太太那裏去,又怎麽辦呢?倘若又惹起他那犯了左性,瘋瘋傻傻的又摔那玉,豈不白叫大家傷心,鬧大了老爺知道,父子兩個自有一場好惱氣。”
賈母不以為然,她已知道雲安很受李夫人寵愛的事,也知道李夫人說過一二年仍叫她回去的話,可這老太太看來,不過是李夫人的托詞,她疼愛自己養大的侄女兒,一氣陪送了四個大丫頭還不足興,又巧立名目塞進來一個——賈母自為只要自己開口讨要,李夫人沒有不把杜雲安給自家的道理。
賈母不信,可王熙鳳卻信李夫人是真有些疼愛杜雲安的,許是有些人之間天生有點前世緣法在,反正王熙鳳看不出自己的嬸娘有作戲的意思,況且更沒有作戲的理由吶。因此王夫人的話說出來,倒叫王熙鳳生了些悔意,悔不該沒考慮周全,忘了寶玉的癡性子。
倘若日後為此鬧将起來,他又摔他那命根子,杜雲安倒是施施然離了這裏,可她就坐蠟了,老太太和姑媽面上不說,心裏也會怪罪。
賈母叫王夫人的話引得也想起那日甄家的二姑娘來府裏請安,寶玉見這位姐姐生的比家中所有女孩兒都好,本來高興地什麽似的,到這位二小姐告辭時倒也沒有很難過,只問他保母這等不俗的姐姐有玉沒有。誰料李嬷嬷只說了一句“不是誰都跟哥兒似的有這麽大福”,就惹得這小祖宗跳腳擎着那玉又摔又砸,幾乎把家裏人活活吓死——偏偏那位甄二小姐是因議親才進京的,她的親事雖還未流傳出去,像賈家這些老親已聽到了風聲,極為不俗,正是北靜王爺将來的正妃人選!
好容易才安撫住這小祖宗,又特特封了下人的口,這件禍事才沒鬧大了。饒是如此,寶玉也病了半月,叫他的業師又向老爺告狀說他惰懶,惹得他老子又不自在了好一陣。
賈母和王夫人都信是因摔了那玉,才叫賈寶玉病了的,更深信那玉的靈性。他小孩兒一個不知輕重,因此賈母和王夫人看的極緊,不許有人招他犯癡病。
賈母此時要來杜雲安給寶玉的心不由得也淡了,因她老人家心想,寶玉有那塊玉傍身,自然日後有造化,既如此,且不必太迫他用功,如果因此傷了那玉,反倒得不償失,悔之晚矣。從這時起,賈母原本還有一點兒叫賈寶玉上進的心思全收了,她自認定了寶玉日後有天定的大造化,在造化時機到來前逼他上進或許弄巧成拙違拗了天意呢?于是從此之後只一味嬌慣溺愛他,還攔着賈政等人教訓導正賈寶玉。
因此賈母便拍胸口笑道:“還是你太太想的周全,況且我們也不知道雲安丫頭怎麽想的,倒一廂情願起來了。”
鳳姐也要個臺階下來,因而叫杜雲安:“雲安過來,老太太問你如何想的呢?”
杜雲安笑道:“其實先前我跟平兒說呢,說我是二奶奶這屋裏吃白飯的那一個,月錢賞封兒從沒少過我的,可我為二奶奶做了什麽呢?就算先前在老太太這裏,老太太看在二奶奶的面上,那也是盡疼惜了,滿屋裏找不出一個比我還閑的,我怪臊得慌的,求鴛鴦姐姐分派些活我做,誰知姐姐說‘老太太早就說了不教累着你’——寶二爺養在老太太這兒,也沒有半點忙要我幫吶?若說為着讀書用功,也實在不敢應承,我不過略識得幾個字,寶二爺讀的是正經書,我認識那聖賢文章,可那聖賢文章不認我呀!”
說的大家都笑起來,鳳姐指着雲安的鼻子笑罵:“胡說!你膽子越來越大,都敢拿着聖賢書說笑了!”
雲安抿嘴只笑:“它都不認得我了,必然不知道這遭的。”
她這番應對,叫王夫人也有些側目,心道這丫頭長得妖媚,倒難得是個知情識趣的。
“在老太太和二奶奶屋裏都屬‘閑人’,雖則老太太二奶奶寬厚仁愛不跟我計較,我卻不能忒不知本分了。”杜雲安忽然一福身,正色道:“二姑娘病了,那屋裏又缺人,可不正是我的去處。”
“老太太、太太、二奶奶,我心裏想去二姑娘屋裏服侍,這一二年過去,想來日後我去時二姑娘的人也齊了,豈不兩相都好!”
王熙鳳聽了,雖遂了她把杜雲安從賈琏眼前支開的目的,可她心裏又不願把這個好人兒用在這裏,把雲安給了迎春,能有什麽好處呢?
因此就說:“你的心極好,只是二姑娘那裏已有司棋和繡桔兩個大的,你去了怎麽樣呢?”
賈母心下一動,笑道:“你們主仆都很好,我知道你這猴兒鬧鬼呢,心裏願意教雲安丫頭去二丫頭那裏,嘴上還賣乖,果然是親嫂子,更疼她一些也應當,并不必瞞着。”
“既如此,雲安丫頭往你二姑娘那屋裏,叫她知道是她嫂子疼她才肯把你給她。二丫頭屋裏已有了兩個大的,也不妨事,不過給她們姊妹各人再添上一個罷了。總歸原本她們屋裏服侍的人就算不得多,添一個兩個都不為過。鳳哥兒給二丫頭一個雲安,那我就将鹦哥給四丫頭,三丫頭那裏叫你們太太添一個給她。”
王夫人聽了,想一想就道:“探丫頭那裏叫金钏兒去罷。”
賈母給了個屋裏的二等丫頭鹦哥,王夫人就不大好同樣給個二等,以免顯得不重視庶女,因此略思量一下,便将金钏舍了出去——還有她妹妹玉钏兒在眼前,叫金钏兒去探春屋裏倒更能籠絡住三丫頭,趙姨娘弄鬼兒時,興許金钏兒還能有些意外的用處。
賈母笑道:“三個姊妹都添了人,寶玉該鬧意見了,不如我将晴雯給他罷。晴雯這孩子針線好,有些剛性能壓服住人。襲人雖也好,可她那脾氣太面了,口齒上也笨了些,難免管不住底下的人。”
若依王夫人的見識秉性,她只盼望兒子身邊都是些笨嘴拙舌、粗粗笨笨的人才好!沒成想攔了一個杜雲安,卻還有個晴雯等着。只是王夫人方才已經阻了一次,此時不能再次拂了賈母的意思,不然老太太就該吃心了。
“寶玉屋裏正缺個好針線,晴雯這丫頭給寶玉,是寶玉虧了老太太的好人兒了。”王夫人強笑道:“日後叫襲人照管寶玉的起居,晴雯在外掌管東西并管束那些小的,如此內外都齊全了。”
賈母叫晴雯:“我只說叫你去做個針線丫頭,專管些活計,可你太太擡舉你,竟叫你管人管事,你還不磕頭謝你太太看重。”
晴雯忙跪下給王夫人磕頭,又給賈母磕頭。
王夫人這才頭次細看晴雯,見是個水蛇腰嬌嬌弱弱的女孩子,臉長得比襲人好了不止一層,登時就更不喜歡,眼下也只好記在心裏不理論,淡笑着受了她的頭,口裏笑說:“起來罷,日後好好做事。”
想一想,又說:“你是老太太的丫頭,襲人也是,你們倆個在一處當差,免不了分出個主從來,才不至于意見相悖時吵嘴。”
晴雯是個機靈人,立刻便笑道:“襲人姐姐先服侍寶二爺,自然是襲人姐姐的主意為準,我再不敢拿大做主的。”
王夫人見她賣弄聰明,又添三分不喜。
鹦哥也上來給賈母磕頭,杜雲安無法,也過來給鳳姐磕頭。王夫人瞄見杜雲安,心裏頭倒有些感慨,她只以為這也是個狐貍精,先前順勢不去寶玉屋裏是因為賈琏,這會兒倒改觀了,原來這杜雲安當真不曾有兜攬爺們兒的心。
這一跪,就是辭別舊主。
等杜雲安回去,丹桂苑上下人等反應不一,擔心可惜的有,看熱鬧幸災樂禍的有,心裏念阿彌陀佛瘟神退散的亦有。只是最後一則僅有喜兒、樂兒和侬侬三個人,這三人自那日看到杜雲安搬起箱子就砸人的情景後,就把杜雲安當成女鐘馗看待,恨不得迎面碰上了立時轉身躲開的地步。
順兒最吃驚擔心,雲安笑道:“我們一處跟着奶奶來的,難不成我去了二姑娘那裏就不認門了,或者說這院子就不叫我進了?不用這樣。你想想我先前在老太太那裏時,我們哪一日不見面的。”
“我以為是你不願進這院子了,上趕着要走,可是我慢待了你?”一個聲音從正屋裏傳出,鳳姐倚着門似笑非笑。
雲安笑道:“奶奶說的哪裏的話,老太太先開了口,若是我不出去,過幾日傳到別人耳朵裏倒不提前因後果,只說‘老太太都親自說了,奶奶卻不肯呢’。其實誰在意我去哪兒,他們知道老太太一說,奶奶無有不應的就是了。”
鳳姐想一想,倒是這個理兒。
這丫頭如此機變識大體,偏生沒頂大用,此時倒真叫鳳姐不舍了,因道:“日後我有事,只管叫平兒請你,你不許推脫。”
雲安笑了:“我是王家出來的,奶奶是王家的姑娘,更不用說日後我要回去的,親疏遠近難道我不知道?只是奶奶這樣說,我一走奶奶怕是就想不起我了——我可是知道二爺将彩明小哥給奶奶使喚,我會的他都會,我不能的他也能,連日後奶奶要往外頭傳話的差事彩明都能做了。有這樣能幹的人在,奶奶還能想的起我來?”
說的鳳姐也笑了,這個彩明是個能出入後宅的小童子,識字算數都很來的,還能直接到外院或者東府東院的爺們跟前,的确比丫頭們的用處大得多的多。況且此人還是賈琏特地給鳳姐使喚的,鳳姐焉能不喜歡?原本起意支走杜雲安,也有她得了彩明這個幫手的緣故。
事情落定,又是幾家歡喜幾家愁。金钏兒裝病在家躺屍三四日才被她娘攆着去到三小姐探春屋裏應名兒,鹦哥次日就由她母親嫂子等将人和所有行禮送到四姑娘惜春那裏,杜雲安的東西最少,當晚在交好的小姐妹的幫忙下悄悄進了迎春的屋子。至于晴雯,她根本無需搬家,她人在磕完頭後仍在原地服侍,其實是站在那裏等寶玉下學。
待業師終于放他回來,賈寶玉才知道這事情,一時喟嘆錯過了雲安,一時又欣喜來了晴雯。
不幾日,襲人就病了一場,臉上蠟黃,聲音嘶啞,寶玉不放心留她一個在屋裏,便假稱頭疼命人去向業師告假,誰料小厮來告假時正巧賈政在這裏問業師他的功課,賈政登時大怒,叫人叫寶玉。
把個寶玉也唬的臉色青黃,襲人強撐着起來要向賈母求救,晴雯摔簾子進來:“你可消停一會子罷,今日這出都是你鬧得,還要怎麽樣?你這氣色這聲音叫老太太看見了,還能留你在這裏?原本就是咱們這位爺怕上頭知道你生病把你挪出去才瞞着,你現在出去,不止自己知錯犯錯,還又給他也添了一重罪過,萬一叫老爺知道,怕不得更氣他?”
說完了到底是自己上前頭去禀告了老太太,請賈母救寶玉。
出了花廳,正遇到杜雲安捧着迎春的藥往她房裏去,晴雯忙拉住她,小聲道:“我聽說二奶奶那裏有些好藥丸子分給了二姑娘,倘若有治風寒的二姑娘又多餘的藥丸,你給我兩丸罷。”
她說着就往後頭西梢間的方向努嘴:“我們那裏病了一個,惹得寶玉放心不下連學都不上了,現在又叫老爺知道了逃學的事,必然有一場風波等着——我只盼她快快好了罷,省的日後再鬧出來。”
杜雲安詫異的看她,好一會才笑道:“你就是個刀子嘴豆腐心!都替人求藥了還不肯說句好聽的,這就是做了好事也不得感謝的。”
晴雯氣道:“我要她感謝作甚,我只要消消停停就行!沒得替她提心吊膽——若事情叫老太太知道,我們那些人有一說一,都逃不過罰。”
歷來這種事就是瞞上不瞞下的,這院裏的其他丫頭,都知道襲人生病的事,只不過物傷其類,都裝聾作啞罷了。
“藥丸子一會你來二姑娘屋裏取罷,只是卻不是二奶奶給姑娘的,而是當日舅太太給我的,怕是藥材用的次些兒,但效果差不了多少。”杜雲安道:“今日寶二爺料也無事,老爺很快就沒工夫理會他逃學的事了——方才我碰到平兒,平兒說揚州和金陵都有信來,太太已請了老爺過去。”
稍後,晴雯取了藥給襲人吃了,果然見寶玉一副虛驚一場的樣子進來。寶玉先摸了摸襲人的額頭,又問晴雯:“你襲人姐姐如何了?”
晴雯說:“吃了雲安給的藥,睡着發發汗就好了。”
寶玉喜道:“她素來體貼周全。”
晴雯卻道:“我從前聽說舅太太拿她當女孩兒疼,我還不信,今日我找她想要兩丸子二姑娘多餘的藥來,誰知她說舅太太也給了她一些,我方才取藥時看到,竟然有一匣子,各種的都有,只不過是用普通黑瓷瓶裝着略不及二奶奶的貴重精致而已……”
兩人正說話,就聽彩霞進來道:“太太叫寶玉呢,你快來罷!”
寶玉因問:“什麽事?”
彩霞說:“金陵薛姨太太要攜帶兒女上京來,太太喜歡的什麽似的,要叫你去說說姨媽家的事情呢,日後見面好不失禮。”
寶玉聽了,想起母親曾說姨媽家有一個姐姐,乳名寶釵的,最是個天上有地下無的好人兒,忙跳起來整衣就走。
彩霞嘻嘻笑,也忙跟了出去。
誰知還沒出上房的院門,就聽到前廳裏一聲哭嚎,緊跟着人聲就叫喊了起來:“快請太醫,老太太暈了。”
唬的賈寶玉忙回身就跑,只見賈母雙眼緊閉,臉上尤有淚痕,手裏還捏着一頁信。
一邊連聲呼喚“老祖宗!老祖宗!”賈寶玉一邊小心取下那信放在幾上,瞟了兩眼忽然驚道:“林姑媽死了?!”
賈母不過疼急攻心致使一時暈厥,這時聽到孫兒的呼喚就緩緩醒了過來,正聽到寶玉這話,登時将他摟在懷裏放聲大哭。
王夫人趕着來告訴賈母她妹妹進京的事,臉上笑容未歇,方進了院門就聽到一聲:“我的兒啊,你怎麽丢下為娘先去了!叫我白發人送黑發人!”
王夫人陡然想起争氣又孝順的長子,更兼着身後李纨放聲大悲,王夫人喜色還殘在臉上,眼裏已滾下淚珠兒,這等喜悲突變,她一個有些春秋的人如何經受得起,登時雙眼白翻就往下倒。
唬的滿院子的人又亂喊:“快請太醫,太太暈了!”
一地忙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