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1章 柒日(四)
李朝霜眼神一亮。
阿暈瞧見了他的眼神,好像雪原剎那間盛開了春華,滿滿倒映年輕鹓雛的身影。
鹓雛不由在心裏啧了一聲。
如果不是這種眼神……如果不是之前四天裏,李朝霜每次看向他時,都會露出這種眼神,他們兩只鳥間的糾葛,分明可以痛快解決。
那樣的話,就不必像如今這樣,與他糾纏不清了。
少年又在心裏啧了一聲,白玉瓊花枝揮出,春風倒卷,帶着落英,将水災拍打過來的浪牆直接推開。
點點水沫彌漫,又有不周山散落下的雪粉冰晶。以雙翼少年形象出現的鹓雛,金發和羽翼都散發着猶如朝陽的和煦輝光,幾經水沫冰晶折射,與他背後形成一道渾圓的虹光。
此時,此刻,即便阿暈沒有化身為東皇太一,他依然像一位神君。
哪怕身上狼狽不堪。
那頭很有巫祝傳統,長到腿肚的融金馬尾,短了老長一截,而今只到後腰;衣着倒是完好,但露出來的手上臉上,是大片小片的通紅灼傷。
拍打的五彩雙翼,細看還能見到上面燃着點點火星,更別提只是靠近,滾滾熱浪就向李朝霜撲來,使得他渾身的麻木凍傷,突然又痛又癢起來。
“你,”即便是李氏的天眼,也大吃一驚,“是從北大封直接過來的啊?”
深入北大封,在地下與岩漿共舞,順着岩漿一路向西,才能在不周山倒,地災于這西北極寒之地出現時,随岩漿從地下沖出。
“竟沒迷路,”李朝霜全不顧自己還在往下掉,笑起來,“恩公,好厲害。”
這不是身份暴露後,李朝霜那讨人厭的腔調,而是他們相見于山崖上後,屬于“朝霜”的柔軟帶笑語氣。
阿暈在心裏啧了第三下。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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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沒迷路是因為盧姑娘借了我《祖氏綴算經》。”那枚玉簡就漂浮在他一邊,以算力确保阿暈在地下也能找準方向,就像《大荒山水圖》漂浮在李朝霜身邊,繪制新圖。
“倒是你,”阿暈道,“就不努力飛一下?”
一人一鳥說話間,還在筆直下墜。
阿暈展開雙翼,為李朝霜擋下砸過來的碎石與冰塊。
黑發青年雙眼微微瞪大,然後彎着眯起。
“我嗎……”方才他那股再給他一劍斬斷天地的氣勢,已不知去了何處,反而像洩了意志般,精神氣散去,“接下來,交給你了,當年神鳥鴻鹄帶離鄉人來到這裏,你也可以帶離鄉人飛出去吧……”
“我做不到。”阿暈道。
這回是彩翼少年目光灼灼看着李朝霜。
“即便是我,也想不到,你竟能……”
斬斷不周山。
不是說上下千年裏,沒有劍客能企及李朝霜的境界。阿暈因為潛入西大封,曾親眼目睹謝峥嵘的心劍,并不覺得那位劍主會輸給自己兒子。但縱觀大荒古今,沒有哪個劍客,會以“斬斷不周山”為目标,打磨自己的心劍。
神鳥脊柱穩定天地,就算知道斬斷不周山就能逃出大荒,誰人敢動?
只有一雙天眼的李朝霜,才敢如此莽撞地出劍吧。
莽撞,真是和這個騙子不搭的形容。
但不知為何,阿暈能夠想象,定然很早很早,這個騙子就為自己定下這個目标,磨劍十年。
亦或者,那二十年裏,他在睡夢中也從未放松過。
這個騙子。
李朝霜,謝崔嵬,是真的很厲害。
過去阿暈是憑直覺和信任,覺得朝霜很厲害,現在阿暈已從那一份份醫案了解了李朝霜過去的四十年,又以一路親密認識了現在的朝霜,他才真正确認了,無回劍到底有多厲害。
……就是對自我的認知,有些奇怪。
阿暈的灼灼目光注視李朝霜,注視黑發青年身後顯現的虛影。
那是一對潔白的羽翼,硬羽末端過度到淺灰,好像一路奔波給白翼沾染上的塵埃般。
仔細打量才能發現,那并非塵埃,是收斂不住的金石彩光。
什麽羽翼啊。
那根本是一枚枚長劍。
僵硬張開在風雪碎石血雨中,因為主人不會使,動彈不得。
這個騙子,難道真的完全沒發現,自己身上長出了新東西?
阿暈終于明白過來。
“原來你是一只笨鳥。”
“哎?”
李朝霜不明所以。
“我只是東皇太一,劍客才是給離鄉人指引心願和前路的家夥。都斬斷了不周山,那劈開天外破洞也是你的責任了。”阿暈道,“你打算捅個窟窿就丢開天下人去死嗎?”
如果說有什麽一定說動李朝霜,那一定是“責任”二字。
将他塑造成而今這般形狀的,正是無法履行的天眼職責。
李朝霜用力咬唇,這一刻,哪怕發燒、凍傷、內傷,叫他無比虛弱,黑發青年依然痛苦地将自己再度繃緊了。
光是看他這幅模樣,阿暈都感覺胸中悶痛。但年輕鹓雛只将他的樣子深深印在眼中。
“……太遠了。”李朝霜沙啞道,“帶我近一點。”
阿暈又瞥一眼他身後那雙白翼。
“我帶着你,你跟上來。”
言罷,他彩翼一展,以鳥兒特有的輕盈,乘山間旋風,陡然騰升起。
他雙翼扇動的風與山間旋風結合,如浪拍向李朝霜。
黑發青年感覺自己輕得好像一張薄紙,又或者是鹓雛身上飄落的鴻毛,不由自主就跟着乘風而起,真如阿暈所說,被帶着向上飛去。
這與乘在鹓雛背上的體驗完全不同,若說乘坐鹓雛背上是我飛起來了,那現在是……我在飛!
羽族還有這種帶人飛的祝術?
驚訝一閃而過,李朝霜不知道,自己身後的劍翼,正舒展開拍打。
魚兒天生會水,對鳥兒來說,跟随領路者排成隊列向前飛,亦是天生的本能。
幾乎是剎那,一人一鳥……不,是兩只鳥兒撞破砸下來的巨浪,沖入高空!
***
“來自三大封的波動減弱,但巨大的波動反而從西北傳來,怎麽回事?!”
“這血雨到底是……”
“源頭在西北的話,阿褥達太山就不安全了。”
“怎麽辦,怎麽辦,雲中君?”
“雲中君!”
雲中君捧起一面圓鏡。
乘風太保一邊念着越來越多傳到他這邊的通信,一邊擔憂望向他的主君。
雲中君手中圓鏡鏡面上,景象變幻,可惜受三災影響,根本看不清楚。
李瑟瑟站在一邊,讓她父親借她的血脈占蔔。
“朝霜斬斷了不周山……”
雲中君雙眼失焦,嘟囔着。
“不周山是血雨源頭嗎?”
東君在一邊焦急問。李朝霜對他說,不周山上醞釀不祥,他必須親自去查看,難道這場血雨就是天眼遇見的不祥?
“不管怎麽看,此時斬斷不周山都是給大荒雪上加霜,舅舅到底——”
李瑟瑟狂叫,小小年紀,快把自己頭抓禿了。
“在飛。”
雲中君突然道,打斷了自家女兒的碎碎念。
“什麽?”
“什麽?”
李瑟瑟和東君異口同聲道。
“真的在飛……”
一邊,乘風太保瞪大眼睛道。
“你看清了?”只看見鏡中模糊影子飛過的雲中君愕然擡頭。
這通靈乘風太保的巫祝,竟比他以為的更有天賦嗎?要不是年紀大了點,都可以收做徒弟看将來能不能通靈九歌了!
心裏亂糟糟冒出這個念頭,雲中君擡頭一眼,卻見到乘風太保根本沒看鏡中。
銀甲神将瞳孔猛縮,是望着寶船上。
動蕩的方向改變,在水面上形成漩渦,十二艘寶船和周圍跟随的大船小船,眼下狼狽打着轉。
這本是叫船上所有人驚慌不已的畫面,但此刻,無論是巫祝,還是百姓,都茫然看着自己。
先前的血雨在他們皮膚下留下黃金般的烙印,現在,烙印上,長出了金燦燦的羽毛?!
水面上冷風大作,雖然每個人身上只長出一兩根羽毛,卻讓他們脫離大地的束縛,輕飄飄在風中上浮。
所有見到這一幕的人,都感覺自己腦袋蒙了。
“據說每個離鄉人都有神鳥血脈,只是非常稀薄,但真正傳承神鳥血脈的是羽族,我只當這個說法是個不靠譜的傳言,”東君喃喃,“現在看來,竟然是真的?”
“不!”李瑟瑟此刻終于辨認出來,“是因為落下的血雨,是神鳥之血!”
神鳥早就死了,她的血當然也死了。
但即便是死血,對離鄉人而言,也是極大的饋贈……
不,再大也不應該大到這個地步!
李瑟瑟腦子一時間轉得飛快。
“是因為,是因為舅舅斬斷了不周山,”她反應過來,“不周山倒塌讓大荒變得不穩定,但也讓大荒對離鄉人的束縛減弱了!”
“減弱了?”東君思索。
“減弱了……”雲中君好像明白過來。
銀發飛舞,青藍雙眸中閃爍電光的神君,速度快到旁人來不及阻止。
他只是一揚手,比天災掀起的風雪,更輕和好似夜風的一陣柔風,突然吹拂起。
只是瞬息,陰雲籠罩的黑暗中,點點金光排成隊列。
好似無數孔明燈漂浮起,只是現在,漂浮起的點點金光,是一個個活着的人。
神風吹遍大陸,飛起的金點組成星漢長河。
他們不由自主,向不周山的方向飄去。
“怎麽回事?”
蜀州群山中,背着大夫人抱着魚草的石青問。
“這是何等神跡啊……”
湘江上方,王慧與他兒子顧泉手拉手。
際目所見,都是憑借一枚兩枚羽毛,飄然風中的人。
還活着這麽多人,空中互相望見的人們都吃驚不已。
就如先前神魂中回蕩的轟然巨響般,大荒上所有人突然有了冥冥預感。
“自由……”
“終結……”
就在眼前了!
***
就在眼前了!
阿暈不斷拍開岩漿與冰雪,無論是天災還是地災,都沒法攔下他。
至于水災,在李朝霜繃緊精神氣時,就陡然沉默下去,恨不得消失在這裏。
但天災地災分出來阻攔的,并不是全部力量,他們全神貫注在修補天外破洞上,甚至顧不上沖上九霄的一雙鳥兒。
天外破洞已愈合得只剩下一線,紫雷交織其上,任何靠近的生靈都會叫它們毫不留情地審判。
李朝霜向着這一線擡起手。
他呢喃:“這是最後一劍了……”
“這才不是最後一劍!”阿暈的喊聲霎時打斷他的思路,“給我在心劍上刻下‘活下去’三個字啊!”
怎麽可能做到?李朝霜無奈回頭,兩只鳥兒對視一瞬。
阿暈毫不動搖道:“朝霜,劈開它!”
大荒上,萬萬人,同時在心中吶喊。
“斬斷它!”
“打開它!”
“終結這一切!”
李朝霜擡頭。
他身後雙翼無自覺地向上擡起,猶如長劍虛影。
《祖氏綴算經》和《大荒山水圖》,将這一幕放至每個人眼前。
那雙金眸裏金砂凝固,無色劍光劃過——
金燦燦的鳥兒與雪羽泛寒光的鳥兒,比翼沖入閉合的紫雷中!
作者有話要說: 下章完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