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無功而返
陸雲端回了一趟香港,把手頭上的事務全部交給金小豐。金小豐希望小弟不要像個情聖似的亂跑,結果小弟嫌他煩,在他的光頭上彈了好幾下,并且捶了他一拳。
蘇家棟說:“少爺,我和你一起去。”
陸雲端買了一只非常結實的帆布登山包,這時正在用剪刀剪去商标:“你當我是出門玩去?”
蘇家棟看出陸雲端是非常的愛小黑,便無可奈何,又不敢勸阻。手足無措的在旁邊來回走了兩趟,他忽然說道:“上個月,我看到了斯蒂芬妮的小孩子,好漂亮啊!”
陸雲端的動作停了一瞬,随即問道:“是男是女?”
“是個小女孩。”
陸雲端擡手在胸前劃了個十字,随即雙手合什抵在額頭上,誠心誠意的祈禱:“願上帝和佛祖一起保佑斯蒂芬妮和她的小寶寶。”
然後他就不再多問了。
陸雲端一邊檢查背包質量,一邊打開了收音機。正好到了“革命文藝”的時間,蘇家棟蹲在一旁聽了片刻,忽然問道:“少爺,你要變成左派啦?”
陸雲端掃了他一眼:“什麽左派右派,好像你懂似的。”
蘇家棟是不大懂,前一陣子盛師爺和他聊天,說起香港工廠時就提到了左派。盛師爺很愛和他說話,他走那天,盛師爺抱着他親了又親,還把舌頭伸到他嘴裏。他本來是挺讨厭盛師爺的,可是看對方那樣悲傷,就又有些同情,沒有去咬盛師爺的舌頭。
蘇家棟很誠心的要跟着陸雲端一起走,可是陸雲端嫌他會是個累贅,又覺得犯不上讓他跟着自己出去受苦,所以無論如何不允許。
蘇家棟失望之至,攔在陸雲端面前問道:“你是不是不喜歡我了?是不是因為我和盛師爺睡過,所以你嫌棄我了?”
陸雲端已經知道了盛師爺對蘇家棟做過的手腳,不過蘇家棟本人并未要死要活,他現在也就無心去管此事。伸手摸了摸蘇家棟的短頭發,他嘆了一口氣:“家棟,我們從小一起長大,我怎麽會不喜歡你?可是喜歡歸喜歡,我不愛你,我這輩子不是非你不可。你頭腦笨,膽子小,都沒有關系,你放心,我能賺錢,我可以養活你。但我現在要去找小黑,我好想他。”
蘇家棟垂下眼簾想了想,沒想出什麽來,于是上前一步抱住陸雲端,探頭在他臉上親了一下。
陸雲端拍拍他的後背,然後轉身繼續收拾他的帆布背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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陸雲端把收音機裝進帆布背包裏,獨自返回了清萊。
他要找小黑,可是漫無目的,連個方向都沒有。他想到山裏碰碰運氣——小黑興許也是得到了彼得楊回國的消息,所以心虛膽怯,私自逃回了山中。
小黑一直很怕楊家,于是陸雲端越想越真,把水壺食物塞進背包裏,就想騎着矮腳馬上路。
陸雪征沒攔着,不過在陸雲端臨行前,他說了一句話:“兒子,我對你沒別的要求,只有一件事,不許去冒生命危險。小黑不見了,你很傷心,你知道這種滋味,所以不要讓爸爸也像你一樣傷心。”
陸雲端背着雙肩包,牽着馬缰繩:“爸爸,你放心,我保證安全回來。我又不是家棟,如果有了危險,我一定快逃。”
陸雪征笑了笑,又揮了揮手:“去吧,別忘了給我報平安。”然後在心裏想:“二十多歲的人,浪漫一次也好。我這輩子好像就沒有浪漫過,遺憾。”
矮腳馬是匹挺好看的小馬,性情溫順,走的也慢,但是耐力很好。陸雲端花了一天半的時間,摸索着找到了小黑先前所在的寨子。
當初他把小黑背走時,寨子是片廢墟,現在不一樣了,房屋又被建設起來,一支新軍隊占據了這裏。
陸雲端把矮腳馬拴到林子裏,自己像個賊似的摸過去窺視,末了發現這是國民黨的隊伍,登時松了一口氣。
同胞相見,又不是宿敵,自然是和氣的。陸雲端從背包中翻出一張封了軟塑的畫像,詢問對方有沒有見過畫上人物。接待他的軍官挺熱情,自己看過,又出去召喚了幾名小兵也過來看,然後衆人一起搖頭,沒人見過。
于是陸雲端就失望的繼續上路了。
陸雲端騎在馬背上,低頭看着手中畫像——小黑沒有照片,所以他在香港親手畫了一個小黑。小黑很腼腆,很少笑,笑的時候就不說話。于是陸雲端畫了個嚴肅的小黑,他想小黑在外人眼中,應該是這個樣子的。
他畫的很認真,好像是在重新塑造一個小黑,對每一筆顏色都萬分慎重。所以這個小黑畫的非常好,瞳孔中帶着活氣,逼真極了。
陸雲端在山裏走了五天,大變樣了。
他發現自己的服裝和背包都很不合時宜,于是換成了短衫籠裾,背包拿出去換了個結實背簍,依舊是雙肩背着。為了避免被附近武裝當成來路不明的間諜,他故意讓陽光毒曬自己,想要快速變成山民形象,只是兩只腳太嬌氣,一時半會的打不了赤腳。
他走的不算快,因為每經過一個寨子,都要進去給人家看看小黑的畫像。
一無所獲的離開村莊,他覺得自己快要被曬出油來。解開籠裾晾了晾熱汗,他那下半身因為不大見天日,所以從腰開始有了界限,上黑下白,對比十分明顯,手腳一直露在外面,就更是黑的不像話了。
他很慶幸,慶幸自己沒有把蘇家棟帶過來。蘇家棟細皮嫩肉的,一定受不了這種罪。自己自願去找小黑,吃苦也是自願的,可是不必連累蘇家棟。
天黑之後,他有時候在樹上過夜,有時候在村裏借宿。矮腳馬通人性,默默的陪伴着他,所以他偶爾也會在馬旁打盹。一天午夜,有只大野貓偷偷摸了過來,矮腳馬靈醒,當即一聲長嘶,驚得陸雲端閉着眼睛竄起來,打開手電筒亂照一氣,大野貓以為有火,吓的望風而逃。
陸雲端六月初進山,經過了山區最難熬的熱季,腳底磨出了血泡,腳面曬出了水泡,并且還被游擊隊捉過一次。他帶着一臺收音機,這讓游擊隊認定他是與外界有聯系的奸細,不但沒收了他的矮腳馬,還把他吊在樹上,要當衆活扒皮。
他滔滔的解釋,快要說破了嘴,末了發現這幫游擊隊員的智商絕不比蘇家棟更高,而且思維封閉,仿佛完全不能和外界交流。于是他不講道理了,轉而說起段将軍,說起杜師長。游擊隊也做鴉片生意,想必各家軍隊之間多少會有一點聯系,可是游擊隊依舊軟硬不吃。
當時他自然是吓傻了,要不是身體缺乏水分,那也許會當場尿出來,心裏只覺得自己萬分對不住爸爸。可是這幫游擊隊非要等到入夜之後、燃起篝火才去扒皮,所以傍晚一場毫無預兆的突襲救了他的命。
一塊彈片切斷了他的繩子,他一屁股跌坐在地,什麽都顧不得了,爬起來撒腿就逃,一路跑的四蹄生風。游擊隊傷亡慘重,沒空管他,他痛快淋漓的拼命狂奔,心想老天開眼,炸死你們這些邪祟!
在雨季的九月,陸雲端回到了清萊。
他沒了矮腳馬,沒了大背簍,什麽都沒有了。瘦骨嶙峋的站在陸雪征面前,他只在腰間纏了一塊破布。
陸雪征本打算夏季回去,休個長假,可是想到陸雲端為愛癡狂,他便留下來,打算做個接應工作。長長久久的盼到今天,他看着眼前這人不人鬼不鬼的兒子,終于安心的笑了:“回來啦?”
陸雲端眨巴眨巴眼睛,小聲說道:“爸爸,我得了瘧疾。”
陸雪征答道:“瘧疾沒什麽的,我這裏有藥。你餓不餓?先吃飯還是先洗澡?”
陸雲端答道:“還是先吃飯吧。”
陸雪征沒有問起陸雲端的旅途情形。陸雲端吃飽喝足之後坐在大浴桶裏,兩條腿搭在桶邊,自己撩水擦洗頭臉。陸雪征托起他一只赤腳摸了摸,摸到腳掌上一層厚繭。
“好家夥!”他笑道:“可以給你釘個鐵掌了!”
然後他回房找來剪刀梳子,給陸雲端剪了頭發。
陸雲端閉着眼睛說道:“爸爸,大概是我猜錯了,小黑也許根本沒有上山。”
陸雪征後退一步,仔細觀看兒子的腦型,然後慎重的下了剪刀:“那是去哪裏了?”
“小黑也許會跑去香港——他很喜歡香港,說賺錢容易,東西也好吃。”
陸雪征嚓嚓的修剪:“有點道理。”
陸雪征把光屁股兒子從浴桶裏撈出來,攔腰抱着送回房內。陸雲端的腿也黑了,只剩屁股還白。陸雪征說他像只斑馬。
陸雲端吃了奎寧藥丸,然後自己看手看腳,又讓他爸爸拿鏡子過來照一照。陸雪征雙手捧着鏡子向他面前一送,他仔細看了,發現自己滿臉脫皮,已經比小黑還黑,而且因為太瘦,所以眼窩都陷了進去。
對着鏡子咧嘴一笑,他随即恢複平靜,擡頭問道:“爸爸,我是不是有魚尾紋了?”
陸雪征皺着眉頭審視他,片刻過後鄭重答道:“雲端,你真是不能瘦,你看你這模樣,好像我的兄弟。要是小黑真回來,那你們簡直就是父子兩個了。”
陸雲端聽聞此言,很不服氣,立刻蹬了他爸爸一腳。