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新年 ·

冬日的重慶火車站, 早上八點以前只有三四趟車出發。梁蘇想了想,決定去成都過個年。畢竟兩城離得近,再說她上輩子曾經多次出差成都, 只是一直苦于時間緊迫沒能好好玩。

這年頭沒有網絡,不能遠程訂賓館, 梁蘇憑借記憶中的印象勉強搭公交車到了武侯區。然後又在寒風中走了許久, 才找到一家政府招待所。前臺工作的小夥子從未見過一個人拖着箱子過春節的年輕女孩, 何況還長得清麗動人。他再三詢問梁蘇的入住時間,還将學生證號碼備注在登記本上,這才給她辦了入住, 又幫她把箱子拎到了門口,并再三囑咐出門要注意安全才離開。

一番關切地話讓梁蘇覺得心裏酸酸的。她上輩子二十出頭就進了會計師事務所,每到審計忙季,拎上一口箱子就能走南闖北,每天早上醒來,都要望着天花板回憶下自己在哪個城市。盡管客戶安排的賓館都是五星起步,可從來沒有人關心過她會不會太累,箱子重不重,生理期舒不舒服的問題。

她坐在潔淨的大床上, 透過玻璃看着樓下經過的自行車和人群。成都地形平坦,不像重慶那樣擡腳就是山, 出門就爬山,因此很多青年人會買上一輛自行車,在天氣晴朗的日子三五成群的結伴出去玩兒。

看着成群結隊的年輕人,梁蘇有點想念于鶴立了。她挪到床邊, 看着那部紅色的半舊電話,正要伸手撥號, 忽然想起在重慶時都是于鶴立無微不至的照顧自己,弄得都有習慣性依賴了。可于鶴立有着人人羨慕的北京戶口和優越的家境,齊大非偶的道理她還是明白的。

開始和于鶴立談戀愛的時候,梁蘇是純粹跟着自己的內心走。戀愛在她眼裏,只要是真情所至,并不一定需要開花結果。沒想到于鶴立比她預料的要深情的多,梁蘇只可惜現實阻礙太多,她不能全身心依賴他,至少這個階段不能。

不如兩個人斷連一個月,先冷卻下這段關系,也給自己一個适應沒有于鶴立的空間。梁蘇摩挲着手腕上的瑞士表,想着于鶴立應該正陪着遠道而來的父母逛解放碑,一家人其樂融融的溫馨場面。不由得起身打開箱子,找出本解放前翻譯的西方經典庭審案例,随便翻了一頁就開始看。

路教授閑暇的時候跟她說過,在西方三權分立的體系下,法庭上律師的作用比國內要大很多。當時她還不知道自己有個在加拿大定居的便宜外公,只覺得飄洋過海對現階段的自己十分遙遠。其實每當路教授說起在海外法庭上慷慨陳詞反敗為勝時,眼睛裏都浮動着年輕人身上才有的澎湃激情。

“我國從清末開始進行近代司法改革,但和西方徹底的民主共和還有本質區別。您作為華人律師,在海外前途無量,當初為什麽會響應國民政府號召回來?那個年代中華大地狼煙四起,民不聊生,政治也腐敗,律師只能在夾縫裏生存。”梁蘇很好奇是什麽促使路恩平當年抛棄豐厚收入與前途毅然回國的。

路教授躺在竹椅上,摘下眼鏡,仰頭看着窗外藍天上掠過的鴿群。“我當年在東吳大學念書的時候,每每讀到百年前外敵入侵,領事裁判權喪失,我們的國土上被劃出一塊塊租界,金發碧眼的洋人法官強詞奪理包庇本國罪犯的時候,心裏既憤恨、又恥辱。後來庚子賠款,大批中國留學生遠赴海外,多數人都選擇就讀技術類專業。我就在想,如果有中國律師能夠通曉西方法律和國際法,即使在租界內按照外國法律行事,我們中國人也能為自己維護點權利,不至于因為無知被欺負的太狠。後來新中國成立,廢除租界和不平等條約,我們才在自己的土地上揚眉吐氣的生活。”

梁蘇聽着路教授悲涼而平靜的敘述,百感交集。沒想到他當初毅然回國,只是為了在不平等的環境下維護盡可能國人的權利,卻幾乎對職業生涯造成了毀滅性打擊。她聽于鶴立說起過,十年浩劫裏,路教授被調離了專業崗位,受到很多人格侮辱和誣陷。學校在找到他的時候幾乎不抱希望,可經過一方勸說,路教授終于決定入職渝城政法。

“我要将失去的時間補回來,所以請學校允許我重新挂牌,課餘時間作為兼職律師從事實務工作。”這是路教授關于回歸講臺提出的唯一條件,學校委員會經過激烈讨論後最終同意了。

梁蘇合上書,惦記着守着空蕩蕩公寓獨自過春節的路教授,決定去春熙路上的百貨商店買一份禮物寄給他,也順便報個平安,免得教授對流落在外的自己擔心。

八十年代的春熙路沒有三十年後購物中心的模樣,只不過是一個賣各種東西的集市而已。街道兩旁零零星星開着些賣各種雜貨的店鋪,琳琅滿目的商品陳列在貨架上,引得過往如織的行人駐足。梁蘇左挑右選,才給路教授買了一幅畫着歲寒三友的水墨卷軸作為禮物。又在附近找了家郵局,花一倍郵費買了防水防撞的大盒子,這才放心的離去。

很快新年就到來了,瑞雪中的成都市銀裝素裹,梁蘇足不出戶的待在房間裏,靠之前囤積的餅幹和面包度日。整個招待所的客人都走光了,只留下前臺和一兩個服務員值班。走道裏空蕩蕩的,昏黃的燈光照在斑駁的牆壁上,陰森森的。忽然一陣敲門聲傳來,梁蘇從貓眼中看了看,發現來人正是那日前臺為她辦入住的小夥子,手裏還拿着個碩大的保溫桶。

她連忙披上件大衣,忐忑的打開門。小夥子眉清目秀,笑起來露出一口雪白的牙齒,“姐姐,我帶了些家裏包的餃子給你。新年快樂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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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蘇甜甜的微笑着,并沒有接餃子,反而小心翼翼指了指樓下:“要不我們去餐廳吃吧,正好那兒有幹淨碗筷。你也陪着我吃一點。”

小夥子點了點頭,眼睛亮亮的,讓梁蘇稍微安心了一點。要不是最近外面的館子都關了門回去過年,她絕對不會接收外人的食物。兩人摸黑走到一樓的餐廳,打開壁燈,從櫃子裏拿了雪白的瓷碗出來。小夥子還細心地從前臺搬來開水瓶,把兩幅碗筷都一一燙過。

這些餃子是鮮美的黃花香菇餡,還放了些豬油渣進去代替肉。梁蘇一邊吃着餃子,一邊感慨這年頭普通民衆生活水平還是很有限的,摻了油渣的素餡兒餃子已經是難得的美味了。小夥子還體貼的用醬油、醋和海椒面調了個沾碟給她。吃過餃子,兩人泡了壺茉莉花茶,有一搭沒搭的聊天。

”真羨慕你,能讀大學。”小夥子腼腆地笑了笑,“我哥哥本來成績很好,都說好好沖一把能上川大,可惜我爸媽沒讓他讀完高中。”

“為什麽?”梁蘇對小夥子的話有些好奇。

“我爸在遂寧的廠礦上了一輩子班,前幾年檢查出塵肺病,求爺爺告奶奶才謀到個頂職的機會。那會兒我年紀小,廠裏規定頂職要十八周歲,就把我上高二的哥哥喊了回來。不然一家人就靠我媽賣菜掙點辛苦錢,日子過得緊巴巴的。”

梁蘇心裏不由對這位素未謀面的失學青年感到遺憾。這個時代大學的學費對不富裕的家庭來說算是一個很沉重的負擔,班級裏很多同學平時接家教輔導,寒暑假去廠子裏打工只為湊足下個學年的費用。“你如今在這裏上班,也是為了大學學費嗎?”

小夥子搖了搖頭,“我初中畢業就沒再念書了,反正我笨,成績不好,只能托關系找個地方打工。我哥在家裏總是唠叨,說不喜歡廠礦的氛圍,灰塵大,工人也粗野。說如果讀了大學出來就可以有幹部身份,去當老師或者進政府都有機會的。”

“學歷也不能代表一切嘛。”梁蘇努力尋找措辭來安慰面前的小夥子,忽然她想起上輩子事務所的合夥人也有念完高中就去當兵的,退役回來自考讀了專科又通過了注冊會計師考試,照樣過得衣食無憂。再算算那合夥人的年紀,也應該與眼前小夥子的哥哥差不多。

想到這裏,梁蘇喝了口面前的茶水,緩緩得說:“其實如果人真的有毅力,讀書也不必拘泥在校園之內。我知道有一種考試叫自學考試,就是國家給沒機會進大學得青年一個得到學歷得機會。這考試全靠在家自學,如果能弄到教材,參加全國統一得學科考試就能拿到學位。”

“真的?”小夥子頹喪的眼神重新燃起希冀,“這麽說我哥也可以通過自學來參加?那學什麽專業比較好,姐姐你知道嗎?”

“那這就要問你哥哥對什麽感興趣了。”梁蘇心情也跟着大好起來,“要我說還是學門實用的課程,會計、外語都不錯。”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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