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10章 我背你走

在半截殘垣之下,陸雲端查看了小黑的傷口。

小黑似乎覺得自己的傷口是不值一看的,所以伸出左腿時,臉上的表情很忸怩,仿佛這是一件令人害羞的事情。

小黑又瘦了,

他的腿很細,讓陸雲端想起電影紀錄片裏的難民,可是小腿突兀的腫脹起來,竟然繃緊了破破爛爛的軍褲。陸雲端一看這個情形,幹脆用刀子小心割開了褲管。

眼前的傷口讓他瞬間汗毛豎起,同時胃中有限的一點餅幹開始翻騰——小黑的小腿已經青紫變形,一道傷口深深翻開宛如孩子嘴,如果他沒有産生幻覺的話,他想自己的的确确是看到了蛆。

小黑也吓了一跳,連忙收回腿來,轉身背對了陸雲端。

陸雲端閉了閉眼睛,随即起身越過面前這堵矮牆,快步跑到路上,把自己丢下的那只大旅行包撿了起來。

重新回到小黑面前,他發現小黑咬緊牙關,正在用手指清理傷口。

陸雲端翻出刀傷藥,然後扳着小黑的肩膀讓他轉過身來。小黑不聽話,仿佛是寧願自生自滅也不讓對方處理傷口——他這兩天只是覺得小腿麻木,沒想到會潰爛到這般地步;當然,想到也是沒辦法,他無醫無藥,無處可逃。

陸雲端不耐煩了,對着他的後背就是一巴掌。他手狠,一掌拍下去,嶙峋瘦骨的觸感就格外分明。小黑被他打的一晃,沒吭聲,還想繼續犯倔,結果被陸雲端伸長手臂抓住腳踝,将那左腿一把扯了出來。

小黑說:“髒。”

陸雲端用打火機燎過軍刀刀鋒:“髒死了!”

然後他擡頭望向小黑的眼睛:“忍住!”

小黑深吸了一口氣,斜過眼珠望向地面。

陸雲端想小黑命好,遇上了自己——這倒不是自誇慈善,他的意思是自己心黑手狠傻大膽,真敢操着刀子生割人肉。

切掉腐爛皮肉之後,陸雲端從旅行袋裏翻出碘酒,又說:“忍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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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黑又吸了一口氣,可是這回沒能完全忍住——碘酒澆在傷口上,一團毒火立刻就從內向外的噴射出來,燒的他整個人都失去控制。他的意志還足夠堅強,是身體自作主張的在哆嗦。

陸雲端不放心,再次用火苗為軍刀消毒,挑開傷口仔細檢查了一遍,發現這回是真幹淨了,這才打開一小瓶雲南白藥,均勻撒到了傷口上。

伸手摸了摸小黑的額頭,他摸到了一手粘膩的冷汗,溫度卻只是微熱——真是野人,傷口感染到了這般地步,竟然沒有發高燒。

“好了。”他大功告成,很輕松的對着小黑微笑:“大難不死、必有後福。”

不等小黑回答,他從旅行袋裏掏出一卷子棉布,撕下一塊作為繃帶,松松纏了對方的小腿。

小黑這回不躲了。他坐在烈日下的廢墟上,看着陸雲端忙忙碌碌。一只蜜蜂扇着翅膀落在了陸雲端的頭上,陽光是金黃色的,蜜蜂也是金黃色的,小黑的目光追逐了蜜蜂,臉上就無端的笑了一下。

偏巧陸雲端剛好擡起頭來,就見小黑翹起嘴角凝視自己,黑沉沉的眼睛裏揉碎了金光,下巴那裏顯出兩個小小的梨渦。

這是一個很僵硬的笑容,簡直不能算笑,但是陸雲端心領了。

陸雲端問他:“笑什麽?”

蜜蜂在透明的風中振翅飛走,小黑低下頭,輕聲說道:“謝謝你。”

陸雲端給小黑吃了一粒消炎藥,然後幫他脫下了身上的肮髒軍裝。抖開帶來的那一大塊棉布,他圍住小黑的下身,在腰間系了個結,正是一條嶄新的籠裾。

對着小黑一拎旅行袋,陸雲端笑道:“給你帶了好多東西吃,可是找不到你,這些天就全被我吃光了!”

小黑接過旅行袋,自己低頭翻看。先掏出一只不鏽鋼盤子,他在锃亮的盤底上照了照,覺得自己髒而難看,像只猴子。

這讓他感到了自卑。放下盤子繼續摸,他摸到了那把瑞士軍刀。

軍刀只有他大半個巴掌長,他覺出了趣味。然而陸雲端把旅行包奪過來扔到一旁,只斜挎了水壺,又把刀槍插到腰間皮鞘上。

背對着小黑蹲下來,他向後伸出雙臂:“上來,我背你走。”

小黑攥着瑞士軍刀,聽聞此言不禁一愣:“走?”

陸雲端沒有多做解釋,只堅定的答出一個字:“走!”

小黑遲疑着俯身向前,拖着傷腿趴到了對方的後背上。陸雲端雙手托住了他的大腿,一挺身站起來,就這麽大踏步的向前走去。

在陸雲端面前,小黑的腦筋總是慢上一拍。兩人都離開寨子進林子了,小黑才問道:“我們去哪裏?”

陸雲端說:“不好說——我去哪裏,你就跟去哪裏吧!”

小黑沒聽明白,或者是聽明白了,但是理智上不願接受、不肯相信。

兩人這樣前行了一段路途,小黑又說:“我自己走。”

陸雲端一搖頭:“不用,你很輕,我背的動。”

然後他像後腦勺長眼睛了似的,又囑咐道:“玩刀的時候小心點,刀很鋒利,別割了手。”

小黑說:“哦。”

陸雲端從小飲食足、運動多,所以成長發育的很充分,是個伸伸展展的高個子,雖然并非武夫,但體力十分超群,能夠一邊背着小黑走長路,一邊找出話來閑談。

他問小黑:“你是什麽時候回到寨子裏的?我前幾天去過一次,可是沒有見到你。”

小黑想了想,不知道應該怎麽回答,于是就沒有說話。

小黑一直在和游擊隊打仗,原因不重要,反正是在打;不和游擊隊打,也要和別的隊伍打;不打別人,別人也會來打他。

游擊隊的力量更強大,在一個清晨,他們用迫擊炮轟了寨子。那時候小黑剛剛睡醒,糊裏糊塗的跑出去,一枚彈片切進了他的小腿。

他立刻就反應過來了,和所有士兵一起向寨子後方逃命。他那時候還不知道自己受了傷,跑的像箭一樣快,第一個沖進了寨子外邊的茫茫密林。

因為四處都是游擊隊,所以他藏到一棵老樹上,直到第二天上午才偷偷潛回宅子,結果發現自己的根據地已經變成廢墟,幾乎就是全軍覆沒。

他受了傷,丢了槍,找不到東西吃,又不敢抛頭露面,只能是在林子裏苦熬。他知道自己的傷情在惡化,可是也很認命,死就死吧。

直到他在一棵大樹上,看到了“小黑”兩個字。

那兩個字讓小黑眩暈了一下。他記得陸雲端的每一句話,可是心裏并不相信。他沒有奢望着陸雲端會真的再來,他覺得對方上次那樣善待自己,已經很好很好了。

他拖着腫脹麻木的傷腿,開始往寨子裏趕。他一陣一陣的發燒,吃了三天的野草,身上沒什麽力氣,走的很慢。千辛萬苦的回到寨子裏,他在半截矮牆後躺下來,覺得自己有出的氣沒入的氣,仿佛是快死了——也許還是慢了一步,死前也沒能看到陸雲端。

但小黑還是很知足,陸雲端能來就好,他心領了。

陸雲端問小黑:“你餓不餓?”

小黑趴在他的後背上,饒有興味的擺弄那把瑞士軍刀:“不餓。”

餓過三天,就覺不出餓了。

陸雲端把他向上托了托:“餓也沒有東西吃。我快點走,前面有個村莊。”

小黑默默的歪過腦袋,睜大眼睛去看陸雲端的側影。陸雲端的相貌沒有特點,但是左邊眼角下面有個褐色淚痣。小黑覺得這個淚痣很好,像個記號,把陸雲端和其他人區分開來。

在小黑的眼中,全世界人民可以分作三類——自己,陸雲端,其他人。

哦,對了,還有阿爸。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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