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2章
露天的比試臺下圍滿了人,為首的是六位教習先生,和兩位國子監德高望重的太學師傅,以及雲清。
雲清坐在正中位置,慵懶又精神地看着考生們。
徐瑩瑩和陸無憂是第三組,兩人中間間隔一個人。
陸無憂上場前沖徐瑩瑩挑了挑下巴,徐瑩瑩微微一笑,不過不是沖她,而是沖夏修野。
陸無憂翻着白眼走了。
考題也是抽簽決定的,這一組的考題是“菊”。
看到“菊”字,徐瑩瑩腦海中閃現出那日侯府花園,眼下的一束菊。
是夏修野遞來的,在夏木原打散了她的花之後,他遞過來的,花園開得最盛最亮眼的一束。
徐瑩瑩還在發呆,便聽得隔着一個人的陸無憂發出一聲嗤笑。
“早知道沒本事便不要出來丢人現眼。”聲音極輕,表情卻極得意。
徐瑩瑩翻個白眼,舉手朝第一排的先生們大聲道:“陸無憂小姐考試說話,擾亂紀律!”
陸無憂:……
“你今年幾歲,還搞告狀這一套?”
徐瑩瑩對着前面超大聲:“還在說!”
教習先生們顯然也被這一出弄得很驚訝,但陸無憂說話确實已經坐實,琴教衛苑看了一眼雲清,開口提醒道:“肅靜。”
陸無憂咬咬牙,又埋頭認真作畫。
徐瑩瑩也低下頭開始構思。
一直在下方角落站着的苗苗和薛沛兒正在哧哧地笑。
徐瑩瑩不按常理、不守規矩、不夠優雅,但是大快人心。
薛沛兒笑完方醒悟,夏修野也在旁邊,不知道世子是否會對自家夫人有禮儀要求,忍不住拿眼睛瞟夏修野。
卻見男人眉眼柔和,與臉上利落的線條全然不同。若是細看,會發現,微微的弧度中,蘊含着不明顯的深情。
夏修野此時心裏并不平靜。
徐瑩瑩剛剛那兩聲告狀,幼稚中帶着孩子氣,孩子氣裏藏着幾分大膽、篤定和嬌嗔。
脆生生的聲音,像是投了兩塊沉沉的石子,迅速砸進他心頭。
平湖一般的心房,便漾開了一圈又一圈的漣漪。
女子此時垂着頭,因為思索的緣故,眉心微微蹙起。流暢挺翹的鼻子泛着柔光,白皙的皮膚在陽光下亮閃閃的,像是一捧香甜的奶油,讓人忍不住輕觸、品嘗。
慢慢的,她輕咬着的嘴唇松開了,皺巴的笑臉綻放了圓潤和明媚。
夏修野覺着自己的眉頭也随着這種綻放散開了。
“時間到!”
最邊上的一位貴女的畫作被首先轉向前方,面向臺下衆人。
畫作不出錯,也不出彩,平平無奇,只能說習藝認真,評審們沒做過多點評,只輕輕點頭。
接着是陸無憂的。
“陸姑娘好功力啊!”臺下有此起彼伏的贊嘆聲。
徐瑩瑩略伸長脖子,越過旁邊人去看。
陸無憂畫的是一副秋月賞菊圖。
墨藍的天色一如剛剛過去的中秋之夜,天上挂着一輪明月,将藍漸漸點亮。
穹頂之下,大片大片的野菊花競相盛放。
五顏六色中,又籠罩着朦胧的月色,與天地渾然一體。
更精妙的是,不遠處有一方涼亭,三人圍坐,正在小酌。
野菊花向一旁傾倒,看的人仿佛能感受到山風吹來時的涼意。
“好一副花好月圓人長久的中秋月夜圖。”
“這菊花開得燦然,開得生機。”
“陸小姐這畫作可賣?我想買回去收藏。”
“我也要,我出高價!”
甚至有人已經競拍起來。
雲清看到也點頭。
“有團圓的美好寓意,也有獨酌的情調,色彩和諧,濃淡相宜,難得,難得。”
畫教聽完,滿臉欣慰,不住地朝陸無憂點頭。
雲清卻突然問:“優青,你覺得何如?”
徐瑩瑩猛的被點名,從陸無憂的畫作上移開眼。
下意識便答道:“好畫。”
陸無憂聽見雲清叫徐瑩瑩名字,正納罕,兩人竟然熟悉到可以直呼其名的地步。不高興一瞬,也想聽徐瑩瑩狗嘴裏能吐出什麽象牙來。
徐瑩瑩轉向陸無憂的畫,接着說道:“筆法娴熟,細節周密,風影交融。是一副好畫。”
還不等陸無憂得意,便又聽徐瑩瑩說,“只是菊的意境與飲酒的意境有所割裂,敗筆,可惜了。”
徐瑩瑩果真一臉惋惜。
“信口開河,這就是我家的中秋之夜。你懂什麽賞畫,懂什麽意境!”陸無憂登時惱了。
徐瑩瑩也不争辯,撇撇嘴,站回原位置。
陸無憂氣不過,正要讓她說清楚,便聽到雲清道:“陸小姐的畫藝聞名京都,今日你卻說她意境割裂,你可知若你自己的畫作不如她分毫,将會成為怎樣的笑話?”
所有人的目光集于徐瑩瑩身上,人群中夏修野也目光灼灼。
徐瑩瑩朝雲清行了一禮,道:“會畫畫的人不一定會賞畫,不會畫畫的人不一定不會賞畫。且不說我的畫藝如何,只來看陸小姐的畫作。我且問陸小姐幾個問題。”
陸無憂正要說,誰要回答你的破問題,就聽雲清替她答應了。
“且問。”雲清說。
“好,”徐瑩瑩轉向陸無憂,“請問陸小姐,你畫的可是野菊花?”
陸無憂不耐煩道:“你連野菊花都認不出來的話,還點評什麽菊,你也配!”
徐瑩瑩笑:“正是,我只是确認陸小姐知道自己畫的是野菊。”
“再問陸小姐,你這畫的可是大理寺少卿府上的中秋家宴?”
陸無憂無語,又看了眼雲清,不得不答道:“正是。”
徐瑩瑩便轉過身:“我問完了,問題就是出在這。”
陸無憂氣得撅起了嘴:“別賣關子!”甚至沒有意識到她已經迫不及待要聽徐瑩瑩說自己的畫意境出在哪裏了。
徐瑩瑩不緊不慢地說:“大理寺少卿的家宴是在符中享用的,所以畫中的涼亭規整奢華,紅瓦盤珠。三人圍坐,氣氛甚是溫馨。但是,若是遮住畫中的涼亭,這幅畫的意境便全然不同了。”
說着,她走到陸無憂的畫前,伸手輕輕遮住亭子。
“野菊漫山遍野,開得燦爛肆意。穹頂繁星密布,明月清風,是一片開闊意境。山間清風,山間生命,本該配着山間鄉野氣,而不是大理寺少卿府的涼亭和精致吃食。這便是其中的割裂之處。”
衆人聽完,有質疑的。
“她懂什麽意境,一個深閨婦人,我看畫的不錯。”
也有人點頭:“确實割裂,意境不相容。”
一時衆說紛纭,不過陸無憂還是不少支持者,甚至有人覺得,即使意境不相融,這畫技也是上上等。
陸無憂臉色一僵,待徐瑩瑩說完,便知她說的是對的。
這幅畫本來便是她臆想中的。
她渴望恣意潇灑的人生,卻終究擺脫不了千金小姐的身份。女學是她唯一可以釋放真實自我的地方,因為這裏有這世上最自由的女人,雲清。
雲清支持她所有自由的暢想。
不,雲清支持所有女人自由的暢想。
陸無憂膽怯地看向雲清的臉,意圖找到一絲安慰。
雲清此時卻沒什麽大的反應,只是淡淡說了一句:“向往這個地方,可以去看看。”
陸無憂仿佛受到了莫大的鼓舞,心中的凝重散開許多。
旁邊的貴女見陸無憂這麽好的畫都被徐瑩瑩拆解如此,一時間更加膽怯,她扭捏地展示着畫作,臉上早一片潮紅,只想急急展示完,才松口氣。
最後便是該看徐瑩瑩的了。
“我倒要看看她有什麽本事,別是個站着說話不腰疼的。”
“能做這種品鑒,應該功力不俗。”
“那不一定,說不定只是空有一張嘴罷了。我看夏侍郎今日要被院裏人丢人咯。”
原本下面就一直七嘴八舌,徐瑩瑩也不甚在意。
只是聽到人說夏修野不是,卻莫名有些煩躁。
她皺着眉看向那人,又忍不住拿目光探尋夏修野,卻在對上他目光的一霎那靜下心來。
夏修野的眼神是溫和的,甚至暗含着等待,與衆人一般,等待着看她的畫作。只是他的這份等待,幹淨又純粹,一如那日他親手摘下的菊。
徐瑩瑩定了心神,收回目光,任由小童把她的畫作轉向衆人。
映入衆人眼簾的是一副粗曠的寫意畫。
畫中最多的不是菊,卻是滿地殘花敗柳。
灰褐色的枝枝叉叉開了半張紙,暗黃甚至發黑的落花、落葉鋪了滿地。
秋風蕭瑟中,甚是枯敗。
一片幹了的花瓣,在地上仿佛被誰踩了一跤,它終于承受不住幹涸,裂成了無數碎沫沫,再也看不清楚曾經的嬌容。
只看這一部分,卻是一片破敗。
讓人忍不住扼腕,忍不住嘆息。
只是在這一片破敗中,卻有寫意手法畫的大片大片的菊。
正在盛放着,開得熱烈,開得高昂。
多色多姿,不羁至極。
在昏暗頹敗中越發顯得引人眼球,越發風姿動人。
畫的上方用草書寫着:“我花開後百花殺。”【1】
臺下安靜了一會兒,慢慢開始有議論聲。
“為何一閨中女子,畫作卻如此大氣磅礴。”
“何止,簡直是凜凜肅于寒風。”
“菊花本就是有氣節的花,能站到此種高度,非一般女子格局。”
就在衆人七嘴八舌議論時,不知道誰喊了一聲:“請侍郎夫人将此畫競拍,我願買!”
旁邊人也着急了:“怎可說買不買的玷污這等畫作,我願以金請回家珍藏。”
“至少得百金。”一個人伸出食指,高着嗓門喊。
“百金?我願出千金!”人群中站着國子監有名的闊綽公子,開口便千金。
徐瑩瑩心裏根本沒想着要賣畫,但是還是止不住地高興,下意識看向夏修野。
只見長身玉立的男人帶着一絲溫和的冷意慢慢往前走來,所經過之處,身邊人自動讓出位置。
他走到徐瑩瑩前方,與衆位評審站在一起,微微笑看着徐瑩瑩。
緩緩開口道:“我以萬金請娘子畫作于室獨賞。”
夏修野身後的太陽正在西沉,給他身上和畫作披上一層金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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作者有話要說:
【1】《不第後賦菊》唐黃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