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4章 別人家的收藏
上任一個月之後,邵仲言對自己的新工作很滿意。職位滿意,職權滿意,連安排的新住處也很滿意,唯一不大滿意的,就是邵景行了。
“不是跟你說了晚上要出去嗎?怎麽還不換衣服?”邵仲言從卧室裏出來,看邵景行又仰在沙發上發呆,不由得一陣心塞。
之前邵景行死活不肯跟他來,後來也不知怎麽的忽然又改了主意,他還暗暗高興,以為邵景行終于明白他的苦心了,誰知道人來是來了,在外人面前表現得不錯,偏回了家卻時不時露這麽一副半死不活的樣兒,讓他看了就生氣。
邵景行坐着沒動,斜眼看了邵仲言一眼:“又去相親?”
“什麽相親。”邵仲言面不改色,“不是跟你說過了,周青山跟你爸爸也是舊識,當然要去見見。”
邵景行哼了一聲,不想揭穿他:“你什麽時候給我安排到那邊去?”就是不說相親的事,他也不想跟着邵仲言,整天不是他笑臉迎人,就是人笑臉迎他,看着一團和氣,其實都是在打機鋒,整個一浪費時間。與其這樣,還不如去做點正經事呢。
這些天他也把紅十會的章程好好了解了一下,覺得真要到那邊去,還是能做點事的,就算不能像霍青他們那樣沖在危險的第一線,至少也不算浪費生命啊。
是的,邵景行現在真的覺得,他之前的那二十多年,都是在浪費生命。啊,也不是,至少他知道自己的身世之前還是有努力學習的——好吧,就說浪費了十幾年的生命吧。瞧瞧人家黃宇,再瞧瞧姬小九——姬小九就算了,天天撸貓呢——瞧瞧霍青吧……
一想到霍青,邵景行就覺得心口窩抽抽的。本來嘛,他雖然離開了私家菜館,但私心裏還是覺得,以後說不定再有機會見到呢,畢竟都在一個地方……
可是自打那天在KTV見到黃宇,他就知道完蛋了。黃宇知道了他去KTV幹嗎,這不用四舍五入也等于霍青知道了啊。知道他跟狐朋狗友去醉生夢死,還知道他點人進包廂——雖然那真不是他想點的,可是誰會聽他解釋啊。
霍青會怎麽想?一定會特別失望吧?畢竟他總在說:能力越大,責任越大。而且一直對他抱着希望,一直對他說他的能力很特殊很有用,一直在說他不是普通人,能夠做到很多事……
然後他就跑了。一知道自己的病沒事了,不需要肉靈芝了,他就跑了。不但跑了,還又回去跟人鬼混去了。不但鬼混,還……
邵景行一想到霍青知道這件事該是什麽反應,就想撞頭。
他都能想像得出霍青的表情。看起來還是那麽淡淡的,好像什麽事都不能讓他動容。但眼睛裏也許會有失望的神色,或許還會有些厭惡——嗚嗚,要是他知道邵景行還對他抱有點那樣的想法,會更厭惡的吧?
“你看你這樣子。要是叫外人看見,我想給你安排什麽都沒辦法。”邵仲言一看他這表情心裏就惱火,特別想罵他。
這要是從前,他早就訓人了。但自從挑破了兩人之間那層關系,他心裏多少的也有點心虛,就是教訓人也不像從前那麽理直氣壯了。而且這回邵景行也不知發什麽瘋,剛來那兩天他也是看不慣他這副失戀一樣的模樣,随口把那個私家菜館的送餐員拎出來貶了一句,誰知邵景行當場就跟瘋狗似的跳起來嗷嗷把他吼了一頓,看起來簡直像要咬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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那是邵仲言平生第一次看見邵景行發這麽大脾氣。罵他就知道鑽營往上爬,不管做什麽事都是利益為先,自己卑鄙還總把別人往壞處想什麽什麽的。
這房子雖然隔音好,但也架不住他這麽個汪汪法啊,當時就吓得邵仲言沒敢再說什麽。看邵景行臉紅脖子粗的模樣,這萬一激動起來再把兩人的關系也喊出去,被人聽見一半個字,他這前程就完了!
說實在的,那會兒邵仲言都有點後悔把他帶來了。但是要把邵景行獨自放在原來的城市他也不放心——不盯着點兒,萬一他哪天說漏了嘴呢?那還不是一樣完蛋!
好在第二天邵景行就恢複了正常,在外人面前也沒掉過鏈子。不過這也讓邵仲言深刻認識到,那個送餐員不簡單,至少是在邵景行心裏占的位置不簡單。
這可怎麽辦?侄子兼兒子要彎了,怎麽辦!邵仲言很發愁。
首先,不能強壓。哪裏有壓迫,哪裏就有反抗,壓得越狠,彈得越高。這一點,邵仲言是很了解的——別看邵景行好像沒脾氣似的,其實他有蔫主意,要不然當初偷偷聽說了自己的身世立刻就不念書了,全家人又是罵又是打又是求的,也沒能阻止他從一個三好學生轉變成不學無術的纨绔子弟。
所以,邵仲言決定再也不提那個送餐員了,哪怕看見邵景行跟情聖一樣的嘴臉他也絕口不提!就是忍得有點肝疼——到底有什麽好的,不就長得好一些麽?還是個男的,難不成将來還能結婚?
不提,這只是第一步。第二步就是讓邵景行去交新朋友,逐漸找到能夠代替那個送餐員的人。
“行了,快去收拾收拾。不看我的面子,還看你爸的面子呢。周青山聽說你跟我一塊來了,特別提到你。”邵仲言忍着氣,放緩了聲音,“再說他女兒過生日,請的人多的是,又不單是請你。”
說到這裏,邵仲言終于沒忍住,小小地諷刺了一下:“你還別當人家就能看上你。周青山的女兒,追的人多了。你現在什麽都沒有,你當人家姑娘像——那麽沒見過世面啊?”
他驚覺自己要失言,急忙硬生生把後頭的話吞進去,換了激将法:“我還以為你是懂事了,想跟我來做一番事業,證明給人看,你不是只能靠家裏過日子的,你還有別的價值。”
一番事業什麽的,邵景行其實沒有想過——邵仲言那種事業,他也做不來。他跟着來,一是覺得沒臉再留在那個城市見霍青了;二就是覺得跟特事科的人一比,他簡直是年華虛度,也想做點實事兒。
而且,在他心裏還有點暗搓搓的想法:雖然他不敢進山海世界,可是紅十會有些工作也是救助人民群衆啊,那四舍五入也就等于跟霍青做一樣的工作了吧?那,那日後萬一他再見到霍青,霍青會不會就不對他那麽失望了?
“小行?”邵仲言看他臉上表情變化,好像又神游天外了,簡直心塞得不行,“時間不早了。”
邵景行回過神來,想了想還是起身回房換衣服去了。倒不為邵仲言,主要是周青山跟邵伯言确實算舊識,邵伯言過世的時候,周青山還特地派了人過來吊唁,就為這個,他至少也得去給人家還個禮。
周家別墅裏果然熱鬧非常。
“邵主任——”跟邵仲言握手的中年男人形象保持得還相當不錯,就是發際線也維持在一個合适的位置;身上穿的手工西裝走的是簡約低調風,不過邵景行一眼就認出了他手腕上那塊限量版的表,現在有價無市,“這就是景行?長這麽大了,真是一表人材。”
“周叔叔。”來都來了,邵景行當然不會在人家家裏擺臉色,很有禮貌地跟周青山打招呼。
要說邵景行的皮相那絕對是一等一的,周青山看了也喜歡,提了幾句從前跟邵伯言的來往,就問起邵景行現在的情況來。
邵家轉讓碧城并捐款建助學基金的事兒如今已經傳開了,周青山也跟其他人一樣,暗暗覺得這是邵仲言的主意。當然,邵仲言眼看仕途正好,又有這樣的魄力,不出意外的話肯定還能更進一步,自然是要交好的。就是吧,做為邵伯言的一個朋友,他有點替邵景行擔心以後的生活呢。
這個問題,邵仲言早就想好答案了:“這孩子一直都跟着我。這不,我這次調動,老婆過不來——正好女兒生孩子,也需要人照顧——他不放心我一個人,非跟着過來不可。”
轉讓碧城的事就還是別提了,不管怎麽說都不可能圓過來的——邵景行年紀輕輕的就散盡家財,除非他看破紅塵了,否則是個人都覺得他這幹法不可思議。要麽別人說邵景行發神經,要麽說他邵仲言所圖甚大,反正兩者總要占一個的,那還不如不解釋,反而顯得他坦蕩一點。
于是他只說邵景行的日後規劃:“……慢慢來,他年紀輕,還是要一步一步走。這孩子喜歡做慈善,心細又負責任,我想着既然他有這個志向,也是好事,應該支持。”
周青山點着頭,心裏卻很想吐槽。到了他們這個身家,大都會“喜歡”做慈善——誰不“喜歡”呢?可是也沒見誰就把家業都捐了啊。而且既然愛做慈善,為何不就自家建立個基金來管理,偏要跑紅十會去給別人幹呢?
不過,心裏再吐槽,周青山表面上也不會露出來。他是有點同情邵景行,但絕不會因此得罪邵仲言——他和邵伯言的交情,還不至于讓他去管邵家的家事,最多日後有機會照顧一下邵景行就是了。
倒是邵景行在旁邊聽得直想翻白眼,對周青山笑了一下:“我年紀輕,其實不怎麽懂事,都要慢慢學。倒是我以前聽爸爸說過,周叔叔在古玩方面頗有研究,家裏收藏了很多好東西。”快把話題轉開吧,他聽邵仲言的話都要犯尴尬症了,也虧得邵仲言能面不改色,說得好像真的似的。
周青山也願意換個話題。不過邵景行如此突兀地轉換,更證實了這捐財産的事有貓膩。他心裏越發有點可憐邵景行,連忙順着他的話說:“我是有點這方面的愛好,說起來最早就是因為一件瓷器跟伯言兄相識的。小行你也喜歡這個?”
其實邵仲言也巴不得不談這事呢。邵景行幹的這事把他坑了一頭好不好?能面不改色地說話是他多年練出來的本事,但這也不代表他心裏不尴尬。這會兒看周青山有意接邵景行的話題,便笑着說:“這孩子也喜歡呢。不過古玩行水太深,他這眼力還有得練。”
周青山哈哈一笑:“那正好。我前幾天才得了件東西,小行來看看,也幫我掌掌眼。”
看古玩要比尬聊強多了,邵景行謙虛兩句,就跟着周青山去了他的收藏室。
要說周青山的收藏,那倒确實相當不錯。恒溫恒濕的地下室裏,單是那些放收藏品的多寶格和幾案櫃子本身就是有收藏價值的老家具了,其中還有比較難得成套的。
邵景行當然是滿口稱贊。他這幾年跟胡原厮混也沒有白混,話雖然不多,但很有幾句誇到了點子上。周青山自己是半個內行,聽他說話有見地,并不全是邵仲言在吹牛皮,不免更是贊賞。
“這個是我前天才得的。”周青山點了點多寶格上一個玻璃罩子,裏頭是一件角雕,“說是明代的東西,我有點拿不準。小行看看怎麽樣?”
邵景行湊過去仔細看了看。這件角雕有小臂長短 ,依着角的形狀雕成一艘船,舷邊海波起伏,仿佛正行于海中。
此船亦不像一般牙雕那樣雕成龍船形狀,再細細雕刻多層樓閣人物,而是形如一段樹幹,翹起的角尖便是樹幹末端的枝杈,枝杈尖上卻挑了一團火焰。
樹幹之上則是二漢服老者對坐,中間一盤棋局。細看二人衣襟頭發皆向船尾飄動,仿佛這艘樹槎真的在海波之中飛速前進一般。
雖然看起來這件角雕比較簡單,不像多層樓船那般富麗精巧,但刀法生動,雖非精雕細刻到每一縷發絲衣紋,可僅衣襟飄動這一點細節就令人物栩栩如生,反而別有一種疏朗之氣。
邵景行若有所思:“看見這件角槎,我倒想到——臺北故宮博物院有一件‘朱碧山制支機杯’。”
“哈哈——”周青山當即笑了出來,“不錯不錯,我也是想到那個!”
朱碧山是元代著名銀匠,支機杯便是他傳世的四件槎杯之一。
所謂槎杯,便是把酒杯造成槎形。而槎,便是指這種樹幹造型的木筏了。
以銀制酒器,隋唐時就已經盛行,但造成槎形則是朱碧山首創。臺北故宮博物院收藏的那件支機杯,便是一老人坐于一老樹幹所制木槎上,手握支機石,仰望天空。槎尾還刻有一首七言詩,表現的是張骞巧遇牛郎織女的故事。
那件支機杯工藝精湛、構思巧妙,所以邵景行一看見這件角雕,就不禁想起了它。從風格上來看,這件角雕确實有相似之處。
“不過,這團火焰是什麽意思呢?”支機杯裏,張骞手握一塊石頭,便是織女的支機石。就是這塊石頭點明了整個故事。但這件角雕裏的火焰是個什麽意思呢?夜間行船,懸火照明?可是這樣的風,即使點起火把也會被吹滅的。
邵仲言對這些東西是不通的,笑着說:“也不一定會被吹滅吧?”怎麽還讨論上這麽細節的東西了,說不定工匠就是随手那麽一雕呢,哪裏想得到那麽多。
周青山卻笑道:“這件角雕說是明代的,其實我覺得不見得。不過這雕工确實不錯,所以哪怕是贗品也值得收藏了。不過一般來說,工匠手藝如此高明,在構思上多半也是審慎的,不該出現常識性的錯誤——海中行船,不能用火把照明,而且這只雕刻了一團火焰,卻沒有雕出究竟是什麽在燃燒,确實有點奇怪。總不能是燒船照明吧?也許是匠人還有隐意,我們沒有猜出來。”
這裏頭的樂趣,邵仲言就不懂了。不過看起來邵景行是懂的,邵仲言當然不會錯過這個機會,笑着說:“要說這個,景行跟周總投緣了,我是不成的。俗人一個,品不出這裏頭的味道來。”
周青山當然謙虛兩句,心裏卻也覺得邵景行不是個俗人,笑着說:“我當時買下這件角雕,也是因為原主說,這原料用的是通天犀角。小行知道通天犀嗎?”
邵景行愣了一下:“這個是通天犀角嗎?”說別的他不知道,說通天犀他知道啊!
“是啊。”周青山輕輕拍了拍玻璃罩子,“要不說這收藏圈子裏啊……有時候真是舌燦蓮花,什麽都能給你扯出來。”
邵仲言不明所以:“是說這是犀牛角雕嗎?要是這樣的話,那确實貴重了。”犀角雕從前是不稀罕的,但現在犀牛都是珍稀保護動物,嚴禁犀角走私,再想獲得原料不但困難且是非法,如此一來,已經存在的犀角工藝品自然身價倍增。同理,象牙制品也是如此。
周青山笑道:“不僅僅是說犀角。哎——小行是知道的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