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叁日(二十四)
太白峰上。
謝峥嵘出劍,收劍。
劍光劍影劍氣,猶如血河濤濤,時機恰好到關注卻月城此刻事态的人,胸中一口氣梗住,吐也不是,咽也不是。
但一時之間,這一劍的效果,不是在劍閣上能看得出來。
或者直說。
此刻西大封的情況,遠比卻月城那邊更危急。
平日狀況不錯時,西大封會籠統表現為一個雲氣形成的大漩渦,猶如九天之上有一個眼洞,而整個蒼穹無時無刻不在往其中傾漏。
在蒼天之上,有某神?有某魔?在不斷擴大的眼洞後,用力拉扯籠罩整個大荒的天幕,侵吞,嗜咬。
而此刻,極其罕見地,千萬年來籠罩太白峰,乃至小半個蜀道上空的陰雲,竟然潰散了。
雲消雪霁,從未有過的燦爛星河,盈盈照耀峰際。
如斯美景,雄闊壯麗。謝峥嵘一劍在東方天際留下的深紅裂痕,成了一道叫人惋惜的殘缺之筆。
但目睹如此佳景,太白峰上一衆劍客,反倒是毛骨俱竦。
太白峰上風雪消散,不就意味着,劍閣世世代代看守的天災,已破封而出?
方才大封中驟然一空,他們當是天災學壁虎那種小蟲,斷尾求生。借大荒上人心動搖,送出幾分力量往外界。
可現在一看,莫非西大封不知不覺已叫天災侵蝕到如此地步,他們這些劍客臉上一雙招子白長,過去完全沒有發現?
太白峰上,很多劍客滿身虛汗。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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倒是謝峥嵘,他依然是那種面無表情的樣子,唯有手中長劍劍鋒上,有一點紅芒搖曳不去,恰如他眼尾那枚小痣一般血紅。
“還愣着幹什麽。”
雪白勁裝的劍主終于開口。
“天災還在這裏,只是借江北之勢,漲大到視野難容。僅僅是這樣,就讓你們出不動劍了嗎?”
天災還在?
視野難容……總不可能說,如今他們頭頂上的這片蒼茫星夜,就是此刻天災本體?
太白峰的劍客,無不對着頭頂瞪大雙眼,打量那無邊無垠,倒抽一口涼氣,心目眩怖。
自然,也有陳倉道主這樣,在謝峥嵘說明前,就隐隐察覺到什麽,但抱着最後的一絲期待,希望并非如此的人。
此刻聽到謝峥嵘的話,他背後虛汗更盛。
盡管如此,陳倉道主依然竭力地擠出了一個笑容,道:
“那是自然,我們早就知道,我們面對的是什麽。”
陳倉道主此話一出,周圍便有不少人愣住。
片刻,他們互相對視,會心一笑,昂首看天,積蓄心劍。
但也有人生出難以言喻的恐懼,随着心境漸漸不穩,他們看到天空中眨眼的星子,搖搖欲墜,幾乎要拖着長尾,密密麻麻長貫砸下。
說出一句話激勵門人,對謝峥嵘而言,已是例外。
見此,他只對陳倉道主點點頭。
長劍劍鋒上搖曳紅芒忽而凝住,旋即,宛若旭日,噴薄而出。
***
暝夜中尚未消逝的赤紅,照耀來人的面龐。
李朝霜眼眸裏金砂流轉。相隔不過六尺,為接住《祖氏綴算經》,快奔到他面前的卓遠畫影,看到他撩起一邊黑發到耳後,露出閃爍不定的金墜,同時微微一笑。
美人一笑,傾國傾城。
卓遠好像也為之傾倒,腳下一個趔趄,失去了處驚不變,猛縮的瞳孔顫動不已,一下子沒分清這是幻夢,還是現實。
公子朝霜和東皇太一就在卻月城中,這消息還是卓遠告知八千手救難觀音的。但此刻李朝霜出現在這裏,卓遠仿佛全無準備。
不,卓遠知道,自己有準備。
他憑借畫影從虛空躍出時,就一直戒備着東皇太一或公子朝霜的出手。事實上,如果是見到東皇太一的白玉瓊花枝,或者來自無回劍的一擊,他都不會有這般驚恐。
但李朝霜就這般恰到好處地出現,如此有餘裕地接住玉簡,好像一切皆在掌控中的從容不迫。
這幅姿态,比白玉瓊花枝和無回劍,更讓他腦中警鈴大作。
此刻卓遠與公子朝霜對視,能見到天眼裏金砂如浪濤起起伏伏,仔細凝視,甚至能分辨出,那全不似常人風輪①絲縷質感的顆粒。
一枚一枚,比頭發尖還細小的金砂,像是數以億計的金鏡,因角度不同反射不同的冰冷光亮,倒映千千萬萬個與此刻迥異的天地。
李朝霜眨了下眼。
注視就此中斷一瞬,卓遠冷汗涔涔,才發現自己僵在原地。
李朝霜并未理會他,就這麽捧着玉簡,越過他走向任飛光和盧妙英那邊。
兩人擦肩而過,卓遠想要回頭。
可他實際做出的,卻是畫影嘭地一聲炸開,從煙塵中遁去。
洪福壽祿萬萬歲跑得比他還快,大抵是見到李氏天眼出現在這裏的須臾間,臉覆金面的白袍老者,就退回絕對安全的神域中。
任飛光和盧妙英氣喘籲籲,看李朝霜的目光如看神兵從天而降。
長明劍張口就道:“崔——”
李朝霜嘴角上翹幾分,硬是用和睦笑容将這蠢師弟沒說完的話怼了回去。
“公子!”盧妙英也上前幾步,激動地就要萬福下拜。
少女的感恩之心難以言表,十分想要報答。若非時間不夠,她恨不得親手為李朝霜打造一套能讓他攀登不周山的用具。
“伸手。”李朝霜對她道。
盧妙英隐隐猜出他會做什麽,耿直想要跪下接過。
若《祖氏綴算經》當真是她師公所作,盧妙英這番大禮絲毫不為過。但李朝霜還是一個眼神,讓任飛光過來扶住她——李朝霜自己扶不動——然後将長長一卷沉重玉簡,塞進她手心。
“這也算是物歸原主,”李朝霜笑了笑,“合該你來用。”
“真是師公……!”
便是有所猜測,盧妙英依然震驚不已。
任飛光不知道其中淵源,對兩人對話感到奇怪。
不過他沒多問,因為此刻最要緊的不是這件事。
“公、公子,”劍客結結巴巴改口問,“天災——”
卓遠和奇怪的白袍老者逃走了,但以卻月城為中心,一場暴風雪正在擴散。
若從高空望去,能見太白峰雲消雪霁,也能見這邊陰雲如同成群結隊的黑龍,在半空中飛騰轉向,撲向江北之地。
氣溫降得飛快,異常到李朝霜皮膚下的金絲滾燙起來,烨烨生輝。
他将凍僵的手攏進袖中,夾棉長襖其實不比東君編織的灰紗氅衣暖和,此刻卻帶給李朝霜一種奇異的厚實感。
知道任飛光想問什麽,李朝霜打斷他道:“這般規模,光憑心劍已很難解決了。”
“但!看守天災是我劍閣之責!”任飛光道。
沒有實體的心劍,才能斬中虛無缥缈的風雪。眼下情況,除了劍客外,還能有人幫忙?
“……你知道,即便契約,親緣,雜念,心劍也能将其斬斷。”李朝霜道
他抽出手帕掩在鼻前,免得呼吸間寒冷凍傷他肺腑,對任飛光甕聲甕氣開口:“此次下山,見識到了洋洋大觀,可曾覺得劍客們,應當在紅塵中大發神威,而非山上潛修?”
任飛光沒有回答。
但他之前所作所為,其實已表明他态度。
立誓要斬盡天下債貸,說明任飛光自感,他的心劍值得多加運用。
“你心境有突破,離開盧家坡後,恐怕有所遭遇吧?”李朝霜問,“想法有無改變?”
“……光是斬去,”任飛光艱難回答,“好像,并不能解決事情。”
李朝霜眼角彎了彎。
“恭喜。”他道。
“……啊?”
任飛光不明所以。
“劍客之境,難以粗略劃分,”李朝霜道,“但以我個人經驗而言,在入門後,劍客的第一重境界,是‘手中有劍,無事不可為’。”
任飛光嘴巴張開了一點。就在今日之前,他還當真是如此覺得。
李朝霜視線從他認真傾聽的面容上飄過,瞥向重重宮殿後方,此地巫廟最大的那座大殿中。
“第二重境界,是明白,”他道,“‘僅憑劍,萬事不能成’。”
萬事不能成。
五個字泛泛落下,任飛光卻聽得心中一空。
他忍不住問:“那要怎麽辦?”
李朝霜淡淡道:“一直以來,劍客只盤踞蜀道,便是因此。消去陰霾,并不能予以人心希望。若想黎民心清目明,得要有所建立。”
他話音落,任飛光鼻前忽而飄過一縷淺淺花香。
劍客若有所感回過頭去,就看到巫廟主祭不知何時已離開。
而後方巫廟主殿——歸屬于東皇太一,天神之帝的主殿中,一道猶如天柱的金光,向上射出,直插霄漢間!
作者有話要說: 小鳥:閃開!該我裝B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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①風輪:眼部五輪之一,其實就是中醫裏指代虹膜的名稱啦。
3/10捉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