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叁日(十九)

借債的,和放貸的,一張張契單,和一把把米糧。

給江北編織進了羅網。

于八千手救難觀音而言,這不過是做差,但毫無疑問,她當差做事,的确高效又妥帖。

誰能想到,當年勤懇做事,竟然是在給自己挖坑?

卓遠占據上風,八千手救難觀音不禁有些後悔,但面容依然秀美慈悲,垂感很好的白紗袍襯得她身形瘦削,但也是這垂感很好的白紗袍,不見顫抖的筆直下擺更彰顯她沒有絲毫動搖。

至此,已無退路。

她必須找出漏洞,翻轉這個局面。

八千手救難觀音并非毫無思路,在卓遠吐出煽動言辭時,她就莫名感覺她忽略了什麽。

是什麽呢?

巫廟裏來的人越來越多了,一手促成這個局面的公子朝霜,怎麽還不帶着東皇太一登場?

說到這個……等等。

确實有個不對的地方。

畢竟是用來做算數的邪神,八千手救難觀音腦子轉得極快。甚至她尚未徹底想明白的時候,直覺就已讓她胸口一滞。

……長明劍并不能分辨具體的債貸,只要出劍,劍鋒所指的人身上,無論是什麽債都會斬斷。

之前洪福壽祿萬萬歲讓她來找到長明劍斬斷公子朝霜的契單,她誤以為長明劍一劍只能斬一份契單,或者一劍只能斬斷她和某人之間全部的契單,而非挂在她身上的所有契單,才沒什麽顧慮地過來了。

卓遠說長明劍一劍是斬斷人身上牽連的所有債貸,洪福壽祿萬萬歲大概也知道這點,那為何,要她來找長明劍時,這位官家,絲毫不曾擔心,長明劍一劍捅破羅網,讓江北失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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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給公子朝霜吓到了?一時間沒想到這點?

為網羅江北千萬人,付出努力可不止八千手救難觀音啊,若非洪福壽祿萬萬歲在朝堂庇佑,這張大網哪能鋪得這麽順利。

卻是,為斬斷她和公子朝霜的聯系,可以全然将這張大網棄之不顧嗎?

八千手救難觀音突然渾身發冷。

自誕生而來,雖非己願,但她所作所為,皆為維系這張大網。

若這張大網可以随随便便棄之不顧,那她十多年來是在做什麽?

若這張大網可以随随便便棄之不顧,那她這尊本來就只有名號好聽的邪神,也一樣無足輕重嗎?

八千手救難觀音對自己的真實地位,一直以來都有準确認知。

但她耗費如此之多,如此之多的精力,編織出的這張羅網,實在不該如此……

不該如此啊!

八千手救難觀音難得腦子裏一片混沌,只能抓向一根最不靠譜的救命稻草。

天眼……

此刻的局面,乃是天眼一筆促成。

他想幹什麽?

他把她送到長明劍面前,到底想幹什麽??!

***

“咳。”

李朝霜用手帕捂住唇,咽下突然急促的吐息。

正笑着介紹清風樓名菜典故的婦人看過來,眉目間自然流露出擔憂,問:

“朝公子還是冷?叫小二給廂裏添個暖爐吧,身體重要,不必擔心耗費。”

李朝霜剛要回答不用,旁邊阿暈就握住他的手,然後又翻手,用手背估摸他皮膚溫度。

給握住的手,若冰雪雕成,只餘霜青,如此素淡,卻壓得手腕上幾只燦燦金镯都變得不起眼了。

婦人視線輕飄飄地移開,擡頭便對上李朝霜似笑非笑的眼神。

他道:“這種地方也沒什麽好炭,普通的暖爐氣味太大,罷了吧。”

卻月城已是江北大城,清風樓也算城內第一酒樓,不知道多少人,連清風樓大門前的彩樓歡門都不能靠近,只能遠遠用豔羨目光遠眺他家六層高樓。

如此酒家,于這異人口中,卻是“也沒什麽好”。

如果是一般人這麽說,婦人只會認為,又有目光短淺的男子在不知羞恥地大放厥詞了。但李朝霜這麽說,婦人竟然感覺理所當然。

即便黑發青年神色淡泊風雅,如青竹名士,她也一眼能看出,這竹子是金銀堆裏才能長出的。

于是婦人也不提什麽暖爐了,她繼續賠笑,東拉西扯,好像看不見那自稱暈的少年人一直握着李朝霜的手。

等到小二将招牌菜一一全送上,她才用茶水敬了一杯,說希望這鄂州風味能讓二位滿意,然後很有眼色地帶着丫鬟管事離開廂房,留李朝霜和阿暈一人一鳥自在相處。

門才合上,阿暈就換了李朝霜另一只手握着,同時道:

“我以前見過她這樣的。”

“唔?”

“平京那邊的大酒樓裏啊,找達官貴人拉關系的買賣人,表情和她很像。”

“嗯。”

“但很奇怪啊,”阿暈疑惑說,空出一只手,開始往他家配偶碗裏夾菜,“從昨天開始她就各種幫忙,說是讨好吧,我們馬上就走,能幫她什麽?”

剛才離開的婦人,是昨天讓阿暈帶着李朝霜上驢車,到城門口後幫他們找客舍,今早又送他們一輛驢車的老夫人。

說是老夫人,她其實保養得體,不到三十的年紀,比李朝霜還小些。

只是她長子已接過王家錢莊,這位婦人退居幕後,從平京回到老家卻月城,被周圍人稱一聲老夫人。

沒錯,就連李朝霜也不得不驚異于這個運氣了。在進城和王家錢莊的彩券打交道前,他們竟然已先認識了一手将王家錢莊發展到這般規模的能人。

哪怕退居幕後,王老夫人的眼光也不減銳利,只是偶遇,就直接将阿暈和李朝霜從路邊挑了出來。

可以說她今天一直有幫着忙前忙後,在李朝霜和阿暈抵達清風樓才知道這酒樓不預約竟然不能進時,王老夫人都能恰到好處地冒出來,請他們進王家在清風樓裏專屬的廂房。

若非李朝霜一定要自己出錢——或者說自己借彩券,他可能錢都不用花一份,廂房什麽都他準備好了。

“這般手段,加上背後有人,能将王家錢莊發展到遍布整個江北,好像不是什麽值得驚訝的事。”

李朝霜評價。

“所以她到底想作甚?九歌從來不是有求必應,供奉我我也不會幫她的啊,畢竟她可是王家錢莊的人。”

阿暈問,并且動作飛快給李朝霜裝了滿滿一碗菜。

“……”這個沉甸甸的分量,絕非少食多餐的李朝霜能等閑視之。

但他擡眼與小鳥兒殷切目光對視片刻,回過神來就已經拿起筷子試吃了第一口。

李朝霜沒能嘗出這道鄂州名菜是什麽味道,虛弱的身體早就讓他分辨不出美味和難吃的區別。但在阿暈的注視下,他舌尖漸漸泛起一點帶苦的甜味。

看黑發青年好好地咽下這一口,阿暈才開心起來。

李朝霜喝一口茶水,清了清口腔,接着之前的話題繼續道:

“王家錢莊,大概要倒了吧。”

早就餓了的阿暈正給自己盛菜,聞言點點頭。

“原來如此。”

他拆下雞腿上的肉,要給李朝霜碗裏已經冒尖的飯菜再添一個塔頂,仔細分離完了,才猛地反應過來。

“等等?要倒了?”

怎麽可能?就他們一下午在城中走動所見所聞,卻月城裏哪個産業哪個行當與王家錢莊沒關系?

買完香糖果子,阿暈和朝霜沒有繼續行進在大道上,他們并未與對方講述目的地,卻默契地随意選了一條小道走進。

這種小巷人流不多,自然不會有什麽鋪子。不過有些人家白日不會關大門,李朝霜挑了個抱着娃兒站在門口,與鄰居聊天的老翁,直接操着外地口音,打聽想在這條街上置辦院子多少錢。

老翁替他們喚來牙郎,牙郎興高采烈給他們介紹院子。

李朝霜看都沒看,甚至不管對方簡直是宰人的價格,當場就拍板租下。

對,是租下。

牙郎介紹,這條街上的院子都在某家某某家手中,若不是用彩券數年的老客人,他們是不會将院子出手的。

李朝霜毫無異議,只擡手簽名。

然後他們在衣食住行各個行當上如法炮制,這才造成八千手救難觀音手上劍意契單收個不停。

如今李朝霜身上加了一件夾棉的披風,腳上鞋子也換成更适合在外行走的靴履,看上去似乎沒有之前那樣顯眼。

乃至其他登山要用的物什,全都一起置辦好了。

同時,這卻月城中的情況,也一并探明。

“可怕,可怕,人身買賣禁了有幾百年了吧?”阿暈感嘆,“若卻月城中這樣,百姓分明有錢買賣,商家卻強求他們借債,不得不為一飯一衣一屋欠下債來。

“分明算着欠債買是便宜些,可各種債欠得久了,不知怎麽就還不上了,接下來就與賣身無異。與之相比——”

他頓了頓,不明所以道:“真金白銀都落到這些錢莊手裏了吧,他們還會倒閉……啊。”

阿暈倒抽一口氣,他忘記将拆下來的雞腿肉放進朝霜碗裏,而朝霜,竟然放着滿碗飯菜不出,俯下身,從他筷子上叼走了那塊肉。

“唔,”用力吞咽下去,李朝霜好笑看小鳥兒燒紅的耳朵尖,道,“真金白銀落不到錢莊手裏,肯定是當做孝敬送上去了。時局又緊張,只要哪裏稍稍出了差錯,窟窿眼怕是會大得賣了王家錢莊也填補不上。”

全城的産業拿到手,百姓都用彩券,拿到的銀錢孝敬上去,就沒有流下來過。

這麽多年過去,想像過去那般,不花多少就撬走別人祖産,已經不可能了。

因為沒有誰家還留着祖産。

李朝霜眉目間一點笑意轉淡。

他道:“産業是産業,錢是錢,彩券是彩券。”

錢莊沒以前能賺了,但頭頂貴人的胃口并不會變小。不用僵持多久,王家錢莊離倒閉不遠。

這種情況下,王老夫人看出他出自三秘境,想換個大腿抱,是常人之情。

阿暈努力思考。

他道:“雖然我不喜歡她家,但錢莊若倒閉,城裏怕是要大亂吧。”

“嗯,而且,在江北布下這天羅地網的人,想要的就是這場大亂。”

李朝霜說,看着他,又吃下一口菜。

“哈?”

阿郁又聽不懂了。

“背上高利貸,還清欠債之日一輩子到頭可能都見不到,只能當牛做馬,可這依然是能活下去的,恩公。”

李朝霜慢慢道:“說到底,欠債能換來衣食住行,比欠債也換不來衣食住行好。”

但布局之人,是為給他們提供衣食住行來的嗎?

他是為覆滅人心來的。

所以他編織籠罩江北的這張天羅地網,就是為有朝一日捅破它,剪斷它,燒掉它。

好讓所有不得不居住在網上的人,墜入深淵啊。

阿暈和李朝霜對上視線。

黑發青年用新買的夾棉披風,遮掩住身上顯眼的金飾。

但這些金飾就算露出來,也比不上此刻他那雙眼眸粲然。

李朝霜眼裏,沉浮金粉閃爍間仿佛蕩起了粼粼微波,看得阿暈愣住剎那。

金眸,非人之族中常見。

但最有名的金眸,卻是離鄉人中,某個有名的……

沒能細想,下一刻阿暈清醒過來,突然轉頭,看向卻月城巫廟的方向。

一道劍光,自那處,沖天而起。

作者有話要說:  八千手救難觀音:我勤勤懇懇工作這麽多年……

八千手救難觀音:是為了白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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