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89章 肆日(二十四)

“百姓需要一個皇帝!”洪福壽祿萬萬歲喝道,“沒有皇帝,愚民們連自己該做什麽都不知道!”

曾是天子的洪福壽祿萬萬歲,即位之初,就像他的二子,此刻瑟瑟發抖躺在他旁邊的男人那樣,試圖改變這個世道。

當時江南江北,還是一派繁華景象,可洪福壽祿萬萬歲目光比旁人更長遠些,身邊又有能替他深入民間的臣子——年輕的讀書人,或者武館出來想以技藝報國的武人。

考科舉的讀書人,是有些天資又不夠有天資,沒能選入稷下學宮的失敗者。

在武館裏學得強身健體之道的武人也一樣,能從煉體中感悟出煉心之法的天才萬中無一。

但他們差的只是成為異人的天分,論聰明,論謀斷,聚集在洪福壽祿萬萬歲身邊的年輕人,是元靖末年最優秀的那一批。

所以他們看得出來,錦繡盛世掩蓋下的腐臭氣。

“如此下去,不出十年,便會觸發三秘境的輪回令。”

年輕的洪福壽祿萬萬歲說。

三秘境沒有輪回令這種玩意兒,可歷朝歷代皇室中,總有關于此物的傳聞。

每隔一兩百年,大荒上時局總要崩潰一次,舊朝龍脈斷絕,三秘境重選真龍。

在三秘境選出新的真龍前,舊皇室能感覺到三秘境那邊的态度變化。

哪有天子願意自己頭上還有無數異人?

可失去三秘境扶持,一個皇朝便走到了盡頭。

所以歷朝皇室,會暗中将這種态度的變化,稱為“輪回令”。

洪福壽祿萬萬歲登基之後,去向當時稷下學宮的山長姬天韻求教。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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姬天韻回憶一番,告訴他:“德、蒼之時,有洛、章二帝,中興者也,延續國祚二百餘年。”

“山長也認可改革之法?”回顧那兩位中心之帝所作所為,洪福壽祿萬萬歲問。

問完,洪福壽祿萬萬歲離開稷下學宮。

三年之後,“平田法”推行失敗。

洪福壽祿萬萬歲身邊,那群優秀的臣子,若不是病死在工作上,那就是抄了家,下了獄,流了放,在午門外斬了頭。

洪福壽祿萬萬歲作為天子,倒是免除了這些折磨,但夜深人靜時,他依然暗恨。

暗恨無一人聽話,上到相公,下到百姓。

一通折騰,非但沒有挽救什麽,反而給大泰添上明顯的破敗景象。

“自那之後,朕便明了,苦心孤詣什麽都抓不住。”洪福壽祿萬萬歲對東皇太一道,“朕乃天子,應以王道行事!”

皇權在他手中,一些小問題上,只要他願意點個頭,朝堂內外,萬事萬物,都能稱心如意。

至于有多少人,在他這個點頭下,人生傾覆……

“是他們愚蠢。爬不上來的話,墊腳是唯一用處——便如此刻!”

東皇太一:“!”

白玉瓊花枝掃下的動作一頓。

年輕鹓雛與邪神相隔不到一丈,可方才驀然間,他看到千千萬萬的人組成高牆,攔在他和洪福壽祿萬萬歲之間。

九尺,剎那間仿佛相隔萬裏之遙。

東皇太一心知距離絕沒有萬裏,但他若對着洪福壽祿萬萬歲打下去,會是“人牆”攝來的,無數大泰百姓的投影,先承受這一擊!

鹓雛一雙赤瞳在黑暗中微閃。

他沒有愣在那裏,而是喝道:“新帝!”

躺在榻上的瑟縮男人,在這十多年裏,甚至無人稱他姓名。

曾也是驕傲皇子的他,會認可“新帝”這般侮辱的稱謂嗎?

此刻男人心中所想,沒有人知曉。但在東皇太一喝聲下,抱着頭躲在那裏的他,睜開眼睛。

微微明光,脫出新帝的身體,縮成小小一點,如流螢,飛起來。

“什麽東西……”

洪福壽祿萬萬歲吃了一驚,心中不好預感。

“什麽東西?”

還在平京城外,盧妙英陷入找不到方向的大霧中,突然看到飛過去的某物,吓了一跳。

平京城內重重白霧彌散開時,因為位于城外,她和任伯父、國殇義士,都立刻發現了這一異象。

本想拉着流民立刻撤退,任伯父突然道白霧是心劍。

城中劍客,唯有一人。

“朝霜?”

“那位公子……”

盧妙英和國殇義士只在原地愣了一下,就叫滾滾而來的白霧吞沒。

幸好,白霧內并無危險,任伯父就旁邊,她這個拖後腿的便不亂跑。

盧妙英站在原地,通過霧中幻象,回憶了一遍她立下志向的過往。

等幻象結束,她突然見到,無數光點似的流螢,順着白霧擴散的方向,從她身邊飛過,飛向遠方。

“我弄錯了,”少女身邊,任飛光張大嘴巴,“這不是崔嵬師兄的心劍,這是明滅的千萬人心,這是無數人的心劍?!”

劍客心神震顫。

昨日他摸到了更上一層樓的門檻,還在為此驚喜。今日,李朝霜為他展示,他即便更上一層樓,也遠沒有抵達前人的境界。

“他人之心,也可做我手裏心劍麽?”

每把心劍都獨一無二,但每把心劍都有無數人心呼應。斬斷孽債是任飛光的心劍,同樣是無數人的願望。

若說崔嵬師兄是出劍後引得無數人心呼應,形成這片大霧便罷。可白霧之中,只有明滅的人心,不見無回劍的劍意啊。

劍客陷入出神,在他旁邊,盧妙英目不轉睛盯着他。

以格物致知的态度,少女觀察劍客身上的微光,觀察微光脫體而出,化為流螢,飛向遠方。

“既然如此,我也該有……”

少女嘟囔,低頭看自己在霧中微微放光的手。

果然,只在須臾,微光脫她而去,化作流螢般光點。

她以為她的光點同樣會不停歇地飛向遠方,哪曾想,飛出數尺後,她的光點停下,懸在那兒。

那兒,不知什麽時候,出現三枚湊在一起的光點。

她的光點靠過去後,三枚光點變成四枚光點,擠擠挨挨地親密了一番,才一起飛向遠方。

似乎有誰輕拂過盧妙英頭頂,有誰靠上她的肩,又有握住她的手。

蜻蜓點水般的感覺轉瞬即逝,少女兀立原地,并不明白發生了什麽。

“英姑?”

醒神回來,任飛光見友人女兒一副呆愣模樣。

“哎。”

盧妙英也醒神,發覺臉上微癢。

她伸手,摸到滿臉淚痕。

***

狹窄宮室內。

随新帝那枚光點飛出,像是得到領頭者,更多光點穿牆過壁,跟随新帝的光點,從東皇太一和邪神身側流過。

每有光點出現,阻攔在東皇太一和洪福壽祿萬萬歲之間的人牆,就多出幾個缺口。

密密麻麻的人影,在螢光照耀下,竟比太陽下的雪消融更快!

“這白霧和這光點到底是——!”

洪福壽祿萬萬歲未曾料想他的計劃有給打斷,不再遮掩在面具下的臉上,露出氣急敗壞的猙獰。

他轉口大喊:“卓迢渺!你還在幹什麽?!”

前左都督沖了進來。

狼毫擡起,便要以這一城的千古過往,護住一人。

但在他動作之前,卓遠先瞥了一眼榻上的新帝。

難得露出清醒目光的新帝,與他對視。

卓遠頓住一剎,呼應他文氣而起的各種幻境,只堪堪凝了個構架。

下一刻,無論是卓遠筆尖甩出,遮天蔽地的墨痕,還是連連後退的洪福壽祿萬萬歲,都感到一陣料峭春風吹過。

墨痕染上白色,紛沓化為散落李花,下了好一場雪白花雨。

數不清的花瓣貼上洪福壽祿萬萬歲的身軀,老人模樣的邪神掙紮不能,慘叫中,給花瓣掩埋。

春風再催,如雪人般堆在一起的潔白李花散開。

原地上,不見邪神,只剩下一點淡淡紅痕。

隐約碎裂聲在衆人耳邊響起。

鬼蜮,破了。少數知道天地更換的人連忙擡起頭,還未見到陽世的天空,先給盛放的灼目日光刺了滿眼。

不久前隐藏鬼域一側的龍舟上,東君拉開天狼弓,不再留手。

清華池裏天知曉藏了多少鬼魅,不是所有鬼魅都清醒過來,即便清醒過來,也不是所有鬼魅有一顆不為錢權名色動搖的心。

更何況,找回真正的心願,厲鬼依然是厲鬼。

失去邪神束縛,它們漫天飛舞,正要去追随自由,就給從天而降的炙熱金箭穿了個透心涼。

厲鬼無法再入冥河,但普通的惡鬼,淨化掉後,還有救。

……就是大司命的渡船使者們,還要一陣忙了。

他們近日來夙興夜寐,加班加點,要是得知又多出這麽多活計,怕是會一大群人淚撒瀛洲島。

松了一口氣,開始想些有的沒的,東君收起天狼弓,挽着旌旗,撤掉龍舟,落到長明宮中。

他先找到的,是東皇太一。

鹓雛如今是金發赤瞳,穿圓領袍的少年,而非天帝。東君倒是還保持着警戒,沒有脫離神降。

一落下,他就看到卓遠的屍體,和……應該是大泰天子的虛弱男人?

“他最後全力一擊叫我破去,”阿暈低頭看卓遠的屍體,突然說,“給自己的文氣反噬而死。”

“便宜他了,三秘境從未出過這樣的大叛徒。”東君說,“這官家……”

“與他無關,大煙……”阿暈問,“三島十洲能救吧。”

“少司命出手,除了朝霜,還有其他人救不回來嗎?”東君感嘆。

“朝,霜……”

鹓雛低語。

少年并不擅長掩藏情緒。東君見到,不知為何,少年臉上寫滿了難以置信、困惑和忐忑。

作者有話要說:  哎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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