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9章 首日(十五)
“噗咳咳咳咳咳——!”
南桂城巫廟,少司命娘娘殿,或者說,九千九生生怨母殿內,李朝霜猛地噴出了一口血,身體一歪,跌坐在地。
“大人!”石青喊道,沖進殿中。
以她的視角,只看到李朝霜在神龛前站定,然後突然倒下。
那一剎,九千九生生怨母真身上破滅消失的靈光,一步步逼近的小鬼們停下的腳步,和楊婆突然一震,然後倒下的身體,她都不曾注意。
石青扶起李朝霜,只覺得這具失去了主人掌控的身體,反而比她背起他爬山的時候更輕,仿佛剛才一瞬間,有什麽更深處的東西,從這具身體中洩露了出去。
她手上一頓,但不等她猶豫,大地開始震動,整個殿堂搖搖欲墜。
石青扶着李朝霜就向殿外跑去,兩人剛跨出門檻,這座莊嚴大殿,竟在他們身後轟然倒塌!
“楊婆……”
石青回頭,掃了一眼,念了一句,哪怕剛才楊婆一席話讓她憤怒不已,但她還記得那個曾給她許多幫助的主祭。
然而這樣的惆悵不曾維持多久,大殿倒塌後地震就停了,可她尚未站穩,又給異人老爺的變化吓到。
——他在咳血。
李朝霜那身衣物和金飾,在群鬼環繞下,本就顯得流光溢彩。但此刻,他耳下吊墜、胸前金鏈、手镯到腳镯,等等等等,都陡然爆發出來刺目光亮和溫度。
然後這刺目光亮和高溫,通過嵌入他皮膚內的金絲,一點一點逼入他體內。
一時之間,李朝霜皮膚上的金紋光亮,甚至透過衣物,散發開來,于是這些光亮直接變成點點金光,離開他身上,向周圍逸散。
石青還扶着他,大半金色光點都撲到了她身上,只是一個呼吸,她不僅像是之前進入了巫廟福地那樣,寒氣驅散,渾身一暖,還感到自己氣血瞬間充盈,過去習武、流浪、鬥毆、操勞留下的暗傷,像是給熨鬥燙過的舊衣服,在吞吐間變得平整又幹淨。
Advertisement
這樣一來,她如何不知這金色光點會給人帶來莫大好處?卻無暇關心自己情況,因為在金色光點的彌補之下,異人老爺臉色卻開始透出青色。
直接虛不受補了嗎?!
這樣的大人物在身邊只有她的時候出事,石青簡直不敢想象自己下場會如何。
好在這時候,異人老爺雖然呼吸急促得叫人懷疑下一刻就要暈厥過去,但還是掙紮用後一分力氣,伸手進懷中,摸索出一個藥瓶。
藥瓶剛拿出,他手一顫就摔了下去。石青眼明手快接住,另一只手抽不開,便直接用牙齒去咬瓶塞,拔了一下,竟然沒有拔動。
直到李朝霜自己伸手去拔,才成功拔開。
“吃多少?”
石青問。
李朝霜不言,倒出半手掌滿的藥丸,直接往自己嘴裏塞。
石青看着都噎得慌,偏偏這位嬌弱無比的病美人,吃藥比常人喝水還快,不經咬碎,直接将十幾顆藥丸吞咽下去。
石青期待這絕非凡品的藥丸,發揮出立竿見影的效果,然而,就像那對她而言像十全大補丸,對異人老爺卻毛用沒有的金色光點一樣,這些藥丸,好像一點效果都沒有。
眼見李朝霜眼睛都要閉上,石青十分想哭。
……糟糕了,李朝霜渾噩中想,每次都是靠別人将我拉出鬼門關,自己一個人要怎麽掙紮,他好像已經不會了啊。
小鳥兒雙頰泛紅的臉從開始混亂的思緒底下浮現,緊跟其後的,是今朝的日出。
堅持一下,堅持過這一輪。
……他真的可以嗎?
石青正束手無策,突然見到異人老爺張開嘴,聲音氣若游絲,卻很清晰地問:
“方才你說……你并不恨你母親生下你?”
怎麽突然說起這個?石青好怕這是異人老爺回光返照,遲疑了一下,才回答:
“我只恨她想要殺我。”哪怕如今她完全理解她那時的想法就是了。
“活着是苦,”石青掃一眼周圍礙于金色光點,不敢靠過來的、有着熟悉面孔的、還在朝她笑的小鬼們,“但有她們在,我總要做點什麽。”
死掉就什麽都做不了了,石青的想法很務實。
“那還真的不太一樣……”李朝霜的眼神已完全渙散,“我要是死了,李氏謝家每年至少能節省下二十萬兩白銀,投入到對大封的鎮守裏去……或者給戰死的巫祝劍客發更多撫恤,好歹是有大泰一年稅收二十分之一的錢呢,能做的事,比讓我活着……”
“你一條命值那麽多銀子就不要死啊!”石青悲憤喊道。
她話音未落,就感到懷中一空。
同時周圍的風從不帶寒意的微涼,變得暖洋洋了起來。
石青莫名明白過來,轉頭一看,就見之前那金發赤瞳的俊朗少年,已将異人老爺接了過去。
魚草沒帶過來,那丫頭沒事吧?松了一口氣的她分神想到,又聽金發少年喊:“朝霜,那劍客在哪裏——他對你做什麽了?!”
劍客?
石青不明所以。
然後她眼睜睜見到,已精神渙散的異人老爺,忽然一激靈。
李朝霜都不知道自己怎麽陡然清醒了過來,這個時候他甚至沒注意到自己清醒了過來,只在心裏大喊糟糕!
以小鳥兒讨厭劍客的程度,他的身份絕不可以暴露!
“我沒見到什麽劍客……”除了他自己,這是真話。
“方才我和怨母真身對峙……”确實在對峙,這也是真話。
“然後他突然死了,是心劍砍的……”沒錯,砍死怨母的正是他本人,但這個不用說。
“可朝霜你身上一股劍意環繞不去,”阿暈一邊給李朝霜渡入東皇太一的溫暖靈力,一邊緊張問,“他真的沒對你做什麽嗎?!”
李朝霜感到自己能控制的身體更多了,他甚至不曾注意自己什麽時候平緩了呼吸,只絞盡腦汁道:
“我實力低微,就算他做了什麽,恐怕也察覺不出。”
阿暈覺得哪裏不對。
但他又不知到底是哪裏不對。
但有一件事他可以确定,那劍客,從山上跟到這裏,他果然是——
——是朝霜的追求者吧!
狗情敵!
趁他和朝霜分開,跑過來秀羽毛!
心裏狂罵,阿暈突然想起一件事。
“朝霜你不是去引人避難嗎?”年輕鹓雛終于感到自家配偶有幾分不靠譜,問,“為什麽到巫廟來了?”
李朝霜咽下一口血,擡起頭。
他臉色還是很萎靡,眼神卻閃亮起來,還有力氣朝阿暈笑,道:
“我原是想請本地巫廟主祭協助,沒想到……但也正好,解決了九千九生生怨母的真身,就不怕她反撲你時殃及旁人了。”
石青:“……”
什麽請楊婆協助,你上山絕對就是來找九千九生生怨母麻煩的吧!
她看破沒說破,因為金發少年半是擔憂半是慶幸,竟然道:
“朝霜你好厲害!運氣真不錯啊!”
石青:“……”
感到心裏憋着一口氣的石青,移開目光。
她的視線,落到朝她笑嘻嘻的小鬼們身上。
烏雲已然散開,無邊鬼域随着化身的滅亡一同逝去,只留下钴藍的半邊夜幕上,星子七八閃爍。
黃昏了,半邊紅日沉浸在渾濁但不再漆黑的明珠江中,溫暖的風裏,一絲絲的黑氣從每個人身上彌散消失,那些在江灘上痛苦翻滾的人們,感到鑽心疼痛正在迅速地好轉。
但更奇異的變化,是這些小鬼。
之前九千九生生怨母強行操縱她們時,她們每個人手腳上,脖頸腰間,都浮現出帶鐵刺的沉重鐐铐。
這些鐐铐帶刺的一端,深深沒入她們的魂體,另一端則連着鐵鏈,向虛空中,向九千九生生怨母的大殿中,不斷延伸。
此刻,密密麻麻的鐵鏈一截一截斷裂,然後是鐵鏈和鐐铐相接的關節,然後是沉重的鐐铐本身。
這些鐐铐砸在地面,帶着一聲聲悲鳴,逐漸消散。
“娃啊,是爹娘對不起你……”
“怎麽就是個女娃呢?”
“別怨咱,別怨咱……”
“是你我父子緣太淺……”
随這些聲音化作的鐐铐散去,小鬼們猙獰的神色,逐漸安詳。
然後她們紛紛回頭,看向石青。
石青明白了什麽,感到眼圈一熱。
分別,無時無刻不在發生。
小鬼們仍然在唱之前那首童謠。
“女是郁郁庭前樹,女是霜霜橋下骨……女是郁郁庭前樹,女是霜霜橋下骨!”
她們小聲合唱,身形逐漸淡去。
石青面上的神色從痛苦變成悲傷,最後定格在一個有些勉強的笑容上。
不管如何,她們能脫離九千九生生怨母的桎梏,是好事。
才這麽想,石青聽到了小鬼們尖叫聲。
就見九千九生生怨母的神域随她真身滅亡而破碎,依附于他的各種鬼魅不得已重回陽世,影影綽綽出現在南桂城周圍。
他們出現後所做的第一件事,就是抓住身邊重獲自由的小鬼,要将其吞吃,好在潛逃前,最後一次補充。
阿暈已擡起手,想要施救,就聽到缥缈樂聲,從天邊傳來。
南桂城裏無數人望去,便見一用孔雀翠尾羽做華蓋,彗星做馬的大車,後面跟着無數仙子儀仗,疾馳在天上,向這邊奔來!
車上端坐一位荷衣蕙帶的女神,一手提花籃,一手持長劍。
是少司命!她莊嚴肅穆,僅是出現,就叫鬼魅們四散逃命。
就在阿暈即将能和那位九歌對視時,忽然一纖弱無骨的手遮在他眼前。
擋住小鳥兒看少司命的視線,李朝霜自己倒是和彗星雀車上的李氏子對視了一眼。
下一刻,他似是無力,埋進阿暈懷中,埋首在阿暈肩上,低聲道:
“小鳥,快帶我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