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26.

這裏的空間不算小,水下昏暗,光線渙散,雜物和塵土在水底累積厚厚一層,要想在其中找到一枚小小的鑰匙并不算簡單。

游了幾個來回後,住了找到一堆生鏽的鋼釘之外,我一無所獲,底部的塵土随着水流揚起,模糊我的視線,同時呼吸不暢讓我有些頭暈,剛剛被摔傷的腿也開始隐隐作痛。水壓壓迫我的心肺,我開始感到乏力,并且一陣陣的耳鳴。

我心裏隐隐升起一股不安感。

透過灰綠色的水波,我看見褚頌安靜地躺在鐵網之上,腹部已經是一片黑紅,粘稠的血一滴一滴透過鐵網之間的縫隙落入水中飄溢四散。

他閉着眼,一句話不說,仿佛一具屍體。

真是荒謬。

我突然開始懷疑水底到底有沒有所謂的鑰匙——褚頌根本不需要留給我所謂的生機,他一直想要的,不過是看着我掙紮着慢慢死去而已,又這麽會留給我把獲救的鑰匙。

他明知道我擅長閉氣,他知道在水下找鑰匙對我而言只是困難但不至于做不到,他給了我一個我以為我可以獲救的信號,但誰又清楚那是否只是虛晃一槍?

水底說不定從來沒有鑰匙。

我突然地心慌了。

而說不定連我此刻的猶疑都在他的計劃裏,我氣得牙癢癢,卻只能憋着氣繼續在水底摸索。其間有好幾處小小的鐵片割破了我的手,但是因為池水冰冷,我又乏力,根本沒有感覺,只是看到幾絲紅色從掌心逃逸的時候心裏有想罵人的沖動。

在水下受傷,我只會死得更快。

漸漸的,這方不大的水底已經被我探索完畢。卻沒有找到任何一個像鑰匙的玩意兒,我往水面上望了一眼,褚頌還是那副死樣子,我甚至懷疑他其實已經先我一步駕鶴西去了。

我環顧四周,看到了牆壁上一個小小的凸起,那上面有微弱的銀光閃爍,我抱着最後一試的心态游過去,看清楚那是什麽之後卻心下一沉。

那是一枚簡陋粗糙的戒指,內側刻着歪歪扭扭的“頌”字。

這是我們還在監獄的時候,褚頌被人欺負,媽媽留給他的戒指被沖進下水道裏,那之後本就陰沉的褚頌更加孤僻,我那時候很不忍心,趁着勞改做手工活的時候,偷偷藏下細小的鐵絲鐵屑,用石頭鑿了一個戒指給他。

說是戒指,不如說是一個圓環,可能易拉罐的拉環都比我這個戒指做得更精致,但是褚頌很寶貝它,把它藏在自己的枕頭下面,後來我們走的時候,他只帶了那枚戒指。

而現在,那枚曾經代表我們友誼的戒指,将成為我唯一的陪葬品。

我終于意識到,根本不存在所謂的什麽鑰匙。

從一開始,就不存在“生”的這個結局。

我終于沒有了力氣。肺泡開始尖叫着要求氧氣,神經開始急速地傳導着無用的信息。

我毫不懷疑下一秒我的身體就會爆裂開來,我的大腦會變成無用的碎片漂浮在每一粒水和灰塵組成的空間裏。

我的耳邊又響起周沿江的聲音。

他說不要死。

可是周沿江,我已經踩在了生與死的邊界上,沒有再回頭的力氣。

但是周沿江是從來不會随遂我的心意的,我已經疲乏困倦,迫不及待要舍棄我這一身沉重的軀殼離去,他卻還像是念經的和尚一般,不斷在我耳邊低語重複,“不要死。”

不要死不要死不要死。

困我于此肉身中受苦難折磨。

我真想扯着他的領子大吼,周沿江,你講不講道理?好歹救了你一命,能不能不要讓我讓連死都不得安寧?

他不聽。

還是在我耳邊叫着,不要死啊。

我于是回想起了古寺羅剎中不滅的木魚聲聲和佛經頌詠,也是這樣不知休止地回蕩在我耳邊,折磨我脆弱的神經。

我曾經在山裏,做他們希望我做的修行,飲雪水、食野菜,在山林夜霧中提一盞燈漫步,那時候冬天只會冷,夏天只會熱,粗布的僧衣批在身上時不時地磨出一片紅疹。

夜裏睡前我會希望有人來看我,白天醒來卻依舊是孤寂的空山閑雲作伴。

我漸漸忘記了,忘記了我執着的念,忘記了我執着的人。

那時候,周沿江也是這樣不放過我。

肅殺的深秋,他破了我的修行。

他喚起我肮髒的執念,他重新成為了我放不下的那個人。

如今,面臨何等相似的處境,他又一次來打擾我,又一次要蠻橫不講理地侵入我。

我咬緊牙,皺緊眉,無力地蜷縮,試圖通過擁抱自己找回一點流失的體溫。

好吧,周沿江,我改不了骨子裏流淌的血,改不了我嚣張叛逆的秉性,我既然能為你死,那麽再嚣張一點,活着去拿回屬于我的東西,也不是不可以。

我好像又有了一點力量,睜開眼,攀附着身後的牆壁,強迫着自己瀕臨崩潰的大腦繼續運轉。

死水是會腐壞的,但是這裏的池水卻沒有那麽的髒。這一定是不久前才灌滿的,而且根據褚頌所說,這是專門為我準備的,那麽很有可能是褚頌在知道我會來之後突發奇想把這裏做成了一座水牢。

時間大概也就在幾天前。

赫偉說過,自從周沿江來了後,蘭臺沒有再進來過人。所以灌水的工作,基本上是褚頌、最多再加一個赫偉完成的。

基于褚頌的變态程度——他很有可能執意自己一人完成這座“為摯友準備的安眠之地”。

沿途我經過的房間,除了已經發幹的血漬之外沒有任何潮濕的水痕或者是類似水管的工具,褚頌沒有必要在自己的地盤處理作案工具,那麽意味着他根本沒有使用水管。

那麽也就意味着這裏的水不是從外面引來的,而是從下面灌進來的。

褚頌通過地下水管道引進了這一屋的水。

也就是說這座水牢不是完全封閉的,它會有一個進水口。

對我而言,它也很可能成為一個出水口。

褚頌既然能一個人把這裏灌滿水,那麽我也能把這裏放空。

找到它,打開它。我的腦子裏瞬間只剩下了這一個想法。

四面是鐵網緊貼着牆壁,我一面面掃過,在右側的一面上看到了破壞過的痕跡。我的腿發麻,已經沒有什麽力氣,只能蹬一腳牆面,用手劃水飄過去。

被擰壞的鐵網上挂着半面老舊的綠色漁網,和灰綠色的池水融為一體。扯開之後才看到被剪開的一塊四方形的區域,掀開後露出背面的圓形閥門。

摸着閥門上生鏽的鐵皮,我松了一口氣,松懈中差點又喝進一口水,立馬閉緊嘴。

将耳朵貼在閥門邊緣,隐隐有空洞的風聲——但也可能是我缺氧狀态下的耳鳴。我不确定那便是更多的水或是一片可以儲水的空間。

但總要試一試。

把漁網纏繞在閥門內側,另一端繞幾圈在手臂上,做了這些準備後,我用盡所有的力氣擰開了閥門。閥門松動打開,迅速流動的水流像一只大手,将我重重地打在閥門邊的牆體上。

背部一陣酸麻,胸腔控制不住地擠壓出最後的氣體,我無意識張開嘴,囫囵吞下一口口腥臭的池水,喉嚨一陣撕裂的痛。

水流牽引我的手腳沖向大大開的閥門,我聽見漁網破裂的聲音,只能奮力将身體彎曲,貼合閥門邊緣輪廓,力将沖擊降到最小。

水位開始下降,失去浮力後我重重地摔在地面上的水泊裏,像是一條被浪抛棄的魚,無力地癱倒在地。

我艱難地吐出了一口水,接着我的肺部重新開始工作,開始貪婪地吸收起幹燥的氧氣來。

我翻了一面,大口大口地喘着氣,睫毛上的水落到眼睛裏,幹澀得疼。

透過模糊的水珠,我看到褚頌終于動了動,他搖搖晃晃地坐起來,俯視着底部的我,說,“恭喜你,喻舟,你找到了鑰匙……”

他的每一字一句都說得緩慢,配合他嘶啞的嗓音,有一種詭異的音調。

他露出一直緊握在手中的手槍,慢慢地上膛,然後将黑洞洞的槍口對準了我。

接着勾起嘴角,道,“……可惜,一開始就不存在所謂的正确選項。”

啊,果然如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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