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章 前夜(二)
金翼少年十分羞澀,不太敢直視躺在他巢中的黑發青年。
講實話,黑發青年出現在這裏的突兀感,就像一塊出現在落葉灰塵堆裏的美玉。
即便髒污遮掩,美玉自有光華。而膚色如霜,臉頰因之前一陣咳嗽泛起嫣紅的黑發青年,眯起燦金眼眸看過來的模樣,仿佛也淡淡發光。
這可能只是金翼少年的錯覺,實際發光的,應該是黑發青年渾身上下金光閃閃的飾物。
那些囚禁黑發青年的巫祝,直接拿黑發青年當巫祝裝扮,絲綢長袴是炎熱的三島十洲才會流行的裝扮,束腰的烏黑直身比最外一層灰紗氅衣厚不了多少。
因此,在他躺下時,只要認真看幾眼,無論是裸.露的位置,還是布料包裹下的地方,都清晰可以看到,黑發青年耳垂、脖頸,肩胸,腰腹、臂膀和大腿,都佩戴有古拙金飾,手腕腳腕更是多個金镯重疊,微微一動就叮叮當當。
金飾之間,還有同樣金色的紋身,從腰腹背後,從四肢耳後,四處蔓延,将所有金飾連在一起。
在這之上,又是方才提到過的輕薄衣物半遮半掩……
嬌柔美人,脆弱氣質。
……那些巫祝如此裝扮他同族,是想幹什麽啊?!
金翼少年腦子裏晃過一些場面,不禁面紅耳赤。
李朝霜瞧着他的面色,好奇問:“你在唱什麽?”
喉間已然哼出一段求偶小調的金翼少年聞言呆住,片刻後才意識到自己做了什麽,立刻轉身捂住嘴。
他因此沒有注意到,全不似他這般尴尬害羞的黑發青年,神色透着好笑的意味,目光直晃晃盯着他。
李朝霜将敷在額前的熱濕巾取下,手捧着掩在鼻前,借溫熱的水汽,濕潤呼吸的空氣。
同時,他也借此遮掩表情,沙着嗓音柔聲道:“好厲害啊……你是怎麽找到我的?”
Advertisement
語氣中勸誘或許太明顯了,然而金翼少年完全感覺不出。
只要李朝霜提問,哪怕很羞澀,他也興高采烈全盤托出。
“幾日前我去東海玩水,遇到一群鬼鬼祟祟出海的人,說要幹掉李氏藏起的那只籠中雀。
“我一聽,瀛洲李氏養的籠中雀,定然不會是凡物吧?莫非是同族?我就跟在他們後面,溜進了瀛洲島。”
瀛洲島上,有巫祝們布置的無數靈物祝咒,而囚禁黑發青年的金籠外,更是危險重重。
危險重重得金翼少年奇怪,巫祝們為什麽将同族所在的那一片兒,視為重中之重。
金翼少年眼下裝得輕松,其實好幾次差點死了。現在見黑發青年問起,忍不住炫耀起來。
他手舞足蹈說起自己如何破解一個又一個陷阱,将一些運氣講成自己的實力。然後在李朝霜的追問下,也帶了兩句摸進瀛洲島的其他人下場如何。
當然是死了。
真不知道那些刺客哪來的信心,敢潛入瀛洲島。
如此這般,金翼少年講得專心致志,都注意不到李朝霜關注的,已經不是他。
李朝霜原以為,他這次被迫離開瀛洲島,只是小鳥兒的誤會。既然露娘只說了一個賊偷人,他哪裏想得到,其中竟夾雜一場刺殺。
通靈的巫祝不至于連自己地盤上死了幾個人都搞不清楚,露娘恐怕是故意瞞住刺殺的事,好避免他擔憂。
問題是……
問題是,照露娘所說,他已大夢二十年了。
他醒着的二十幾年,沒誰來刺殺他這個文不成武不就的病秧子,怎地睡了二十年,反而成了某些人的眼中釘?
三島十洲,在他睡着的二十年裏,并不平靜啊。
二十年前同樣不怎麽平靜就是了。
李朝霜思索。
露娘告訴他,睜開眼看到的第一個人是賊,卻沒說要他多警惕。
顯而易見,露娘曉得最後偷走他的并非刺客,而是一只腦子不怎麽好使的小鳥兒,因此,除了醫治會停下,李朝霜在這兒并無危險。
露娘沒說立刻會接回他,顯而易見,是瀛洲島依然有刺客殘留,不夠安全,打算先處理刺客的事。就算刺客真的都死了,派出刺客的人可沒死。
不過李朝霜并不擔憂,十一歲的露娘需要成人護持,在大司命這個位置上坐穩二十年的李朝露,并不需要。
等候就好,拖後腿的病秧子該乖巧一點。
對了,還有這場誤會,得解開才是。
李朝霜不再用只言片語逗小鳥兒叽叽喳喳了,他考慮好措辭,坐起身。
身體一擡高,視野頓時開闊,方才看不見的萬丈深淵,便呈現于他眼前。
懸崖深不見底,只能瞅到漆黑一片,叫李朝霜不由恍惚。
金翼少年終于注意到黑發青年神色不對,停下滔滔不絕,重新給銅水壺添上水,又抽走李朝霜掩在面前、早已冰涼的濕巾,換了條熱的給他。
李朝霜随手接過,半晌才回了一點神。
小鳥兒并沒有詢問他為何沉默,他反而忍不住解釋道:
“要是掉下去,怕是慘了。”
說着方才神游時的思索,話音剛落,李朝霜感到身下一震。
他其實還有七分心神在恍惚中,片刻後才察覺,自己竟在下掉。
……我跳下去了?
李朝霜猛一驚,須臾間将自己方才恍惚時的每個念頭抓出來抖一抖,一一陳列分明,才松了口氣。
沒有,他并非自己跳下來的。
他現在向下掉的原因,是小鳥兒的巢垮了。
……等等,這般情況,好像也不能松口氣。
便在李朝霜思索這些的時候,他已向下落出很遠。
鳥巢靠着洞穴,小鳥兒應該還在周圍布置有祝術,雖有風吹進,卻只是輕微,李朝霜反應那麽大,只是他的身體太過敏感。
而此刻下落,呼嘯狂風猶如長刀飛降。李朝霜沒力氣屏氣,但呼吸間卻只感到窒息。
……他這樣的病秧子,從不被允許出門,是理所當然。
但是這麽痛快地摔死,好像也不錯?
好輕,若不是渾身在痛,這種輕盈感,仿佛消融在風中,乘風歸去了。
他将下落得越來越快,等到深淵底部的那一剎,他會全然反應不過來。
漫長的痛苦,就會終結在一瞬間。
真好啊。
但不行,這麽死了,父親和露娘,怕是要找那只可愛小鳥兒麻煩。
李朝霜勉強從重病之人的渙散裏,集中了心神。
而同時,一聲悠長鳴叫,響徹深淵之中。
金翼少年憤怒化作原形,一團金燦燦的羽毛在峽谷中炸開,現出一只年輕的鹓雛。
朝陽尚未升起,鹓雛頭頂翎羽宛若金冠,身後尾羽五彩如虹,輝澤将方才還黑暗一片的深淵照亮。
他扇動雙翼,無數光點散落,暖風便驅散了此間亘古的陰寒。
于是,毀壞小鳥兒巢穴的兇手,終于顯出了身形。
一只大蜘蛛妖,明顯在修行中瘋狂,淪為三災爪牙,只剩下嗜血和進食的沖動。
它非常大,大到它腹部緊貼峭壁時,長滿堅硬蟄毛的背部會在對面的峭壁上摩擦,在岩石上刮出一道道白痕。它有八只眼,密密麻麻排列在與它龐然身軀相比過于狹小的頭上,這些眼睛不會在黑暗中發光,但如果有光照進來,它們也會齊齊閃出寒芒。
方才它藏在黑暗的深淵底下,向上吐出一根長絲。
長絲堅韌如鋼,射中年輕鹓雛鳥巢的支點,所以鳥巢才會崩塌。
許是李朝霜過于虛弱的氣息引來了它,畢竟李朝霜本人身體不行,但就血肉而言,因曾吃下過多的補品,營養豐富。
向上吐絲前,這只大蜘蛛妖已在峭壁上結好了一張網。
只要李朝霜掉下來,就會落入它的網中。
而且,連大蜘蛛妖纏繭吐汁的功夫都省了。
若以現在這個速度砸上去,即便蛛網柔軟,李朝霜也定死。
李朝霜手腳麻木,只能慢慢調整呼吸。
一呼一吸間,他一雙金眸竟微微發出燦光。
非是鹓雛羽毛那樣的暖光,而是有若劍鋒的冷光。
李朝霜擡手,似乎打算做什麽。
然後他的下落猛地一緩,反沖直接叫他吐出一口血,手無力落下,眼瞳裏的冷光同樣消失不見。
是年輕鹓雛沖到李朝霜下方接他,卻沒想到反叫李朝霜吐血,吓得年輕鹓雛胸腔裏那顆東西都要不會跳了。
他分明已用風慢慢緩住同族下落的速度,可眼下一看還是用力過猛。
如此虛弱,掉下去時同族不展開翅膀飛起,也是情有可原。
李朝霜滾到年輕鹓雛背上,陷入看似金屬般堅硬,實則柔軟若絲綢的羽毛中,蜷縮起,一手捂住嘴唇,一手按住胸口,不停咳嗽。
接住他的年輕鹓雛決定迅速飛起,但大蜘蛛妖可不會讓快到口的美餐溜走。
它腹部一鼓,一張網從尾部噴出,堵住年輕鹓雛的退路。
年輕鹓雛不怕這個,只要他願意,他的羽毛可以柔軟,也可以鋒利到割開蛛網。
可蛛網有毒,年輕鹓雛不敢讓蛛網碰到虛弱的同族。
“我說你這家夥要點臉!識相就快點解開你這網!”年輕鹓雛張開嘴,清脆少年聲音謾罵道,“不然小心羽族的報複!”
李朝霜在他背上咳得頭昏腦漲,毫無插手餘力,但依然覺得這威脅太軟了。
大蜘蛛妖果不受威脅,腹部再縮。
而年輕鹓雛在新網噴出前,再次鳴叫。
他的鳴叫仿佛是唱歌,他的身姿如同在起舞,東風吹進了陰冷的峽谷,更多光點從金燦燦鳥兒扇動的雙翼下散落,這些光點一落到山崖上,鮮嫩綠意便于峭壁上蓬發。
只是倏然,一棵棵大樹從岩壁上拔起,東風再吹,李朝霜嗅到了淡淡花香。
桃花李花盛開滿山壁,粉白落英如雨紛沓,李朝霜感覺好了許多,見到這一幕不禁瞪大眼睛。
羽族,乃是東皇之屬。
而東皇,乃太一,乃九歌之首,乃天神之帝。
他是所有的開端,亦是第一句史詩。
因此,他居于東位,也象征一年的開始。
是春神①。
三島十洲,可自稱東皇太一的巫祝空缺數代,因為這一職位只有天生巫祝的羽族才能擔任,而羽族在大荒銷聲匿跡已久。
李朝霜想,他大概是近年來,僅有的目睹過東皇太一的人了。
就見聞春訊而瘋長的草木,如鋼鐵堅韌有力,鎖住大蜘蛛妖的身軀,叫它不得動彈。不僅如此,它們的根須還順着甲殼縫隙,紮進大蜘蛛妖內部,汲取其養分。
又以芒草頂穿青岩的萬鈞之力,破開大蜘蛛妖的甲殼,從底下生長。大蜘蛛妖發出無聲哀嚎,卻只能像祂過去所捕獲的獵物一樣,保護在甲殼下的柔嫩血肉,盡數化為他者的紅泥。
年輕鹓雛可算出了這口在求偶對象前丢臉的氣,風騷轉身,展開閃閃發光的五彩尾羽,打算脫離這片蛛網覆蓋的區域。
這時候,他感到伏在他背上的黑發青年,那短而急促的虛弱吐息,剎那悠長。
察覺動靜的年輕鹓雛詫異擡頭,就見另一只蜘蛛妖,之前一直隐藏着,不知何時爬上他們頭頂,此刻腹部一鼓一縮,噴出粘連巨網,将他籠罩在下。
……躲不開了!
年輕鹓雛慌張側身,右翼擡起,以己身遮擋,免得蛛網粘上背後的黑發青年。
但落下的蛛網,竟沒有射來。
那整張新蛛網,連同第一只大蜘蛛妖阻擋在他們頭頂的老蛛網,還有悄無聲息在蛛網上移動的蜘蛛妖,從頭到尾,整整齊齊,對半切開,一分為二。
既看不到何人出手,也不現劍光,只有汁液飛濺的蜘蛛妖,長腳抽搐從網上掉下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