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章 、流光

等少女轉回身子時,帷帽的輕紗已經遮住了她的面容。

樓傲雲給她們互相介紹道:“這是寶言師姐,這是玄曦師妹。”

玄曦施了一禮,寶言并未有其他反應,只悶悶地回複了一個“嗯”字,顯得十分冷淡。

她對樓傲雲道:“我說你今日跑何處去了,曬個藥也心不在焉,原來是巴巴地去見新弟子了。”

玄曦能聽出寶言語氣中的不快。

樓傲雲對寶言道:“今日曬藥是我不對,你也知道我的,我沒你能幹,哪裏懂得藥材,以為放太陽下就是曬了。師姐,你可別生我的氣,多擔待擔待。”

“可不敢生你的氣呢,你貴人事忙,心思都花在別人身上了,我哪敢要求你做什麽?”寶言似是發出了一聲冷笑。

樓傲雲賠笑道:“寶言師姐,下次你吩咐的我一定好好完成。咱們別站這兒了,先盡一盡地主之誼,帶小師妹瞧瞧小竹峰。”

許是地主之誼這個詞取悅了寶言,她默了片刻後,再開口,語氣終于有了一些緩和:“好,你帶她去看吧,我有事就不奉陪了。只一點,不許亂動我的藥圃。”

待寶言走出視線後,樓傲雲揉揉玄曦的頭發,道:“小師妹別介意,寶言就是這個脾氣,其實她骨子裏很善良,就是常常講的話不大好聽。”

玄曦輕輕搖頭,道:“這沒什麽,我知道師姐并無惡意。”

玄曦是發自內心的理解寶言,她知道一個沒有修為的弟子在修仙門派內會過的多麽艱難,誠然缥缈并不像坤虛那般勢利,但自己內心的那一關并不好過,自厭的情緒會常常蠶食掉快樂,動搖想法。她輕輕嘆了一口氣,誰又願意渾身帶刺,寶言也只是習慣性地保護自己罷了。

在靠近回廊拐角的時候,玄曦忽然感受到一絲氣息,她瞧了一眼,果然,那兒露出了一片淡藍色的裙角。寶言沒有靈根,無法修煉,因此她的動靜特別容易被修仙者捕捉到。

樓傲雲也很快發現了,他微微一頓,接着便無比自然地領着玄曦轉向了另一個拐角,錯開了寶言的藏身處。

玄曦不由得對樓傲雲刮目相看,他雖然一直顯得不太正經,但是每次都能敏銳地照顧到每個人的情緒。

***

小竹峰,藥廬。

一位素衣美人正在仔細翻閱醫術,研究手邊的藥方。她僅僅用一根純白的絲縧半束起頭發,肩邊垂下兩縷濃黑的秀發,長睫下是掩不住的倦意。

“師姐!”樓傲雲的喊聲傳進藥廬。

美人似乎絲毫未聞,就連翻閱醫書的動作都沒有片刻停頓。

藥廬外,樓傲雲喊了幾聲,見裏面沒半分回應,便笑道:“師姐此刻定是入迷了,她只要一研究醫書,師父叫她都不會理會。”

“師姐,我帶着小師妹呢!你不出來我們就離開了!”樓傲雲又喊了一聲,作勢要走。

“吱呀——”藥廬的門忽然開了。

“進來吧。”一道冷冰冰的女聲從裏面傳來。

玄曦進入藥廬後,便被眼前的景象吓住了,藥廬內,密密麻麻地堆滿了醫書,有的書架子甚至快探到房梁上。藥材更是種類繁多,都用小櫃子裝好壘在一塊,将藥廬內擋得嚴嚴實實,密不透風。

妙儀放下手中的醫書,打量了一下玄曦。

藥廬內光線較暗,雖然看不清妙儀的表情,但玄曦能感覺到她審視的目光,這讓玄曦有幾分不自在。

半晌,妙儀才移開目光,道:“你是不是半夜常常驚厥多夢,難以入眠?”

“?”玄曦沒想到妙儀打量她這麽久,竟然是在給她面診

“師姐能看出來?”

妙儀微微颔首,她擡手寫就幾個字,遞給玄曦道:“稍後我替你拿幾服藥,你照着上面寫的法子服用,能緩解不适。”

玄曦道了謝,接過方子。

妙儀的字跡就同她本人一樣,筆勁帶風,于鋒利處又見柔美。

玄曦笑了笑,原來妙儀師姐,竟是個外冷內熱的美人。

***

玄曦回到住所時,已快入夜。

她跟着樓傲雲将缥缈各地都跑了一遍,雖然禦劍省了不少腳力,但也分外疲倦。

洗漱後,她很快就進入了夢鄉。

但僅僅過了片刻,玄曦就在床上醒轉,她的丹田處正湧起一陣又一陣莫名的燥意,這讓她難以安睡。玄曦探了探,自己的靈臺大開,一股劍氣正在附近游走,此前從沒有過這種情況。

玄曦心念一動,拿起劍走入院子。

劍在玄曦手中變得如游龍一般,呈破雲之勢,劍揚風,風帶劍,掀起一陣氣浪。

等玄曦吹落劍上的杏花花瓣,收了劍時,她體內的劍氣才逐漸趨于平靜。

“流光飛劍?”

玄曦順着聲音的源頭望去,慕修晏正站在一株杏花樹下,他向來平靜的雙眸,此時晦暗不明,翻湧着玄曦難以看懂的情緒。

玄曦訝異無比,慕修晏是如何認出流光飛劍的?

要知道,流光飛劍是坤虛開山祖師爺所創的一門劍法,歷來都是坤虛的絕學之一,不僅對修煉的要求極高,甚至參悟劍法也要講究機緣。自坤虛派成立以來,掌握流光飛劍的人不超過十位,且大多已經仙逝,目前尚存人世的,只有坤虛掌門和歸隐多年的大長老。

在前世,她剛進入坤虛時,因為是掌門首徒,靈感慧達又兼之刻苦修煉,很快就得以接觸坤虛最負盛名的流光飛劍,但一直不得要領,每次使出流光飛劍不超過三招,便靈力耗盡,難以驅劍。即使是這樣,玄曦仍是當時坤虛衆弟子中唯一能使出一招半式流光飛劍的人。

就連方才,自己都是突然參破的部分劍法關竅,試着使出來的幾招。

照這樣想來,慕修晏并無多少機會能見過流光飛劍。

念及此,玄曦篤定主意,一會兒不管慕修晏說什麽,一概裝作不知。

“師兄,什麽是流光飛劍?”玄曦努力做出懵懂無辜的模樣。

“一種劍招罷了。”慕修晏不願多說,他又問道:“你方才的招式,是如何習得的?”

“是我小時候偶然碰見一個山間高人,他說我有天分,教了我幾招,這才會的。”玄曦決定把事情都推在歸隐的大長老身上,反正他多年來蹤影難尋,不知去向。

她偷偷打量慕修晏,只見他眉心微蹙,一副若有所思的模樣。

玄曦想要從慕修晏口中套點話:“看師兄的反應,這一定不是普通的劍招吧。師兄跟我多說說,我說不定還能想起些什麽。”

慕修晏本想斷然拒絕,但眼前的女孩圓溜溜的眼睛看着他,兩腮紅紅的,一臉期待的樣子,竟讓他內心閃過一絲動搖。

少頃,慕修晏緩緩說道:“我幼年時,家裏是做生意的客商。”

玄曦一愣,她沒想到悶葫蘆居然真的願意告訴自己。

“父親雖然常年在外,但一直非常挂念我和母親,每回遠行都會寫上不少家書,家中關系也算融洽。直至我六歲那年年關,父親回來得比往年要早,剛開始我和母親都很高興——”說到這裏,慕修晏頓了頓。

“但父親此後表現十分奇怪,他整日關在書房,不允許別人進屋,飯菜也是命人放在門口。母親害怕父親是中了邪,去道觀請了道士,道士在書房外面灑了符水,稱過幾日父親就會好起來。第二日道士不見了,母親原本還以為道士是自己離開的,直到道觀來要人,母親才明白道士是在家裏失蹤的。母親跟我說受不了這種日子,會去找父親問個明白,她把我托付給奶娘,塞給她一塊玉,說如果有什麽不側,讓奶娘帶着我去找外祖父。”

玄曦下意識地看向慕修晏腰間挂着的玉,觸及她的目光,慕修晏微微垂眸,輕輕摩挲着這塊青白玉。

“母親進了書房以後,一直沒有出來,起初我還很期待那扇門打開,天天守在那裏,等待母親和正常的父親能一塊出來,但我沒能等到。奶娘只等了三天就帶着我匆匆離開府邸了,我不願意走,一路哭,都是奶娘耐心哄我。但在我們上了船之後,父親趕到了。”

“我都不确定他是否是父親了,他的面頰凹陷,頭發都快掉光了,看着和鬼魅沒多少區別。奶娘吓壞了,帶着我想躲,父親跪下來哭泣,說醒來就發現母親的屍體,自己也不知道怎麽回事,還斷斷續續地說感覺身體裏有別人。奶娘當他說的是瘋話,揮着手讓他離開。船上有一位修仙的俠士,也護着我們,對着父親施了術法,想趕他走。”

“但父親忽然渾身抽搐,等他站起來後,他就像變了一個人。他不知道從哪裏拔出的劍,和俠士打鬥起來,他此前是一個從來不會舞劍的人,但他那日幾招就殺了俠士。後面他完全喪失理智,又殺了好幾個人,許多人吓得跳船。奶娘也帶着我跳下去了,但父親忽然飛到半空中,使了一個劍招,很多人頃刻就斷氣了,奶娘在河中也緊緊護着我,沒讓我受半點傷。我們拼命游向岸邊,上岸以後,她沒跑幾步就倒下了。”

玄曦不由自主地握緊了手中的劍,她很清楚,流光飛劍造成的傷口是非常痛苦的,劍氣會直往身體裏竄,不斷地割破血肉。慕修晏的奶娘一定是在河中就受了傷,完全是憑着一口氣才把他安全送到岸邊的。

“我是看着奶娘咽的氣,臨死前,奶娘把玉給了我,話還沒交代完就走了。”慕修晏此時的聲音帶了幾分痛苦。

玄曦怔怔地看着他,慕修晏避開玄曦的目光,擡眼望着月亮。

“我一直守着奶娘的身體,那天晚上,也是這樣亮的月後面有個木匠看我可憐,幫我葬了奶娘,收了我做學徒。直到我十二歲的時候,師父經過,看出我有靈根,這才帶我來的缥缈。”

玄曦遲疑地問:“那師兄是怎麽知道流光飛劍的?”

“我同師父描述過,他告知我是流光飛劍。這麽多年我一直想要查清父親當年和坤虛的關系,他使的那幾個劍招,我也一直沒忘。”

聽慕修晏提到坤虛,玄曦心虛地抿抿嘴唇,遲疑地問道:“那師兄的父親還能找到麽?”

慕修晏輕輕搖頭:“自那次後,再沒聽說過他的消息。”

玄曦此刻是真心想幫忙,她努力回想坤虛大長老的模樣,道:“我并沒有想起別的事情,我只知道那個教我劍招的年紀很大了,左邊眉毛缺了一塊。”

慕修晏默了半瞬,忽然輕輕道:“小師妹,多謝你。”

“謝,謝我幹嘛?”玄曦有點不好意思地想,悶葫蘆今夜也太反常了,不僅說了這麽多話,居然還會對她道謝了。

慕修晏眼裏聚起淡淡的笑意,道:“我也不知為何,突然就想同你傾訴,多年來這些話一直悶在我心裏,今日講出來舒服多了。”

玄曦微微一怔。

風兒輕輕吹過,拂動一片杏花。

一時間,兩人都沒有說話。

只有杏花簌簌落地的聲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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