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0章
賀恒光忽然渾身一震,因為他的殘肢被隔着褲腿輕輕攏住了,他穿了一條純棉的睡褲,柔軟,也不厚,只是這麽輕輕一攏,就顯出明顯的殘态。
好像就連上面已經愈合的疤痕也能看見。
再往上幾個指節,便是膝蓋,手指只是敲在上面,腿部的肌肉都會有輕微的僵硬,是一個非常脆弱的關節。
說是認識,說到底嚴歌續對賀恒光的小時候也只是一個印象而言,還不如他看對方直播了解得深,那時候大概是他十五十六歲左右?
反正剛好賺到了第一桶金,就成立了一個基金會,幫助一些患病或殘疾的兒童,當時基金會規模很小,也沒有分得這麽細,就是以嚴歌續當時住的醫院為中心,志願者在周邊的小縣城和農村的一些什麽社區醫院啦,衛生站啦,去看有沒有年紀小的病人,特別是那種能治好卻沒錢治的那種。
後來被選中那五十個小孩都收治到了比較好的醫院,嚴歌續身體好一些之後,就去看了一圈離他比較近的小孩兒,大的和他年紀相仿,小的也有不會說話的嬰兒,由父母抱在懷裏的,至于像是賀恒光這樣的半大孩子,實在是平凡到太過于不值一提了。
嚴歌續沒有對這個人留下太多的印象,唯一的記憶就是對方是一個人住院的,沒有父母,沒有陪護,非常怕生,護士每次過去他都很安靜,只會點頭搖頭,只有嚴歌續過去看他的時候對方眼睛會亮起來,會忍着疼用氣聲一遍遍地和他重複着謝謝你。
嚴歌續大概是因此和他多聊了幾句,安慰了他,開解了他,擁抱了他,沒有想過竟然成為對方記了這麽多年的希冀。
再後來他賺的錢多了,基金會的運營也慢慢步入正軌,交給專人打理,吸納的資金來源變多,幫助的對象也細分,嚴歌續後來也就懶得過問,每年按自己收入的10%定期打一筆錢過去。
“我好像沒有問過吧?腿是怎麽變成這樣的?能問嗎?不想說也沒事。”嚴歌續輕聲說。
“沒什麽不能說,就很普通的原因,一個小車禍,被摩托車軋了。”賀恒光無所謂地聳了聳肩膀,把寬松的褲腿拉上來,直接露給嚴歌續看,這對于他來說沒有什麽難以啓齒的,受傷了,又治好了,基金會的介入給他的生活帶來了巨大的轉機,就連當游戲主播,也是當時嚴歌續給他描繪的未來藍圖中的一個,小嚴老師給他這只井底之蛙,展露了精彩到讓他願意拼命往上跳的天地。
“撞你的人呢?肇事逃逸了?”
“嗯,那個車就停了一瞬間,然後立刻又開走了,那人頭盔都沒摘下來看我一眼。”賀恒光別了別嘴。
嚴歌續覺得自己平心靜氣的修養完全沒有了,這聽得就生氣了,“後來抓着人沒有?”
“年紀小不懂事,不知道要報案。”賀恒光說到這裏臉色才有些蒼白,有些勉強地抿了抿嘴角。
“那你現在還記不記得關于那個人或者那輛車的任何信息,你連我和你說了什麽話都記那麽清楚,對這個應該多少還有點印象吧?你要是能記起來,我讓我爸幫你找找關系,總歸能找到點兒線索的,別覺的時間久就算了。”嚴歌續神色忿憤,為他打抱不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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賀恒光的笑意終于蔓到了眼底。明明是有心髒病的人,明明表現出來的是一副生死名利都看淡的模樣,但還是很容易因為別人的事情而生氣。
和當年的小嚴老師相比,這一點上可以說是毫無長進。
第一次去看他的時候,小嚴老師就在生氣,抓着負責人問說:“為什麽他這兒一個人都沒有的?不是說這個床的剛做完手術嗎?起碼這會兒得留個人吧?”
負責人和他有些無奈地解釋:“小嚴總,真沒辦法,他爸媽……說不通的,我們都說了不用他們給錢,他家還差點兒不讓我們帶他來醫院,不過我們有叮囑護士多看着點他的,不會有什麽事兒。”
賀恒光笑着搖了搖頭,說:“我不記得了,過去太久了。”
賀恒光當時還不叫賀恒光,有個賤名,叫賀三,他媽給他取的,為了膈應他爸,賀恒光不知道他爸有沒有被膈應到,反正他有,小學的時候大家都還不太懂這個,等上了初中,同學都會笑他說是小三的孩子,賀恒光反正也不知道他到底是不是親生的,是不是也不重要,反正對他都差不多,沒啥兩樣。
他那天被撞倒在地之後在地上躺了很久,偶爾有人經過,不過也沒人敢扶他,後來疼過勁了他在路邊撿了根樹枝,支着樹枝自己回家去了。
他爸難得主動和他說了話,看他灰頭土臉的,問他:“被摩托車撞了?”
“嗯。”
“沒大多事兒吧,半大小子身體好着呢,過兩天就好了,學校就先不去了吧。”
“我想去。”
“那随便你,哦,你二叔剛過來給你送了箱牛奶,你拿去喝吧,補補身體,回頭過年了,給你二叔好好拜拜,謝謝人家,人有錢,讓他給你包個大紅包。”他爸扭過頭繼續看電視了。
賀恒光看了一眼那箱牛奶,不是常見的牌子,是高級貨來得,寫着英文呢,但賀恒光沒喝,那天他作業也沒寫,直接躺了床上。
晚飯的是他媽去叫他,“賀三你要死了?叫吃飯叫了那麽多次都沒點反應的?啊?”
賀恒光渾身難受,一會兒像是泡冰水裏,一會兒像是有岩漿在身體裏流,他媽推門進來的時候,他擡着眼皮勉強看了她一眼,喊:“媽,我腿疼。”
“摔了一跤就不得行了?這麽嬌氣呢?”
“不是摔的,被摩托撞了。”賀恒光解釋。
“那也撞得不嚴重嘛,就碰了你一下,你愛吃不吃吧。我把飯給你放桌上了。”
賀恒光在家睡了兩天,身體免疫力慢慢回來了,燒退下去才算醒過來,腿也不那麽疼了,賀恒光不樂意在家裏呆,收拾了一下去學校了。走不動路,他用他之前幫別人寫作業存的零用錢坐了一輛小三蹦去的學校。
運氣還是眷顧他了,那天有一個慈善組織去他們學校做活動,賀恒光直接在那個冗長冗長的會上昏過去了,後來的事兒就不太記得了,反正醒過來就是在大城市,大醫院,醫生和他說了一堆“如果你早點兒來……”,他有聽沒有懂,反正只知道自己的腿沒了。
他也想不通怎麽就沒了。
他出生的那個小城市,鄰裏街坊多少都搭着點親戚關系,說熟也不熟,說不認識也不至于,當時家裏能開的上那種發動機會嗡嗡響的新摩托的人還不多,那摩托快,而且貴。
他二叔的兒子家就有一輛。
但賀恒光永遠也不會問,為什麽那天他到家底下的時候,看見那輛摩托停在最外面,車輪上粘着只有那條路上會有的紫色漿果的粘液。
他也不會問,為什麽他明明什麽都沒有說,他爸問他是不是被摩托車撞了。
以及為什麽那天他爸的兜是滿的,晚飯還加了個肉。
嚴歌續看得懂賀恒光臉上的表情,那副表情在說,他不是忘了,只是還沒法說出口。
嚴歌續本來是想摸一下腦袋的,奈何還是沒有力氣站起來,于是低着頭,滾燙的額頭和他殘缺那邊的膝蓋輕輕碰在了一起,輕聲說:“怪我,嚴老師不問了,已經都過去了。”
“可能這就是命運吧。”賀恒光故作老成地感嘆了一句。
“所有不能将你擊倒的,都将讓你更加強大。”嚴歌續說。
“啊?”賀恒光反應了兩秒才反應過來,沒忍住笑的渾身亂顫,連帶着那一小節殘肢都在愉快地抖動。
“不是啊,這說得哪到哪兒了,我是指,命運可能這樣安排,才讓我遇見嚴老師吧。”
“歪門邪道。能健健康康的,總比你要受罪好吧?”嚴歌續不置可否。
賀恒光笑了笑,沒有解釋。
要不是那一次的話,他哪怕有兩條真腿,恐怕都走不出那個封閉的小城,現在雖然只有一條腿了,但能夠抵達的地方,卻是無盡的遠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