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7章 珠還
小麥用水果刀仔細地削着一只梨,汁水順着刀刃淌到手指上,有點粘,這梨肯定很甜。旁邊的玻璃盤裏堆了七八個梨和蘋果,這就是他一早上的成績,準備用來做蘋果派的。
店面已經布置完畢。周琦給找的這個地方本來就是簡裝修好的,只要貼上壁紙,把臨街一面窗的位置隔出來做展示間,然後擺上四張桌椅和成品玻璃櫃收銀臺,就OK了。小麥也不想大折騰,這已經花不少錢了。
沒正式開張,人還不多,歸籽兒正在展示間裏做蛋撻,周琦被抓了來,西裝革履地站着收銀,在屋裏都能聽見他跟幾個小姑娘嘻嘻哈哈的開着玩笑,說着不搭邊的笑話,找個錢都能算錯了。
門輕輕響了一下,蛋撻的甜香味湧進來,小麥忍不住深吸了口氣,剛出爐的點心,真是香。
門響過那麽一聲就沒動靜了,推門進來的人似乎猶豫不定,又像在等着小麥先說話,過了好一會才不太自然地清清嗓子:“小麥。”
小麥手裏的水果刀有點打滑,竭力保持着聲音的平靜:“啊?”
“……牌子做回來了。”
自從那天周琦無意中捅出了這麽一個偌大的烏龍,小麥和邵靖的關系就突然別扭了起來。說實在的,小麥怎麽也沒想到繞了半天自己才是那個前世債主,聽聽邵靖的講述,敢情自己上輩子還真是被他坑得不輕呢!本來說起來邵靖救過自己的命,又借錢給自己開店,應該算是自己的大恩人,怎麽現在這麽一搖身一變,居然成了個前世渣!現在想起來,還跟講故事似的……
“那……挂上吧。要放挂鞭麽?”
“你不先看看做得怎麽樣?”邵靖也是尴尬得沒話找話說,偏偏還說不到點子上。他想過千遍萬遍,要是找到了沈墨白,要怎麽體貼怎麽道歉,才能彌補前世的愧疚,可就是沒想到,小麥居然就是沈墨白!現在想想,他那軟和的脾氣,泛濫的善心,甚至暗地裏藏着的倔強勁兒,分明就是沈墨白的翻版,只是他眼瞎了看不出來而已!如果說有什麽變化,就是這人對生活有更多的熱情,不再像前世那麽總是淡淡的有種冷眼旁觀的感覺。大概也就是因為這一點,他沒能及時把他認出來。在他的記憶裏,沈墨白始終還是那個溫潤卻又帶點淡漠,像座有溫度的玉像似的人,而不是眼前這個幹什麽都卯足了勁兒的小麥。最糟糕的是,雖然他想過無數次要用溫柔體貼來挽回沈墨白,可是他對小麥……好像用得最多的就是咆哮。
“不用了吧,照着圖做的,還會有錯嗎?再說,我也看不見……”小麥現在已經能很坦然地說出看不見三個字,但心裏也不由得有點嘀咕,為什麽邵靖總是這麽不會說話啊!而且這語氣,還那麽欠抽!當初聽邵靖講前生的時候他就覺得,前世的邵靖之所以失去沈墨白,有一很大一部分是因為這人根本不會說話,更不會表達感情,想不到轉世重投了胎,還是這麽個德性,半點長進都沒有啊!
邵靖似乎是懊惱地捶了一下門框,随即低低倒吸了口氣。小麥現在耳朵出奇地靈敏,邵靖的聲音雖然低,他卻聽得一清二楚:“怎麽了?”
“沒事。”邵靖随口答了一句,又沒話說了。氣氛一時尴尬得要命,幸好這時候周琦送走了客人湊了過來:“麥子,牌子現在挂上去麽--喲!大少你怎麽了?”
小麥心裏一緊:“他怎麽了?”
周琦顧不上回答小麥,只顧着拉着邵靖:“大少,你手腕怎麽回事?玩割腕了?”
邵靖不耐煩地回答:“說了沒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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周琦怪叫:“沒事?你這紗布都紅了,去醫院了沒?”
小麥看不見,只聽見周琦喳喳叫什麽紗布紅了,心裏就緊張,越問,還越沒人回答,他就更緊張,終于忍不住大吼了一聲:“到底怎麽回事!”
這一聲實在太大,震得周琦不敢吭聲了,過了半分鐘,邵靖才淡淡地說:“沒什麽,就是劃了條口子,周琦大驚小怪。”
小麥覺得肯定不是這麽簡單,真要就是條小口子,周琦也不至于這樣。不過邵靖明擺着不想告訴他,他自己眼睛又看不見,不相信他能怎麽着?不過心裏有點不舒服,總覺得--好像跟邵靖生分了的那種感覺……
“我把蘋果給籽兒送過去。”小麥摸索着端起水果盤往外走,走了兩步,邵靖的手就搭到他手肘上了:“小心,這邊是門框。”
邵靖的手心有點粗糙,但幹燥溫暖,掌心裏的熱氣能透過薄薄的襯衣傳到皮膚上來。小麥覺得自己的臉大概是有點紅了,因為耳根子都有點熱辣辣的。他猛然就想起來那天早晨邵靖蜷在他懷裏的情景,就覺得耳朵更燙得厲害。
邵靖大概沒發覺他的異樣,一心一意地扶着他出了工作間的門。小麥在展示間外面摸索着敲了敲玻璃門,歸籽兒伸出手來,把蘋果接進去。邵靖還站在一邊扶着他胳膊,小麥就聽見玻璃窗外面傳來一陣小聲的議論:“呀,兩個帥哥!”
“哎,你說他們是不是一對?”
“肯定的啦!為什麽有一個是失明的?太可惜了。”
“你懂啥,這樣小攻才好照顧他嘛!”
小麥有以頭搶地的沖動--現在的小姑娘,都在想些神馬!
“我們去把牌子挂上吧?”小麥怕自己再聽就要吐血了。
“行。”邵靖扶着他往門外走。牌子是小麥提出想法,歸籽兒畫的草圖。奶白色的底子,右邊畫了一枝桂花和一根麥穗并在一起,一金一銀,很是醒目,左邊一排巧克力色的字:中西小點,那個點字下面的四個點,是四個模樣各異的小點心。而且牌子是不規則的形狀,遠遠看上去就像一塊奶油蛋糕,很有視覺誘惑。
挂牌子費不了什麽力氣,小麥的想法,不用挂得太高,讓來往的人不用擡頭就能看見這塊蛋糕一樣的牌子,更有誘惑力。定做牌子的店派來送貨的兩個人,幾下就給安了上去,然後拿錢走人,剩下小麥和邵靖站在門口。
邵靖挑剔地看了兩眼:“還行,看起來挺好吃的樣子。”
小麥笑了起來,正想回店裏去,忽然聽見有人低沉地說:“有什麽好點心?”
小麥猛地一僵,這聲音--分明就是那個假老符,災星!
胳膊上忽然一緊,邵靖在耳邊低聲問:“這人,是不是--”
小麥有些僵硬地點點頭。邵靖的手抓得更緊:“回答他,讓他進店,賣給他點心。”
小麥覺得嗓子都幹住了,清了清才能回答出來:“我們有各式中西點心,有甜有鹹,您進來看看?”
大概過了十幾秒鐘的樣子,但在小麥覺得簡直像過了一個世紀那麽長,災星才淡淡回答了一個字:“嗯。”
小麥摸索着伸手推開店門,他覺得腳下有點發軟,要不是邵靖的手扶着他,他覺得自己第一步就會絆蒜了:“我們有剛出爐的蛋撻,還有特制的梅子酒蛋糕,如果您喜歡鹹點心,我們有馬上要出爐的雙色燒賣。”他說得有點上氣不接下氣,畢竟不知道災星來,究竟是什麽用意。
有幾分鐘沒聽到災星的回答,小麥屏住呼吸,直到要憋不住了,才聽災星說:“我聽說你們有什麽鴛鴦瓦?”
鴛鴦瓦的材料倒是都準備好了,但還沒開始做,因為那東西吃起來比較飽肚,是準備中午做的。小麥立刻轉頭喊歸籽兒,但歸籽兒還沒回答,災星已經淡淡說:“你不會做麽?”
小麥不是不會做,但是他現在什麽也看不見。鴛鴦瓦裏的琉璃瓦是用蒸的,還好些,黃金瓦是要炸的,眼睛看不見,怎麽炸?
小麥覺得後背冒出了一層細汗。這一瞬間,無數想法湧入他的腦海:東方良的乩果然準啊,金為西,中,就是中,這不就是他的店名“中西小點”嗎?大概他不會再有機會遇見災星了吧?也就是說,這是他要回眼睛的唯一機會。哦,難怪那個貪字下半邊拆開來不成一個見字,災星雖然在他眼前,可是他看不見。但是看不見,他怎麽做點心?做不出來,災星會怎麽樣?
胳膊上微微吃痛,小麥猛地從紛亂的思緒裏掙紮出來,是邵靖緊緊捏了他一把,然後在他耳邊低聲說:“你做,我幫你看着。”
小麥定了定神,點了點頭:“您稍等,我馬上去做。你帶我去洗手。”最後這句是對邵靖說的,邵靖應了一聲,輕輕把他往旁邊帶一下:“洗手處在這邊。”
洗手,換上幹淨圍裙,再洗手,然後消毒一下,一套程序做完,才能進展示間。歸籽兒已經退出來,臺子上放好了澄粉、新鮮面包、豆沙餡兒,還有腌入味的雞肉。邵靖也跟着做了一遍清潔流程,圍上歸籽兒的圍裙,站到他旁邊:“先幹什麽?”
“和面。”小麥摸索着把澄粉倒進面盆裏,“澄粉皮不能做得太軟,要好好揉出勁兒來,不然蒸出來就破了。但也不能太厚,否則沒有透亮的感覺。”這些都是歸籽兒教他的,現在他一邊做一邊說,借着嘴裏的話來緩解內心的緊張。
“要加多少水?”
“慢慢的加,一邊加一邊揉面,才能把握好。”
“我來倒水。”
“用熱水。”
“好。”
面團在手下一點點成形,小麥用拳頭按了按,彈性不錯:“皮要擀得均勻,把豆沙餡兒鋪上,再卷起來擀平整形。中間稍微凹下去一點,像瓦片一樣。”
“這是陰瓦的造型。”邵靖的聲音平靜,像聊天一樣,“那黃金瓦就是陽瓦的造型了是吧?其實我想,你們可以用漢代瓦當的造型來做個點心。”
“嗯,有道理。還可以做個配套的,做成磚頭的形狀,就叫秦磚漢瓦好了。”小麥覺得腦子裏靈光一閃,又一樣新點心出現了,完全可以拿來做春城築的配套點心,“春城築在元旦的時候好像要推出一套古典菜,這個秦磚漢瓦可以去做配套點心。”
“皮子這邊略微厚了一點。”邵靖用手壓着小麥的手背,把擀面杖往邊角上推了推。
小麥順着壓了一下,然後用手比了一下,覺得厚度合适了,于是拿旁邊的豆沙餡兒,慢慢平鋪在皮子上,然後卷起來,再壓平,進模具。
“籠屜下面要加多少水?”邵靖輕輕把小麥轉了個向,“在這邊。”
“加三分之二,蒸的時間不要太長。”小麥摸索着把模具放進蒸籠,轉身去做黃金瓦。這次他不用邵靖扶,自己憑着記憶就找到了料理臺。
“面包在你右手邊上。”
小麥伸手摸了一下,摸到了。邵靖跟過來,站在他身邊:“這是要幹什麽?”
“先做面包渣。還是用新鮮面包搓渣,然後稍微加熱烘幹一下好。有些地方用成品面包渣,或者用面包幹壓出來,不過我覺得那樣會影響口感。”小麥回答着,忽然發現,不知道什麽時候,他居然不緊張了。剛才他說話是因為太緊張,需要有個宣洩的渠道,可是他現在更像是在跟邵靖聊天,幾乎忘記了有個災星正等在外面。
“雞肉在這裏,要怎麽做?”
“要用刀切成型。”小麥伸出手,雞肉和小刀就都放在了他手裏。邵靖的手指輕輕碰到他,雞肉是涼的,他的手指卻是溫熱的。小麥正有點擔心能不能把雞肉切出準确形狀來,邵靖已經站到他身後,兩手覆在他手背上:“我來幫你。”
小麥聽見玻璃窗外面一片吸氣聲。他忽然覺得有點想笑,這,這災星還站在外頭呢,怎麽他們兩個……像在約會呢!還是這麽公開的,在一群人的圍觀之下……
小麥沒有公開的約會過。以前的男朋友,追求都是偷偷摸摸的,約會更不用說了。沒有任何一個人,會像邵靖這樣,當着這麽多人的面,從背後把他圈住。
“要切多大的塊?跟琉璃瓦差不多大?但是那個蒸過了會漲大吧?”邵靖握住小麥的手,把刀壓在雞肉上。
小麥覺得心忽然就定了。有的時候人就是這樣,此心安處,便是吾鄉。
“要差不多大。這個還要裹上面包渣去炸的,也會變大一點。”
刀子握在兩個人手裏,精确地移動着,把雞肉切成厚片,凹凸的形狀就像一塊瓦片,然後灑上剛剛搓出來的面包渣。邵靖去點火倒油:“什麽時候下鍋?”
“油不要太熱,太熱了炸東西對身體不好,也容易炸黑。油稍微響的時候就可以下鍋了,然後等面包渣都膨起來就把油溫降一降,因為雞肉要炸熟。停個半分鐘就可以出鍋了。”
黃金瓦撈起來的時候,琉璃瓦也可以出鍋了。兩者都要晾一下,然後一陰一陽相扣,放進淺綠色的盤子裏,小麥端着,邵靖扶着他,兩人出了展示間。
“這是您點的鴛鴦瓦。”小麥摸索着把盤子輕輕放在桌子上,“您是配一杯牛奶,還是紅茶?或者配鮮果汁也不錯。”
沒回答。小麥有點緊張地往邵靖身邊靠了一下,這是怎麽個意思?滿意,還是不滿意?
邵靖筆直地站着,一手還握着小麥的胳膊,小麥從他的手勁上感覺到他也有點緊張。
“味道不錯。”好像隔了一個世紀那麽久,災星的聲音才又響起來,“是用心做的,不錯。你們要什麽?”
邵靖用力捏了小麥一下,小麥本能地咽了口唾沫,聲音都有點走調:“我的眼睛。”
對面又是一陣沉默。小麥能聽見玻璃窗外面那些不知就裏的小姑娘唧唧喳喳的聲音,還能聽見身邊邵靖清晰的呼吸聲,可是卻聽不見對面的人有半點動靜。過了一會,邵靖突然又捏了他一下:“接着!”
小麥茫然--接什麽?不過他還是下意識地伸出了手,手心裏一涼,好像有兩顆珠子似的東西滾進了手心。珠子?眼珠子?小麥心裏猛地一抽,擡手就把手心裏的東西扔了出去。剛扔他就後悔了,那是他的眼珠子吧!別扔沒了啊!
眼前忽然一亮,小麥脫口而出:“掉哪兒去了?”一邊說一邊往地下看。不過他立刻就愣了--往地下看,他能看見了?
“災--”小麥擡起頭來,眼前哪有什麽災星,只有桌子上擱着的那個淺綠色盤子證明他剛才并不是做夢。
“能看見了?”邵靖的聲音從耳邊傳過來,帶着壓抑的喜悅。
“這是--災星呢?”小麥環視四周。能看見的感覺真是太好了,天是那麽藍,陽光是那麽明亮,玻璃窗是那麽--呃,邊上沒擦幹淨啊!
周琦聳聳肩:“災星?我可沒看見什麽災星,就看見你們兩個對着空氣說話了。”
“空氣?”小麥驚訝地看邵靖,“你看見了嗎?”
邵靖略一遲疑,搖了搖頭:“其實我也沒看見人。”
這下小麥更驚訝了:“那,那你問我是不是災星?”
“我只是模糊覺得有東西靠近,純粹是感覺吧。”
“禽獸的直覺?”
邵靖額頭上青筋一跳:“是野獸的直覺!”
小麥不覺得有什麽兩樣。他貪婪地看着四周的景物,恨不得把所有的東西都收進眼底。不過看了幾分鐘他突然反應過來:“就是說,剛才所有的人都沒看見災星?只看見我對着空氣說話?”
周琦點一支煙,指指展示間外頭,那兒還有幾個沒離開的女孩子:“還看見你們兩個摟摟抱抱--所有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