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3章 委蛇 ·

于鶴立回到家, 直接跟着大哥來到二樓的書房裏。于宵立打開最裏邊的抽屜,把一本嶄新的英漢大詞典和兩本輔導書放到桌上。

“美國獎學金多,國家還支持公派留學, 這兩年大院走了不少孩子,也包括咱們一塊兒玩到大那幾個。”于宵立随手把參考書翻了幾頁, “你從小英語就好, 性格也活絡, 大哥覺得挺适合出去闖的。”

“沒想到我才兩年沒回來,就變得翻天覆地,現在覺得自己窩在山旮旯裏都過時了。”于鶴立想到夏琪琪平日在家說一不二的樣子, 不禁深呼吸幾下,“他們父母都是什麽反應。”

“馬部長和劉司長的太太過來哭過,說兒大不由娘。周書記倒是淡淡的,他家有親屬在美國,投親靠友也算有個依靠。還有杜教授,雖然說怕女兒在美國學壞,找黑人當男朋友,但也覺得可以試試看。誰叫這幾年中國和蘇聯關系不好了呢,不然的話能去蘇聯, 父母們也放心些。”于宵立低下頭,摩挲着辭典的封皮, “我私下裏和爸談過,他說送大規模的留學生出國也是為了日後回來為社會主義建設添磚加瓦,畢竟國外有很多先進的東西值得借鑒,這個舉動功在當代, 利在千秋。”

于鶴立彎腰打開抽屜,把東西都收了進去, 鄭重道:“我抽空找爸聊聊。”

“那恐怕要等周末了,最近英國方面來了使團,雙方正在就香港的歷史遺留問題進行交涉,爸經常在單位加班到深夜,天不亮又被司機接走了。”于宵立的笑容也透着疲憊,這時夏琪琪在外面高喊吃飯,兄弟倆這才一前一後下樓來。

家裏的保姆小鐘做了六菜一湯,一家人上桌整整齊齊坐着,就缺了于昭這個一家之主。不過夥食倒比之前豐盛了不少,光葷菜就有排骨湯,油焖雞,蒜蓉蝦仁和白切肘子,滿屋子都是肉香。只是夏琪琪自己卻只撿拍黃瓜醋金針燒豆腐吃,說是求了觀音,要茹素念經保佑萍萍生出個大胖小子來。

“鶴立,你也要抓緊。”夏琪琪看見小兒子坐在桌子邊沿一言不發的悶頭吃飯,加了一大塊肘子遞過去,“你吳伯伯和劉阿姨的女兒今年大學畢業在部裏工作,聽說你回來特別想見見你,媽請了她明天下班來吃完飯,記得穿的體面點,別搞得跟個二流子似的。”

于鶴立面無表情的端起碗,“咕嘟咕嘟”喝了幾大口湯。

夏琪琪看兒子無動于衷,又趕忙開口道:“你孫伯伯家的閨女現在在醫院工作,媽上次去看病還遇到她,出落得可水靈了。媽約了她周末到咱家來給你嫂子做個基礎體檢,到時候你們年輕人好好聊聊。”

于鶴立面不改色喝完碗裏的湯水,又抓了個包子在手中,“各位慢吃,我這兩天趕飛機沒睡好,先回房間補覺去了。”說罷便站起身離開了餐廳。

夏琪琪見狀忙捅了捅身旁的大兒子,“待會吃完飯你快去勸勸你弟,媽還沒說完,下周有五六家的閨女要來,都是根正苗紅的好孩子。你弟弟這麽大個人了,也該考慮結婚生子。”

于宵立嚼着黃瓜,含混不清地說:“先問問他有沒女朋友吧。”

“哎呀,你懂什麽?”夏琪琪攪了攪碗裏的米飯,又放下了。“就算他在重慶有要好的女同學,那山旮旯裏能有什麽好姑娘?現在的小姑娘心思可深了,見到個大城市的男孩兒千方百計要綁住,你弟弟單純,肯定只有被人吸血的份兒。”

夏琪琪的話堵得于宵立也吃不進飯了。他面色溫和的走進廚房拿了個盤子,夾了些油焖雞和蒜蓉蝦仁進來,指指樓上道:“我看鶴立晚餐沒吃多少,給他送點去,免得半夜餓的找東西吃。”

夏琪琪這才把眼光投向平日裏視作寶貝的兒媳婦身上,她趕緊把雞腿夾到柳萍碗裏,又舀起幾塊排骨放過去,直把個白瓷碗堆得跟小山一般,“來,孩子你多吃點,正是需要補身體的時候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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于宵立連續敲了三下弟弟的房門,頓了幾秒鐘又再敲兩下,裏面這才傳來于鶴立的腳步聲。他打開門,警惕的開條縫放大哥進來,又把門反鎖回去。

“小時候的暗號,你還記得呢。”于鶴立光着上身,只穿一條褲衩盤腿坐在床上,“找我何事?”過去于鶴立讀中學的時候總喜歡躲在房間裏睡懶覺,在書房學習的大哥聽到父母的開門聲就會溜過來敲三下聽聽再敲兩下,這可是哥倆埋藏在心底多年的秘密。

于宵立摸了摸鼻子,也跟着笑了起來:“怕你個猴崽子半夜餓的哇哇叫。怎麽,在重慶幾年飯量變得比女生還小?”

于鶴立拱手,“謝謝大哥。”又頑皮地湊過去,壓低聲音道:“你也是到我這裏來躲清靜的吧。”

“咱媽那聒噪,只有爸這鍋溫吞水受得了。不過這次她說的并非沒有道理,至少孫伯伯家的女兒确實長得漂亮,在整個醫院都是一枝花。”于宵立把盤子放在床頭櫃上,“也就比你嫂子難看那麽一點點。”

“這麽漂亮的姑娘,還缺男朋友,肯定眼光高。我在老一輩心裏是個不務正業的個體戶,不敢高攀,還請大小姐體諒。”于鶴立雙手墊在後腦勺上,直挺挺倒在柔軟的席夢思上,“我現在店正在上升期,整日忙得黑汗水流,哪有心思處朋友?”

他心裏琢磨着,哪怕是天仙下凡,也得回絕掉。可惜梁蘇不願意跟他回北京,不然把這段關系公開了也挺好。父親和大哥肯定沒什麽可說的,就怕母親到時候又情緒激動當面哭訴家門不幸之類的。他倒無所謂,就是只怕會吓着梁蘇。何況之前也答應過,感情上什麽時候見家人由她說了算。”

“我倒可以透露給你條消息,這次你躲得過初一躲不過十五,除了剛才說到的兩個姑娘,媽約了身邊人家裏幾乎所有的未婚女孩兒到家來吃飯。你不是這次打算住久一點嗎,我看媽對這件事興致勃勃,恨不得一天安排一個過來。”于宵立推了推床上的弟弟,“這才剛剛開始呢。”

于鶴立聽了這話,一骨碌翻了個身,“哥你別吓我,這事兒不能亂說,會污了小弟的青白的。”

于宵立幹咳兩聲,“就你玩世不恭的樣子還談清白,真是可笑。話說之前不是挺喜歡和女孩子撩着玩麽,怎麽去了重慶就改邪歸正起來。是有中意的姑娘了嗎?”

于鶴立見瞞不過大哥,輕輕“嗯”了一聲作為回應。末了又加上一句,“她還在讀書,別讓我到處亂說。”

“還要幾年?”于宵立也爬上床,和弟弟并排平躺着。

“三年。”于鶴立苦惱的笑笑,“挺漫長對不對,所以我們覺得現在還不要和家裏說得好。”

“确實很漫長,八字沒一撇的。不過,只要你喜歡大哥就支持。只是姑娘年紀太小心性未定,如果你空等幾年畢業了人家又要被分配回家鄉,那可怎麽是好?”于宵立對弟弟的終身大事産生了深深的憂慮。

于鶴立暗笑,原來大哥把梁蘇當成了本科生。不過轉而又想,萬一嘴不緊洩露出去的話誤打誤撞對梁蘇還多層保護,至少不那麽容易找到真身。于是順着大哥的嘴說下去:“所以才不想那麽早見家人,就怕空歡喜一場。不過我是男孩子,又吃不了什麽虧,大哥可千萬替我保密哦。”

于宵立見弟弟還是一股孩子氣的模樣,自己卻是快要做父親的人了,于是伸出小指,和于鶴立拉了拉鈎:“一定保密。不過你也要答應大哥,不可以在她畢業前走到最後一步。萬一你們沒成,姑娘回老家工作還要好好嫁人生子的,你現在要愛護她,知道嗎?”

于鶴立轉過頭,想不到曾在外交部工作多年,還想過留學的大哥思想居然比他這個在大山深處讀書的人還保守。不過他決定和梁蘇日久天長,倒真不在乎這一時半會,于是鄭重點頭答應了。于宵立這才松了口氣,又跟他說起工作上的事情來。

梁蘇在研究生宿舍裏宅了幾日,深深感覺到學歷提升對生活的便利。如今一間宿舍只有兩個人,空間寬敞了許多,至少她有了獨立的寫字臺和書櫃來存放書籍。不過一想到這裏,又無比懷念起淘寶來。畢竟現在要買東西只能去好幾公裏外的百貨商店,公交車少東西又重,平日裏只能拼命克制購物欲。

最近寝室電話倒是安靜,于鶴立不知怎的回北京後一直沒跟梁蘇聯系過,這讓她覺得有些不尋常。

于是趁着去路教授那兒聊論文的機會把這事兒說了,路教授倒非常淡定,問了問店裏的情況。得到了肯定的答複後就說了一大堆類似“你若盛開蝴蝶自來之類的雞湯,”聽得梁蘇昏昏欲睡,卻又不得不強撐的應付着。

“看來你最近是太閑了,所以才胡思亂想患得患失。這樣,我找一個全新的研究領域給你,其實這個方向的亞牛在國外已經持續了多年,并且屬于交叉學科,交叉學科的難點在于需要的知識面非常寬,研究者必須跨越多個領域進行研究進而得到答案。”路教授帶着梁蘇來到書櫃前,找來一個大椅子踩着站了上去,從最頂層取下一本比磚頭還厚的外國著作來。

“這本著作的名稱翻譯為中文叫司法精神病學,這一塊的系統研究在國內法學界尚屬空白。”路教授跳下椅子,拍了拍身上沾到的灰塵。“用通俗的話講,就是瘋子犯了法該不該負責任。”

梁蘇掂了掂手中的大部頭書籍,估摸着足足有四五斤重。“我的英語水平恐怕難以讀懂這麽專業的原文教材。”

路教授微笑着說:“我當年剛接觸的時候也覺得心裏發怵,後來只能強迫自己硬着頭皮讀下去。最開始一頁書都要看幾個鐘頭,為了不被外國同學嘲笑,經常自己呆在圖書館啃到深夜。後來就慢慢順利起來,甚至能用英文長篇大論的寫論文發表。沒事,你現在有的是時間,可以慢慢看。對了,我先給你做幾點提示。司法精神病學涉及到的領域有刑法、民法、婚姻法領域,這些都能在書中找到案例。此外你還可以尋找一些國內的書籍進行輔助研究,其中會涉及心理學和醫學方面的知識,都比較淺顯。這些書我們學校圖書館即使沒有,重慶市圖書館一定有。”

梁蘇似懂非懂,“研究這個對實務工作有意義嗎?”

路教授連連颔首,“當然有,而且在外省就已經出現抓到殺人犯卻發現精神不太正常的情況。其實用裝瘋來躲禍在中國古代就有先例,最著名的就是明成祖朱棣,他曾終日裝瘋賣傻成功蒙騙建文帝的眼線,最後發起靖難之役殺入北京奪得皇位。再往前,傳言三國時期曹操的“孤好夢中殺入”的表現也是類似精神疾病。當然,曹操的事只在演義中出現,正史沒有記載。”

“明白了,我就從精神病鑒定和行為能力認定開始入手,争取先找到相關學科資料證明論據論點。”梁蘇恍然大悟,“不就是平時我們土話中說的武瘋子殺人嗎?”

“不止。武瘋子只是精神病的一種表現,多數被确診為精神分裂症。但你想想,精神病人在法律上的影響只限于刑事領域嗎?精神病人如果不能理解婚姻的概念,卻和他人領取了結婚證,該如何判定這樁婚姻的效力?發生大額買賣呢?還有一種情況,很多精神病人不是時時刻刻都在犯病的情況下,如果他們在清醒的時候做出上述行為,我們又該怎樣從法理和實務的角度展開認定呢?”

梁蘇做夢也想不到,她因為感情困惑來找導師,卻被塞了個與精神病有關的課題。不過這個領域在國內尚屬一片空白,這就意味只要能做出論文,自圓其說,就不愁發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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