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章 楚王

月芙的嫁妝不少。

她生母出身弘農楊氏,雖是不大顯赫的那一支,到底也是百年望族,家財豐厚。

楊氏早逝,只留下月芙一個女兒,因此她帶進沈家的嫁妝,早早就攥在了月芙的手裏。

又因當初議婚時,趙夫人屢次為難,她父親沈士槐一咬牙,又往她的妝奁裏添了不少。前前後後算起來,她也算是家財萬貫。

這兩年,月芙在梁國公府,處境艱難。她早想過,要想長久,便不能坐吃山空。

因此,當初父親用來給她的嫁妝充門面的東西,都被她換成了田莊、鋪面等等。

如今倒是方便了她收拾回家的行禮。

夜裏,杜燕則沒有回房。

月芙一個人坐在燈下,心思百轉千回。

她是個沒什麽骨氣的人,若杜燕則只是看上了哪個普通的小娘子,她大約會忍氣吞聲,替他将人弄進府裏來做個妾侍。

可那是公主。鹹宜公主的性情,可實在稱不上溫和柔婉。

沈家雖沒落了,卻依然是長安衆多王侯士族中的一個,她也是從小被人服侍着長大的,何苦要留在這裏遭人嫌惡?

更何況,今日,她也算看出來了,杜燕則看似迫不得已,實則早已下定決心。他和他母親趙夫人一樣,看不上沈家,只是與趙夫人相比,他還貪戀她的美貌罷了。

思來想去,月芙終是提筆寫下了一封放夫書。

“……夫妻相對,恰似鴛鴦,雙飛并膝,花顏共坐;兩德之美,恩愛極重,二體一心。既以二心不同,難歸一意,快會及諸親,以求一別,物色書之,各還本道。”

“……自後夫則任娶賢失,同牢延不死之龍;妻則再嫁良媒,合卺契長生之奉。解怨釋結,更莫相憎;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雖是他有意另行高攀,她到底也未橫加指責。

一來,二人的确未大吵大鬧,不可開交,是她不甘願再留在梁國公府,決意回娘家;二來,夫婦和離,須得雙方自願,再送官府判決。

此事與鹹宜公主有關,眼下她一個婦人寫放夫書,已讓杜燕則失了面子,明眼人自會猜到其中緣由,若再言辭激烈,恐怕公主礙于面子,會橫加阻撓。

待墨跡幹透,她便将放夫書擱在寝房的書案上,用鎮紙壓着,一眼就能看到。

一夜輾轉。

第二日一早,晨鼓才響,幾名健仆便打開院門,将一只只箱籠往準備好的馬車上擡。

天一點點亮了,月芙眼眶微紅,穿戴整齊,眼看東西已經裝得差不多,連朝食也顧不上吃,便要帶着素秋和桂娘一道離去。

許是這邊的動靜有些大,睡在書房的杜燕則被驚醒了,匆忙披了衣服出來,便看到已經走到院門口的月芙,頓時有了不好的預感。

往日這個時辰,她一向是去趙夫人處服侍的。因憐他日常公務繁忙,她總會讓他多睡一會兒,等從趙夫人處回來了,再将他喚起來。

可今日,她卻一副要出遠門的樣子。

“阿芙,這麽早,你要去哪兒?”

月芙停下腳步,轉頭平靜地望着他:“我今日要回娘家。時候還早,郎君近來勞累,不妨多睡一會兒。”

她的語氣與往日無二,令杜燕則的心松了那麽一瞬。

他下意識點頭,道了一聲“早些回來”。

月芙笑了笑,沒有回答,轉身出去,很快消失在長廊盡頭。

杜燕則一個人在院子裏站了站,只覺空落落的。

他沒回書房,而是進了寝房。

房裏一切如舊,只是看起來變空了許多。再仔細一看,原來是少了些東西。

矮幾上的妝奁不見了,薰籠邊一貫疊着的衣裙不見了,角落裏用來日常更換的木屐也少了兩雙,只剩他一個人的——

屋子裏,一切屬于月芙的東西都被收走了!

杜燕則悚然一驚,想起方才她那雙明顯哭過後微紅的美目,清晨剛起身的困頓登時消散。

書案上鋪着張紙,他大步過去,低頭匆匆掃過,只覺整個人像被潑了一盆冰水一般,在盛夏的清晨渾身涼透。

“解怨釋結,更莫相憎;一別兩寬,各生歡喜。”

竟是一封和離書!

杜燕則呆了一呆,腦袋一片空白,随即連儀容也來不及整理,轉頭便往外奔去,要将人追回來。

他是想娶公主,可也從未想過真的要抛棄阿芙呀!

只是,還未等他奔到中堂,東面的廊檐下卻忽然傳來一聲呵斥:“站住!”

杜燕則的腳步一頓,轉眼就見趙夫人正陰沉着臉,疾步走來。

“二郎,你要去做什麽?”

“母親,阿芙要走,我得去将她留住——”

“住口!二郎,你真是糊塗!”趙夫人上了年紀的面容間露出幾分怒其不争的神色,兩邊的唇角微微下垂,令面相顯得刻薄,“昨日,我還以為你終于開竅,知道要為自己的前途考量,怎今日又被她唬住了?”

她今日本像往常一樣,早早起來了,只等着二兒媳過來服侍,可左等右等,總不見人影,想起昨日公主登門的事,便疑心出了什麽事,忙遣了春桃來這邊看看。

果然,外頭的仆從說,一大早,沈氏就命人開了門,收拾好東西要回娘家。

如此不告而別,若是往常,她這個長輩的定要大發雷霆。今日,她卻覺得走得好。

“兒啊,她走了,豈不正好?公主是什麽心思,咱們都明白。眼下,外頭定還有公主的人在,恰好讓他們看看你的決心。你若真想留下她,何必急在一時?往後慢慢計較便是了。”

最後這句話,本是趙夫人為了寬慰兒子随口說的,杜燕則卻着實聽進心裏去了。

眼下最重要的是令公主滿意,而阿芙現在正在氣頭上,多說無益。

一封和離書而已,只要未送官府判決,一切便還沒有塵埃落定。

原本慌亂的心漸漸鎮定下來,杜燕則垂在身側攥緊成拳的雙手也慢慢松開。

“母親說的是,是我沖動了。”

……

梁國公府西側門外,三輛栽了不少東西的馬車停在道邊,月芙踏着杌子登上最前面一輛。

天已亮透了,趕着出坊的人們或徒步,或騎馬,或坐車,紛紛往坊門的方向行去。有挑着擔子賣胡餅的小販經過,頓時令空氣裏也飄起誘人的香氣。

月芙一行人也很快彙入人群中。

桂娘惦記着她還未吃朝食,忙将方才特意包起來帶上的一小碟畢羅從食盒裏取出,放到她面前。

素秋則掀起車簾,往外看了一眼。

“娘子,那日送郎君歸來的那兩個人還在呢。”

說着,朝街角一處指了指。

月芙順着她指的方向望過去,果然見那兩個穿翻領窄袖胡服的健碩護衛正站在街角,其中一個在向小販買胡餅,另一個則時不時盯着她們這邊。

想來是奉公主之命,特意留在這兒看着杜家的動靜的。那兩人行止大膽,一點也沒有要掩人耳目的意思。

月芙心底湧起一陣不适。

“不用管他們。”

這些皇子天孫,生來就站在雲端,要什麽有什麽,根本不必掩飾,又哪裏會考慮別人的死活?

馬車很快駛出坊門。

梁國公府位于長安城西側的金城坊,而沈家的鄭國公府則在東側的崇仁坊。

崇仁坊緊臨太極宮東南角,本是當初中宗為了方便沈家人入宮拜見沈皇後,才特意賜的府邸,如今,倒是沒這個必要了。

要往崇仁坊去,必得經過縱貫外城中軸線的朱雀大街。

整整五十丈寬的大街,平時除了重大節慶日,百姓紛紛湧上主街的時候,鮮少擁堵。

可今日,馬車剛剛行到朱雀大街不久,還未及橫穿而過,便先停在了路邊。

前方傳來一陣鼎沸人聲,似乎有許多百姓駐足兩側,正熱烈地議論着什麽。

仆從往前去一看,忙奔回來道:“娘子,前面不能通行,說是楚王要帶着河西軍的将領們入太極宮。”

聽見“楚王”二字,月芙不禁愣了一下,随即想起這幾日隐隐聽說,駐守在涼州一帶的八王趙恒要回京。

而河西軍近來才打了一場勝仗,百姓們早已經傳開了,難怪此刻都駐足不前,定是為了一睹功臣們的風采。

“知道了,咱們耐心等一等吧,不用着急。”

按大魏律法,楚王是親王,身份貴重,他們本就應當避讓,更何況,還有受百姓們尊敬的功臣。

外頭嘈雜聲不斷,引得月芙也有幾分好奇。

因為杜燕則的事,她的心情本有些陰郁,此刻卻被感染了,也松快了幾分。

提及這位皇子,似乎與她家也有幾分淵源。

年少時,她依稀記得,當初沈皇後還在時,曾為當時還是皇孫的趙恒和沈家定下的親事,女郎便是她同父異母的妹妹沈月蓉。

雖沒留下憑證,可當着中宗和許多朝臣的面,當時還是太子的聖人的确是親口答應了。

那時,月蓉年紀小,尚且懵懂無知,繼母秦氏卻欣喜極了。

如今想來,當時的沈皇後也許已經料到了沈家日後盛極而衰的結局,才會在母子早已失和多年的情況下,依舊逼着聖人答應同沈家結親。

不過,八王趙恒和其他的皇子天孫不同。

他出生時,因為早産,身體極弱,聖人唯恐他夭折,便欲按民間習俗,将他寄養在他人家中。

其時,恰有一位西域高僧旅居長安,得了聖人的延請,在慈恩寺開壇講法。為表謝意,高僧告訴聖人,将幼子送入西北軍中,直至成年,方可保其度過幼年劫難。

聖人思來想去,遂忍痛将才出生不久的趙恒送往遙遠的龜茲鎮,交給時為安西都護府大都護的蘇仁方看護,後來,蘇仁方調任涼州大都督兼河西節度使,趙恒便也去了河西軍中。

近二十年的時間裏,趙恒果然活了下來,只是,這樣一來,留在長安的時間也屈指可數。

外頭的議論聲漸漸大了,還夾雜着馬蹄聲和歡呼聲,應當是隊伍近了。

月芙仔細回想,除了幼年印象裏倉促瞥見過的一張已經十分模糊的,緊繃着的少年的臉,竟再也想不起八王的模樣。

她忍不住伸手去掀車窗上的紗簾,想和路邊的百姓們一起看一看這位久未露面的皇子。

只是,她的指尖才剛觸到紗簾,還未及掀開,車外便傳來一陣騷動。

牛綿長的叫聲和馬高亢的嘶鳴先後響起,伴随着人群裏此起彼伏的呼聲,月芙乘坐的馬車劇烈地晃動起來。

“出了什麽事?”她一面盡力坐穩,用眼神示意桂娘和素秋小心,一面揚聲問外面的仆從。

天熱,木質的車門沒有關嚴,在晃動中已經朝外開了,三個健仆在前面努力安撫受驚的馬兒,另外兩個幹脆将門拉得更開,道:“娘子,道路擁擠,有田舍郎牽牛而過,驚了咱們的馬,請娘子先下來吧,莫傷着了。”

素秋先跳下去,扶着月芙和桂娘也下了車。

那名牽牛的田舍郎吓得不輕,趕緊奔過來,在月芙面前撲倒,哭道:“娘子,實在對不住,是我家的牛沖撞了娘子,求娘子恕罪!”

周遭的百姓們被這邊的動靜吸引了目光,紛紛朝這裏看來,田舍郎的牛沖撞了貴族娘子的馬車,也不知會不會鬧起來。

田舍郎穿着樸素的粗布麻衣,滄桑的面孔布滿溝壑,月芙看了他一眼,搖頭道:“今日路上人多,恐怕你家的牛也受了驚吓,哪裏有罪?起來吧。”

說着,示意仆從上前将人扶起來。

這時,人群裏忽然有人喊了一聲“楚王來了”。

月芙一怔,不由循聲望去。

只見原本熙熙攘攘的人群正自覺地往兩邊散開,讓出一條大約半丈寬的道。

有幾名郎君正往這邊走來。

為首的那個大約弱冠年紀,穿着一身暗紫色圓領袍衫,腰束革帶,上系佩刀,一張英俊的臉上沒什麽表情,肌膚呈現出均勻的古銅色,五官線條清隽而深刻,整個人顯得冷硬而肅穆。

月芙站在原地,不知不覺就将這個人和腦海裏那個少年的模糊影子慢慢對上了。

他應當就是趙恒了。

作者有話說:

和離書用了《宋初留盈放妻書》和《趙宗敏謹立休放妻書》。感謝在2021-08-22 23:31:38~2021-08-25 22:31:07期間為我投出霸王票或灌溉營養液的小天使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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