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2章 在下芥川，是名詩人

河面高高地噴湧出水花,在斜陽的光輝之?中分離出彩虹般的色彩。然而中島敦卻?根本沒有心情去觀賞這道稍縱即逝的彩虹，他來?不及多?思考什麽，縱身一躍,也随着?那道黑影落入了?河中。

他落入了?一片湖綠色,看着?那道黑影向下?墜落。不斷地有氣泡從中島敦的口中溢出，向上緩慢地浮入光線之?中，恍惚間似乎眼前也閃過了?彩虹的光芒。

中島敦盡力往下?游,但生存的本能在他的體內叫嚣着?讓他上潛。他的雙眼感到了?水底的壓力，變得酸澀而腫脹，他閉了?閉眼,又睜開眼。時?間仿佛無限制地放慢，放慢，他仿佛能看見那黑色的衣角在水中緩慢地，在他的眼中一幀一幀地海帶般搖曳着?。

他現?在是在救芥川嗎……中島敦伸出的手指忽然頓住。紛雜的情緒在他的內心糾結成一團解不開的毛線球,眼前忽然閃過了?許許多?多?的片段。有遮天蔽日的白鯨，有吃着?可麗餅露出笑容的鏡花，有國木田先生一邊抱怨一邊還是來?開着?快艇救他……但最後，留在眼前的，只有那道冷漠孤寂的黑影。

青年的身影逐漸清晰，但面容卻?顯得模糊，越往下?，陽光越來?越稀薄，最後遺留的只有無光的沉默，比死亡還要可怕的孤獨。中島敦極為抗拒這種孤獨，他努力睜大眼睛，看着?閉着?眼仿佛睡着?的青年向下?如同海藻般安靜地墜落，還有青年唇角淺淡卻?無比刺眼的笑容。

他像是對這樣安靜的歸宿感到欣喜,以至于中島敦幾乎每一次手指都要觸碰到他了?，卻?不知為何那衣角像是一尾靈活的魚兒從他的指縫間溜走。他開始感到害怕，卻?不知道這害怕究竟源于一種什麽樣的心情，他可以确定自己對芥川這個人是厭惡的，但卻?又還達不到極為憎恨的地步，甚至還有一點點微不可察的憐憫，站在光明之?下?看着?牆角陰暗的憐憫。

以至于在他終于意識到，芥川或許會在他的注視下?死掉的這件事實，他終于開始害怕。

他要救他！中島敦喃喃自語般地在心底重複，他必須救他！

他伸出手，抓住了?那搖曳的黑色。

-淅淅瀝瀝的小雨打在黑褐色的瓦片上，順着?曲面的弧度往下?滴落，而他自己便坐在屋內，靠着?冰冷的玻璃，注視着?翻滾的烏雲。

他的手中拿着?筆，桌子?上是才寫了?半句話的紙，桌子?的下?面堆疊着?雜亂的廢紙團。

青年呼出一口氣，瞬間落在玻璃上便起了?朦胧的霧，他将臉貼過去，雙眼透過朦胧的霧氣注視着?灰蒙蒙的雲層，灰蒙蒙的街道，灰蒙蒙的鳥兒，而後灰蒙蒙的閃電撕裂了?天穹，那一瞬間他透過玻璃上模糊的那雙眼，看到了?灰蒙蒙的自己。

‘魔鬼在人間舞動?……’筆尖殘留的墨水滴落在潔白的紙上，暈染開一小片圓形，青年的目光垂下?，眼中映着?那刺目的墨跡。下?一秒，他幾乎是條件反射地抓起紙張，仿佛粗暴的武士将紙揉成完全看不到裏面內容的紙球。

他陷入了?瓶頸，這讓他的心情陷入一種無端的煩悶，這種煩悶并不是致命的，因為當他想到死的時?候并不會歇斯底裏，而是一種近乎沉寂的冷峻。他總是不受控制地從人們的瞳孔之?中窺探到地獄的相貌，尤其是當人們笑着?的時?候，那些混雜了?奇怪顏色的怪物便在他們的眼中也咧開嘴笑。他又想起了?那張慘白的病歷單，醫生親口給他下?的判決書。

他開始寫詩，寫的與其說是詩，不如說是一些随手寫下?的胡言亂語。他對自己将會死亡這種事情心知肚明，現?在唯一留有的疑惑便是為何他還沒有死去。

人人都道他是瘋子?，就像他曾經無意中知道的一名哲學家說過的話，那些聽不見音樂的人，都以為那些跳舞的人瘋了?。他偶爾也會因為內心屬于動?物性的本能想要試圖融入群體，可随即而來?的冷嘲迅速打斷了?他的念頭。

不過他也并不願意讓自己屈從世俗，演技不好只是他的借口，他知道這讓自己看上去更瘋沒有別?的什麽好處，不過即使他真的是瘋子?，但把他變成瘋子?的，難道不就是世人嗎？只要他一直看着?人們眼中的怪物，或者未來?有像他這樣可以看到那些怪物的人存在，那麽瘋子?便不會斷絕。

想到這裏，一陣驚雷般的悲哀仿佛直接地劈在了?他的身上。

他喜怒無常，神?經脆弱地仿佛纖細的蜘蛛絲，上一秒或許他還在輕輕撫摸着?草地上盛開的一株花朵，下?一秒就因為那花瓣上細小的黑色螞蟻而心生厭惡，恨不得用鞋底碾成一灘緋紅，那或許還更沒有那麽惡心。他在追求一種極致而完美無缺的美，但是那種美是現?實中絕對不存在的，正是因為深知這一點，他才會覺得自己是一個無可救藥的瘋子?。

于是他開始放棄治療，那些藥物被他放在抽屜裏，只是為了?有一天想要一覺不醒時?用來?當最後的晚餐。

雨聲開始變大，扭曲的水珠在玻璃上畫出斑駁的紋路，他的視野也開始像水珠中的世界扭曲。青年閉上眼，喉嚨有些瘙癢，他的手指下?意識地去摸索着?口袋裏的香煙，結果摸到了?一片空氣。

青年有些驚愕，他明明記得自己應該是買了?煙的，然而無論是口袋還是抽屜裏，都是空空如也。他嘆了?口氣，就像千百次過去那樣，他屈起一條腿，端起手邊的茶灌入喉嚨，借此?壓抑那在身體中根深蒂固的瘾。

他手中的筆懸停在潔白的紙上，半分鐘過去了?，卻?連一個字都寫不出來?。青年搖了?搖頭，索性把筆放下?，畢竟，他知道靈感缺失時?，就算像擠海綿一樣用盡全身的力氣，也擠不出半點墨水。不過，他必須承認他寫詩的目的不夠純粹，這也沒有辦法，他畢竟只是一個三?流的詩人。

他的目光重新回到玻璃上，不知道是不是他的錯覺，極遠處似乎有一片蔚藍在閃動?。他眯起眼，跳躍的蔚藍色在他的眼中開始緩慢地放大，就像是天藍色的帷幕。

那是海，是廣袤無垠的大海。青年有些愣怔，記憶中似乎這片大海格外熟悉，以至于他在看到的時?候，那些糟糕的情緒仿佛一瞬間消失了?，以至于他忍不住想要揚起嘴角。

沙沙沙，像是有什麽東西拂過紙張發出的蠶食桑葉的聲音，青年幾乎是條件反射地轉過頭去，就看見了?不知何時?出現?在他身後的白發青年。

對方的手中握着?一杆畫筆，紫金色的眼瞳轉過來?，掌心中傾瀉出一片無垠的深藍。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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