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章

以前在京城,沒人不知道秦仙兒秦老板。

坊間都傳,有生能聞秦仙曲,不枉曾做京城人。

我不知道是不是那麽神,反正在琴上,我一輩子沒失過手。

但是大多數人訂不到我彈一曲,因為我大多數時候就跟着一個人彈,就是莫芪。

莫芪那時候已經是督察隊隊長,每天迎來送往好不熱鬧。我就抱着琴,用我的曲子幫他周旋在各色人等之間。但是外人并不知道,都以為莫芪人緣好,總是能碰巧請到我罷了。

“仙兒,”他從前屋轉進來,靠在門框上,“好了嗎?徐都督已經來了。”

我理了理衣袖,朝他一笑。而後拿起琴道:“走吧。”

我坐在一張半透的屏風之後,掃了一眼席上的人。

莫芪坐在左邊靠下,邊上是幾個我見過的軍官,都比莫芪的職位高些。正中間坐了個頭發略白的中年人,想必是那個徐都督。

幾個下首的人向他敬酒,又聊起軍務來,一時間觥籌交錯。

只聽徐都督道:“今天托了莫隊長的福氣,能把秦老板請來,程某榮幸啊。”

莫芪趕緊端起酒杯自謙,又推了幾句。

我在屏風後道:“都督謬贊,您今日想聽什麽?”

程都督哈哈一笑:“秦老板覺得什麽好,就彈什麽。”

我心思動了動,這程都督新上任,又接了兩個省的兵權,正是春風得意的時候,該選點助豪氣的曲子。

琴音撥響,屋裏一下靜了。我輕笑,只要這琴彈起來,就沒有我控不了的場子。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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一曲終了,在座的人無不起來贊我,說的都是些陳腔濫調的奉承,是我慣聽了的。我也從屏風後面轉出身來,笑着給他們一一敬酒,沒有一處不周全不熨帖。

我坐在莫芪身邊,在最下面加了個位子。徐都督跟周圍人吃了半天,又和我攀談起來。

我笑道:“最近京城治安嚴密、太平安穩,再沒有打人禍亂的事情。多虧都督管理有方。”

程都督道:“哪兒是我的功勞,在座各位都有份。特別是莫隊長,城南的幾次騷亂都是他平的,論功該賞!”

莫芪起來敬了程都督一杯酒:“整肅軍務是職責所在,屬下不敢居功。”

程都督接了酒,心情很好的樣子。

我又轉頭向莫芪道:“莫隊長平騷亂的時候,想必所向披靡。”

莫芪道:“弟兄們齊心,自然無堅不摧。都督,這次繳獲了兩三支最新式的配槍,試了試威力極大。要是給弟兄們都配上,一定更好為都督效力。”

“差別如此大?”我問道,“還請隊長見教。”

我三言兩語就引到了莫芪最關心的軍務上,半閑談半認真地問都督的意思。

莫芪半真半假地給我解說,實則向都督透露着新配槍的好處。

其他的幾個人也順着莫芪的話往下說,對着徐都督連奉承帶哄騙,把督察處軍備的問題都推上去。

一圈酒喝下來,徐都督應了大半,還特意給莫芪加了兩項物資。

酒也喝了,軍備也談完了,一群人終于準備回去。我送到門口,看到莫芪還在和程都督說什麽,就在一旁等着。

好容易都說完,莫芪終于轉過身,把我扶了回去。

我喝了點水,在包廂裏坐着醒酒。說來也奇怪,我喝完酒之後,頭會比旁人更疼一些,可能是跟酒犯沖。

莫芪捧了下我的臉:“仙兒,今天多虧了你,配槍和物資的事情我想了各種辦法都沒有用,還是你幫了我。”

我嗯了一聲,又對他勉強地笑了笑。

莫芪道:“你怎麽樣?”又遞了杯水給我。

我擺擺手,轉了話題問道:“明天那場,你要問什麽來的?”

莫芪展了單子念給我,我一邊揉着太陽穴,一邊想着對策。

我一下子驚醒了,摁住我疼得發木的腦袋。夢裏酒精殘留的感覺還在身上,那氣味幾乎讓我窒息。

我側躺在床上,一邊用手摁着頭,一邊伸手去夠床頭櫃上的水杯——也不知道裏面還有沒有水。

小童和臻舒都睡下了,這大半夜的根本沒人。

手伸到桌子上,只得堪堪觸到杯子的底兒。我一使勁,手一滑,杯子被我帶到地上,發出刺耳的一聲響。杯子碎成幾瓣,裏面的水灑了一地,還濺了幾滴在鞋上。

我籲出一口氣,看着滿地的水和碎瓷片,正想着要怎麽辦,忽聽得窗根下面有人道:“秦仙兒?你怎麽了?”

他怎麽在外面?

我仰在床上,平複了好一會才能出聲,聲音啞的我自己都難為情。“沒事。”

莫芪似是轉了幾步:“我去把小童叫來。”

“別,”我急着打斷他,大半夜的把個孩子叫起來算怎麽回事,“不用叫他。”

“那我去找李伯。”

“不用,”我好容易自己坐起來,頭暈眼花地靠在枕頭上,眼睛盯着外面,慢慢地說,“他們和小童都住在南房,一下子都得醒。”

我的床頭對着院子裏面,所以坐起來的時候,看到的是院子外面灰蒙蒙的天空,正好背對着莫芪。半晌,莫芪的聲音在我身後響起:“你怎麽樣?”

我看着外面灰色的天發愣,直到他問我話,我才回過神來。

我無意跟他讨論生病的事情,我太累了,實在是吵不動了。

“今天督察處不值夜班嗎?”我想了想,找了個話題。

“今天不是我。”他說。

我點點頭,又想着他也看不見,只好苦笑一下。

之後是大段的沉默,沒想到我們除了吵以外,想聊聊的時候都找不到話可講。

我嘆了口氣:“回去吧,明天還上班。”

“我,”他似是在猶豫着,“我能不能不走?”

我一時不知道該怎麽回。房子是人家的,來不來是人家的自由,我哪兒有資格說什麽。只是夢裏那種堵着胸口的感覺又上來了。

“秦仙兒,”他在外面緩緩道,“我……”

他可能要跟我說點什麽。

但是我沒有那個心氣去聽了。莫芪,你放過我吧。

“随你吧。”我直截了當地打斷他,靠着枕頭,腦袋又開始發昏。

我聽着外面的響動,他似乎是找了地方坐下了。反正肯定不在東廂。

我再醒的時候,又是臻舒坐在我身邊。我拍拍他的手,讓他給我端杯水來。

臻舒看着我喝完了水,趴在我身邊,眨巴着大眼睛看着我。

興許是睡了太久,我眼前倒是不怎麽發花了,就是腦袋還有點蒙。

“想什麽呢,”臻舒撐着我坐起來,“我睡了多久?”

“兩天,”臻舒在一邊站着,眼睛裏有點擔憂,可憐巴巴的,“師父,你怎麽樣了。”

我把杯子塞給他,又摸了一把他的頭發:“好多了。”

臻舒接過來放好,走過來用小手輕輕地按着我的太陽穴:“師父,這是何媽交給我的,說這樣你能好一點。”

我閉着眼,感受着小孩有一下沒一下的力道,竟然覺得那種疼得麻木的感覺下去了一點。

“臻舒,”我道,“今天外面太陽好,你扶我去院子裏。”

臻舒道:“師父你剛好一點,還是別出去了吧。”

我回頭往裏院子看了看。隔着窗紗,兩棵玉蘭正郁郁蔥蔥地長着,枝繁葉茂,在陽光下很是有生氣。

“沒事,”我把身上的薄毯子揭開,“出去走走。”

臻舒無法,只好扶起我起來。

東廂門口備上了一把輪椅,我問臻舒是誰的主意。

臻舒一手扶着我,一手去拽那輪椅的把手:“是何媽讓軍爺送來的。”

我哭笑不得,讓臻舒趕緊拿走。

我秦仙兒不用這種東西。

臻舒陪我坐在院子裏,頭上是剛入夏的時候搭起來的葡萄架子,如今正是長得好的時候。

湛藍的天從葡萄藤的間隙中露出來,明晃晃的,我一時間有點怔住了。

臻舒從正屋裏抱了琴出來,默默地坐在我邊上彈。他跟我學了半年,已是大有長進。我看着這孩子一板一眼地長,總能想起自己小時候。

我讓小童從屋裏拿了筆墨和宣紙來,在臻舒的琴旁另架起一張桌子,小童在另一邊磨墨。

天氣舒适,無人打擾,寫了還可以給臻舒當字帖用。

我蘸了筆,徐徐地在紙上寫着。

旁邊的臻舒看我凝神寫字,也不搭話。手底下把同一首曲子一遍一遍地彈着,仍是《淇奧》。

瞻彼淇奧,綠竹青青。想不到,他願意選這條路來走。

我寫過好幾張仍不滿意,就都擱置在一邊,提了筆寫新的。

小童放了墨,拿起一張看着。

“好睡慵開莫厭遲。” 他自小跟在我身邊,也認得幾個字,就輕聲念了出來。

臻舒到底小,跟在我旁邊也是不拘束的,停了琴便湊過來看:“師父的字真好看。”

“那是,爺從小學趙,多年來不曾停的。”小童的話裏頗有幾分引以為傲。

臻舒看了看,又問道:“師父,你寫的是什麽?”

我筆下不停,回道:“梅花。”

“詩老不知梅格在……”臻舒剛學了半年識字,搖頭晃腦念了半天。

臻舒想了想,看向我道:“師父,你不是喜歡玉蘭嗎?”

我又寫好一張,放下筆拿起來看了看,避重就輕地回:“古人雲,梅蘭竹菊是四君子。梅花品性高潔,你們應當學。”

兩人似懂非懂地點點頭,小童在邊上教臻舒一字一字地往下念。

“師父,”臻舒看我又寫完了一張,用手指着幾個字,聲音裏帶着小孩特有的稚氣,“‘不時宜’是什麽意思?小童哥也不懂。”

我一哂,這兒可是有個活生生的例子擺在你眼前。但是對着孩子,這話我不便多說,只道:“不時宜就是不合适、長不下去的意思”

小童嘴快:“那玉蘭謝了,是不是因為與盛夏不時宜?”

我一怔,剛想說話,只聽身後有人道:“玉蘭若調養的好,時時都時宜。”

臻舒和小童忙向着我身後問好。

我沒回頭,撂下了筆,一時間不想寫字了。

莫芪向兩人道:“去玩吧,我和你們爺說幾句話。”

兩個孩子由何媽帶着出去玩,李伯找院子門口的警衛嗑着瓜子,偌大的院子裏忽然只剩得我們兩人。

我低頭看着桌上的筆架,莫芪看着我,一時間誰也沒有說話。

莫芪坐在我身旁,先開了口:“你何時醒的?”

“上午。”我惜字如金地回答他。

莫芪點點頭,開口想要說什麽但是又忍回去了,隔着桌子去拿我剛寫的幾幅字。

我眼疾手快地摁住那一摞紙,把眼前最新的一幅拿起來,丢在他面前。

他笑着瞥了我一眼,把紙舉起來,對着天看。

“你的字真好。”莫芪道。

他起身坐在我對面,拿過我剛用的筆,抽了幾張紙埋頭寫起來。

我望着他,一時出了神。

字好琴好,也都歸了你,到頭來呢?

作者有話要說:

好睡慵開莫厭遲。自憐冰臉不時宜。偶作小紅桃杏色,閑雅,尚馀孤瘦雪霜姿。

休把閑心随物态,何事,酒生微暈沁瑤肌。詩老不知梅格在,吟詠,更看綠葉與青枝。

——蘇轼《定風波·紅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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