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章

“翩若驚鴻,宛若游龍。榮曜秋菊,華茂春松……”[1]

為首的舞女邊彈邊唱,身後所跟之人翩翩起舞,舞姿曼妙,體态輕盈。

衆人入神地看着,不時有人叫好。

夏淵輕聲問鄭娘子,是誰安排的演出,鄭娘子搖搖頭。

徐瑩瑩目光向外看去,蘇吟駐足的角落衆人看不清楚,她卻能看到蘇吟飛揚的裙裾。

果然,舞曲入尾聲,舞女們自動分兩列,讓出中間的通道來。蘇吟一襲金絲素錦鍛華服,手捧卷軸,帶着滿面笑意款步走來。她一踏入正堂,樂聲又響。兩名領舞婀娜着舞步,接過她手中卷軸,于正堂展開,一副栩栩如生的《洛神》刺繡鋪展開來。

原本坐在一旁的女眷們看到舞女搔首弄姿,自己夫君心曠神怡之态,心中煩悶。這會兒卻都是伸長脖子睜大眼睛,想要仔細賞鑒這副刺繡。

“這神女,仿佛活過來了。”

“盡态極妍,好啊。”男人也止不住地贊賞。

衆人欣賞半晌,蘇吟才行了禮,緩緩開口道:“兒媳給父親賀壽,本作此安排是要與世子和夫君商量的,但是昨日夫君與世子和三弟忙到深夜,兒媳不便打擾,自作主張,讓大家見笑了。”

徐瑩瑩心知,頭天晚上夏修野與夏星馳、夏木原三人檢查壽宴準備至夜深,最後只在前院湊合一晚,根本沒往各自院子回。

但是蘇吟說,沒來得及跟夏星馳商量就是鬼扯了。

想來蘇吟本打算與夏星馳一起獻禮,彰顯夫妻二人甜蜜美滿,孝心昭昭,沒想到卻睡了過去。

蘇吟果然是個有手段的,就這樣輕易地解決了麻煩,還能自圓其說,逗得夏淵眉開眼笑。

蘇吟歸位時,徐瑩瑩感受到一抹掃過來的目光,迎上去看,蘇吟卻仍是那副波瀾不驚,與世無争的樣子。

就在徐瑩瑩以為相安無事之後,卻見蘇吟笑着走過來,輕聲溫和地問道:“妹妹來得晚,不知嫂嫂為父親準備了什麽樣的賀禮,希望不會顯得妹妹見識淺薄贻笑大方。”

她聲音雖輕,卻落入全場人耳中,大家心知肚明,徐瑩瑩什麽都沒送。一時有些議論,不用聽,徐瑩瑩也能猜出來大概在說什麽。無非是世子夫人一向無能,只會給世子丢臉,不配其位之類的話罷了。

夏星馳笑着上前,深情地牽住蘇吟的手,說:“大哥和嫂嫂心意自是重的,娘子也不必妄自菲薄。”一句話将夏修野也牽扯其中了,“雖然只是一副刺繡,但是娘子從冬天繡到初秋,這份心意,父親是能體會到的。”

夏淵聞言感動不已,連呼好兒媳。

衆人跟着稱贊的同時,不少人把目光投向徐瑩瑩。徐瑩瑩淡淡地看了蘇吟一眼,還未開口,卻對上一道探尋的目光。正是對面的雲清大人,饒有興味地打量着她,作壁上觀。

夏修野在身側看過來,似是想要說些什麽。徐瑩瑩只對他一笑,給他一個寬慰的眼神,伸手輕輕按上他的的手背,示意他不必擔心。

随即徐瑩瑩站起身,對蘇吟說:“妹妹的繡工了不得,我手笨,不能與妹妹相比。”

衆人神色微妙,有看徐瑩瑩笑話的意思。

徐瑩瑩絲毫不覺得窘迫,從容地走到夏淵前站好:“剛剛,妹妹們都沒來,兒媳一直記得母親低調內斂的教誨,不願多言。想着待晚些時候,再給父親獻禮。現在蘇妹妹珠玉在前,兒媳便獻醜了。”

蘇吟臉色幾變,徐瑩瑩對她微微一笑。

防的就是這手。

苗苗适時送上紅色木匣,徐瑩瑩接過,當衆打開,墨色短刀沉默地躺在盒子裏。

衆人伸頭看完,面色各異,有人面露譏诮,有人嫌棄一瞥,蘇吟嘴角輕彎。

沒有人理解,堂堂世子夫人給侯爺賀壽,竟是一把如此拿不出手的短刀。灰撲撲的讓人不想多看一眼。

徐瑩瑩看向夏淵,侯爺目光微動。忙喚人把刀呈上去,便拿着摩挲,再沒放下。

苗苗招呼人送上一張長桌,一把矮凳。徐瑩瑩坐下,桌上擺上一把古筝。

衆人目光聚焦在徐瑩瑩身上。

秋月小聲問夏荷:“從來沒聽說過世子夫人有琴藝呀。”

“何止,是什麽都不會,無才便是德的那種。”

“噓,小點聲。”

徐瑩瑩毫不在意,徐優青确實什麽都不會,但是她徐瑩瑩可不是。

從小父母給她買的最多的東西,除了衣服,就是興趣班的課了。

琴棋書畫舞,樣樣都學。古筝和書法更是從未丢棄過,她也不曾喊過苦叫過累。因為父母對她的教育很明确,成為一個有技能有腦子的人,便不幹涉她的自由。考上985,随便去追星。

徐瑩瑩一路就是這麽做的,做必須做的事,然後做想做的事。目标從來明确。

她調整呼吸,請撥琴弦。

“沙塵起,戰馬嘶,烽火號角急。”

“櫻槍長,箭聲響,英雄思故鄉。”

徐瑩瑩聲音脆中帶柔,清揚婉轉。她輕皺眉頭,沉着撥弦。

起初曲子似茫茫大漠,平緩低沉,接着鬥轉激昂,似戰火硝起;一陣急彈,無言訴說。低眉信手之間,聞樂者,時而雄心四起,時而嘆息不已。

徐瑩瑩彈的是一首《秦王破陣舞》,非一般女子所彈曲子,其中的淩雲壯志振奮人心難為小女子所陳述。

但是徐瑩瑩自小喜歡歷史故事,尤其傾慕各代英雄。自小學習古筝,便愛跟老師點了曲目來學。《秦王破陣舞》便是她最喜歡的曲子之一。

曲畢,衆人仍舊沉浸在剛剛戰火飛揚的世界,良久,叫好聲四起。

夏木原一上午都很沒有存在感,平日到處尋花問柳不見蹤影,回來給侯爺賀壽,三天沒出府門,正憋屈着,就見徐瑩瑩在這好生露臉,心中不忿,問道:“父親大壽,本是太平祥和年,怎的嫂嫂送了這麽個不吉利的物件,彈了這麽首曲子。”

徐瑩瑩未接話,而是向夏淵行禮:“父親風華,永世有人銘記,即使是祥和年間,父親也是兒媳和夫君的楷模。故人也都希望您過得好。”

衆人見永定侯眼眶發紅,不敢言語。年輕一輩的更多是帶着疑惑,氣氛一時僵住。

衆人只知永定侯三十年未過生日,六十大壽,全都上趕着來賀,卻不知為何。

蘇吟笑:“嫂嫂所彈定有深意,還請大家不要怪罪她不合時宜。”

看似為她打圓場,實則告訴所有人,徐瑩瑩沒有分辨力,不知道什麽場合該做什麽事,讓衆人更覺得她不配做世子夫人,也更不能擔起未來侯府主母的重任。

夏修野站起身,似是要說話,這時爽利的女聲響起。

“我看太合時宜了。”雲清站起來,撫掌大笑道,“世子夫人是個有心人吶。”雲清頗為贊賞地看了徐瑩瑩一眼。

“各位大人和夫人小姐可能對這曲子不太了解,或者是說,對侯爺之所以成為永定侯不太了解。”

雲清轉過身,背對永定侯,面向衆人。

“三十年前,先皇禦駕親征。侯爺随先皇北定匈奴,南安蠻夷。在最後一戰決勝之戰中,先皇被困,當時身邊只有侯爺和侯爺的一名副将。危急關頭,侯爺決定只身引開兵力,護先皇安全,副将前往營寨請求支援。當時三人無盔甲、無糧草,只有手中一把短刀。抱着必死的決心,戰到最後,我朝這才有今天。”

“這刀怎不情深意重,這曲怎不動人心弦呢?”雲清說完,衆人恍然,年邁知情者紛紛抹淚,年輕者備受鼓舞,看向夏淵的眼神中滿是敬重。

徐瑩瑩側頭看雲清。

只見她英氣的面龐似是十分潇灑,但眼眶的微紅照見她內心的波瀾。

徐瑩瑩知道,這個故事沒有講完整。

故事最後,先皇帥援兵大破敵軍,侯爺負傷九死一生,而那個副将林渠在搬救兵的路上被捅三刀,拖着最後一口氣把消息帶到,卻是永遠留在荒漠之中。

這副将,便是雲清青梅竹馬的未婚夫。

為此,雲清改志向,入朝堂。

為此,雲清決定終身不嫁。

只是前塵已以,知情人越來越少,當事人越來越沉默,這些事便漸漸不為人知了。

徐瑩瑩忍不住伸手輕輕覆了覆雲清的手:“大人。”

雲清眼中閃過一絲驚訝,笑了笑,斂了傷感神色。

夏淵也已重整儀表,看向已經回到夏修野身邊的徐瑩瑩:“吾兒得妻如此,人生之幸啊。”

夏淵原是至情至性之人,此時心中感動,百感交集。

徐瑩瑩适時牽住夏修野的手,夏修野轉過頭來,眸中也滿是溫情。

徐優青對夏修野是愛的,可這愛中也有怨。

她怨夏修野總是不回家,她有夫君如同沒有夫君;她怨他從不過問她的生活,眼睜睜看她陷入泥潭;她怨他從來不曾了解過自己,也從不讓自己走進他的內心。

但是徐瑩瑩看着這父子倆,她好像突然懂了,懂了那個不曾降落人間一般的夏修野。

鴻鹄與燕雀原本誰都沒錯,走到一起才是錯。

滿眼只有天下的朝臣與一心只有夫君的女子,自是不會有善終。

徐瑩瑩心中悵然,卻又舒了一口氣。既然她懂得夏修野想要的,那他們兩個人各取所需,也就算各不相欠吧。

徐瑩瑩看向上座的鄭娘子,鄭娘子眼眶潮紅,如果夏淵和雲清是忍住了眼淚的話,鄭娘子幾乎是哭了一場。

她自然是知情人,甚至是當事人,差一點便重複了雲清的命運,甚至比雲清更為悲慘,若夏淵回不來,便只剩鄭娘子和夏修野母子二人相依為命。

鄭娘子遠遠地看向徐瑩瑩,那目光,一時間讓徐瑩瑩想起了自己的母親。

徐瑩瑩回鄭娘子一個寬慰的笑容。

衆人敘話畢,移步宴廳,徐瑩瑩與女眷們坐在一起,也被多勸了幾杯酒。徐瑩瑩又敬了雲清三杯,苗苗幾次來倒水,擔憂地低語。

“夫人您少喝點,您不記得上次家宴一杯就不省人事的事情了嗎?”

徐瑩瑩心底暗道不好,永定侯府酒好喝,一時沒收住,忘了徐優青是個不能喝的主。

于是忙裝作醉眼朦胧,伏在桌上。

宴席漸散,雲清走時叮囑苗苗:“快扶你們家夫人回去歇息吧。”

“謝謝雲大人。”徐瑩瑩大着舌頭給雲清告別,看她噙笑遠去。

徐瑩瑩心道,醉酒調戲小哥哥豈不是天時地利人和。

計上心來,一手撐着頭,皺着眉含混不清地問苗苗:“世子呢,我的夫君呢?”

“剛剛世子出去送客,好像遇到薛沛兒受了傷,這會兒估計正給她叫太醫呢。”

徐瑩瑩一聽,從凳子上掉下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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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1]曹植《洛神賦》

徐瑩瑩:我沒醉,我裝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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