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7章 ☆、(2)

很多年以後,孫權還是能很清晰地記起那晚新雨過後,十五歲的陸遜站在暮霭沉沉的宮牆下,唇角微微上揚的倔強樣子。

“哪兒有那麽多規矩?”“不喝就是不給面子,磨叽呢!”人聲鼎沸裏,孫權睇了眼懶懶向這十五歲的少年瞥過去,見少年臉上現出少有的無措神色。

事實上,這以後,在長久的四十年時間裏,他再未在陸遜臉上見過這樣無措又含點無助的神色。

見那少年一貫帶着些上揚弧度的唇角微微下撇,清亮的眸子向着他一閃,目光中充滿了哀懇的神色。

孫權心中一軟,幾乎就要出聲制止,微一扭頭,見了人從中,周瑜觑着眼微笑不語。他受周瑜神色感染,玩心一起,便要多看一會這一貫傲性的少年發窘的樣子,硬下心腸将眼光越過陸遜,融進他身後愈發暗沉的夜色裏,深不見底。

少年眼中的哀懇一晃而逝,默默端了酒杯,抿了一口。

“這哪兒行?”“耍孩兒呢?”人群裏武将的呼喝一浪高過一浪。

孫權緩緩收回目光,見少年眉梢眼角漸漸下垂,只嘴角的弧度又變作上揚,一副倔強的模樣。

他微咳一聲,站起身道,“旁人難做的事,還鬧騰些什麽?”

一衆武将噤聲,都有些讪讪的,只周瑜端了酒杯笑意靥靥地自斟自飲。陸遜年輕,臉皮也嫩,原先的求救被孫權刻意忽略了,心裏本就壓着火,這時冷冷一眼掃下場去,只覺周瑜挑釁一般笑得不懷好意,冷哼一聲,又要舉杯。

被孫權搶上幾步奪了酒杯,執了他手道,“不是不能喝麽?”

陸遜不去答話,猛一下甩開孫權手,唇角越發地揚着,眼裏冷冷的漾着片寒意。

孫權輕嘆一聲,半哄半威脅地道,“當着這麽多人,你可別叫孤下不來臺!”

他脖頸一梗,又是委屈又是氣惱,賭氣扭臉過去,聽孫權溫聲哄道:“罷啦!都是我的不是,這酒我代你喝了。你這小人兒,年紀不大,脾氣倒真不小!”

陸遜臉上一熱,幸而是側臉對他,并沒露怯。眼角餘光瞄見他一仰脖,将酒灌了,幾乎是下意識地,眉眼就彎回成溫順的弧度。

“還惱麽?”孫權微微一笑,又執住他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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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胸中一動,紅了臉微微搖頭,“我原是來投主公,怎敢對您心懷不滿?”

“你吃了這一口就醉啦!”孫權見他側臉一片緋紅,哈地笑了一聲,“如此甚好!從今往後,陸伯言就是孤的人啦!”

一晃竟已十五年了。昔日的倔強少年早已長成叱咤戰場的骁勇大将,只是,不知何時起,他二人的觀念相左越來越多,路,越來越長,兩個人,也越離越遠了。

新雨後,空氣裏飄着好聞的泥土氣息。

孫權一推開陸府大門,迎面撞上一小童,小童驚詫不已。這位主公,政事繁忙,已是許久不踏進陸府半步,不免讓人懷疑,這府邸裏住的人,從前所得的種種恩寵終要化作一場空。

孫權冷聲吩咐道,“不必去報!”

小童急止步,張大了嘴,一時無法答話,默默将頭矮垂下幾分。

孫權熟門熟路地走去書房,遙見窗上透着一人的影,腳步也就加快,幾步過去,推開書房門。

吱呀一聲——新雨的氣息從小院漾進書房,又漾出來,噴薄出滿室酒香。

孫權微一皺眉,上前兩步,道,“你從不喝酒的!”

這人十五歲那年,為着跟朝堂一班武将賭氣,稍進幾盞,幾乎送了性命。這是長久來,孫權對他意懷歉仄的心結,這些年裏君臣間幾多抵觸争執,也要磨得平了。

陸遜沒有答話,雨後陽光透門而入,靜靜灑滿他臉,在書簡投下一片暗暗的光影。

良久不聞他應,孫權不再向前,淡聲道,“今兒朝上,又不少人提你來,既然不再替我這裏出主意了,嗯......”

陸遜的目光停在書簡某行,聽孫權停頓一下又道,“那也不必在城裏頭耽着,徒引人注意,你回家去吧!”

長久來沉默對他的陸遜靜靜站起身,忽一開口嗓音暗啞,似在喉間卡了塊碳,聽得孫權眉心不自覺地皺緊皺緊,他沉聲道,“主公曾說,要保我一世平安不愁吃穿......”

孫權一揮手打斷他,“我仍舊保你一世平安不愁吃穿,只要你離開城裏。”

‘我保你一世平安,不愁吃穿,只要你跟我進宮。’

‘我仍舊保你一世平安不愁吃穿,只要你離開!’

主公啊,你走得太快太遠,叫人跟不上了。

“酒是好東西!這是您說的。”陸遜微仰臉,喃喃一聲,說出的話叫人摸不到頭腦。

十五年的相處磨合,孫權早已習慣他的倔強任性,此時也不介意再忍耐他多一回,當下默不作聲,靜待他再說下去,聽陸遜淡聲但堅決地道,“我不願意!”

“那你就要替朝上事拿主意!”孫權怒極反笑,“怎麽,要學徐元直終身不獻一謀?嘿!好本事!孤養出來的好人物!”

陸遜哼地一聲,道,“我為何不再替主公獻計獻策,您心裏最清楚!”

“我不清楚!”孫權大怒上前,掀了他書案,冷冷逼視他道,“玩鬧要有個度,從前是你年紀小,有什麽事我容讓着你,如今麽,哼哼,江東這片地上,還從沒出過我治不了的人,不信我們就試試!”

在這暴怒聲中,他迎上孫權的目光,毫不退縮,“主公若要我死,賜死便是!”

砰一聲,一扇門被風掀了又合。

狂風忽起,暴雨再臨。

“主公這是明黜暗保!拿咱們當傻子呢!”

“許大人,留心!”張昭意味深長地看了眼來客,道,“主公此舉,或有深意。”

來客讪笑一聲,湊上幾步道,“您既然不愛聽,我也就不說,不過眼下,就只有您帶兵攔截才能......”

“胡鬧!”張昭一雙鳳目眯起,額間的細紋似凝聚了歲月無聲的力量,“主公親下的旨意,豈能強違?”

“張大人!”來客急了,“陸遜此人,胸藏丘壑,寧肯先斬後奏,也好過他投蜀投魏啊!”說到激動處,豪邁地一揮手,“主公不過是年輕,顧念幼時情分,心傷一陣也就罷了。縱使真要問責,在下一力肩扛,絕不叫您為難!”

張昭轉臉過去,任夜風拂亂鬓角新生的白發,“依着子布看,陸都督小才是有一些,不過格局不大,掀不起大浪來,許大人可放寬心。”

“張大人也是如此明哲保身之人麽?”

張昭哼地一聲,饒是涵養極好,也忍不住心頭火起,沉默了一會,道,“君不見當初周都督是如何事主麽?”

“什麽?”來客大驚,呆愣半晌方回神道,“這......難不成江東地上,又要再出一個‘周都督’?”

風,停了。張昭的臉緩緩隐沒于夜色中,雙眸如水,波瀾不驚。

作者有話要說:  我沒有坑~

只是最近很心塞~罷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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