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6章 、別離

夜半, 殘雨。

村莊裏一片寂靜,僅有淅淅瀝瀝的雨聲和幾聲犬吠,遠近的燈火都次第熄滅, 只餘玄曦和慕修晏所在的院落還亮着一角微弱的豆燈。

就在半個時辰前,玄曦二人将幻境中的事梳理了個明白,神女阮芪違背天後意願戀上凡人, 為九重天所不容,九重天降下天罰, 要讓神女阮芪付出代價——也就是書生和玄曦的性命。

從目前的結果來看,阮芪并未能挽救書生, 但玄曦的命數卻被人更改。從而成為斷命之人。神女阮芪則早早隕落,從此再也不能延續與書生的前緣。

想至此, 玄曦看着燭火下正在認真縫制衣物的阮芪,不由喃喃道:“娘親,你到底為我做了什麽”

可眼前的阮芪只是通天鏡化出的一道幻影,自然再無可能回應玄曦。

阮芪利落地用剪子絞斷線頭,将多餘的線卷成團, 繼續縫補手中的衣衫。

一個男子輕輕掀開門上的布簾,從裏屋走出, 初始看見他的樣貌,玄曦愣了片刻, 半晌她才驚覺,面前這個駭人的男子竟是阿爹。

他瘦的不成人形, 兩頰都深深凹陷進去,面色蒼白, 看樣子已經纏卧病榻許久。

阮芪看見書生, 連忙放下手中的針線活, 迎上去,語帶責備道:“相公,夜裏寒氣重。你怎麽穿得如此單薄,你病體未愈,還是先回房休息要緊。”

書生朝她安撫一笑,道:“我并無大礙,自從吃了你給的丹藥,這兩日整個人都精神了不少,想來身子已然大好。我不過是方才起了夜,見你不在,就想來看看你在做什麽。”

阮芪的眸光微動,垂下頭低聲道:“我在給你做裏衣,這段時間天氣涼,我想給你的衣服縫暖和一些。”

書生神色動容,握住阮芪的手,道:“阿阮,委屈你了,你當神女的時候,定是不需要自己動手做這些粗活。同我成親以後,不僅沒有享過幾日清福,還為了這個家勞心勞力,我我對不住你。”

阮芪聞言只是輕輕搖頭,微笑道:“快別說這些喪氣話了,你前段時間久病纏身,連囡囡都沒怎麽見着,你不知道,囡囡現在有多懂事,夜裏也不哭不鬧,你快去瞧瞧她。”

書生也溫柔地笑道:“囡囡随你的性子,定是個柔和可人的。但我怕給囡囡過了病氣,就先不去看她了,待我完全好了,天天帶着她去後山玩。”

阮芪拉住書生的衣袖,有些着急道:“相公還是去看看囡囡吧,她這麽久沒見你,肯定怪想你的。”

書生感到有些奇怪,但他還是順着阮芪的話道:“那我遠遠看一眼,既然囡囡睡着了,我也不便打擾她。”

阮芪一反平常溫柔的模樣,态度意外地有些強勢,她執着道:“我把囡囡叫起來,你跟她說會話。”

書生忽然默了片刻,随即揚唇一笑,道:“依你。”

阮芪悄悄松了一口氣,她走進內屋将還不足一歲的小玄曦喚醒,抱來道:“你瞧,囡囡是不是長大了些?”

小玄曦驟然被吵醒,眼睛眯起來,吧嗒着小嘴發出咿呀的哭聲。

書生慈愛地捏了捏小玄曦的臉頰,輕聲道:“我抱抱她。”他接過小玄曦,輕拍她的後背,笑道:“囡囡的确比以前重了些,小孩子長得快,再過一段時間她就能學走路了。”

小玄曦在書生的動作中安靜下來,她睜着圓溜溜的眼睛看着書生,似乎正在好奇他是誰。

書生笑道:“囡囡太久沒見到我,都不認識我了。”昏黃的燭光襯得他嘴角的笑容分外苦澀,書生失落道:“也不知囡囡長大後還會不會記得我。”

阮芪神色一變,道:“為何突然這麽說,你是囡囡的阿爹,她自然會記得你一輩子,你也會陪她很久很久。”

書生微微一笑,單從面色上看不出任何別樣的情緒,他說道:“我不過是見她年幼,又想到世事無常,我并不能保證還能陪伴她多久,因而有些感慨罷了。”

阮芪竭力逼回即将溢出眼眶的淚水,道:“怎會呢,你會看着囡囡一路長大,成才,嫁人。況且咱們說好了,你教囡囡識文斷字,我教她劍法修行,你可不能将擔子都放在我一個人身上。”

書生的眼角隐隐也有淚光閃過,他輕聲道:“我不過是随口說說,阿阮,你別當真。”他垂下眸,對着小玄曦柔聲道:“囡囡你看,你阿娘脆弱得緊,一句話就讓她疑心成這樣。你啊,以後一定得讓着她,別讓她太勞累,也別讓你阿娘傷心難過,好不好?”

他低下頭,佯裝将耳朵湊在小玄曦臉上,随即擡起頭,笑道:“阿阮,方才囡囡答應我了。”

阮芪終于忍不住,掩面而泣。

書生摟住她,輕聲道:“如果我不在了,你就過自己想過的日子吧,神女也好,凡人也罷,其實都有不得已的時候,不管是何身份,我只希望你和囡囡能安定幸福,千萬不要為了我耽誤你自己。”

小玄曦哪裏懂得這就是人生的離別,她懵懂地看着相擁而泣的兩個人,晶亮的瞳仁裏滿滿都是稚子的單純。

而屋子裏的另一邊,玄曦已是泣不成聲。

她習慣性地想要擡起右手拭淚,卻發現右手仍被慕修晏緊緊攥着,難以抽離。

她嘗試了好幾次都未成功,不知為何盤旋在心中的難過都在一瞬間冒出來,如同賭氣一般,她轉為大聲哭泣。

慕修晏深深嘆了一口氣,将她拉過來摟住,安慰道:“好了好了,怎麽突然這般傷心了,令尊看得很明白,他知道自己時日不多,唯有的願景是你能過得安定,莫叫他失望。”

聽着他拙劣的安慰話語。玄曦心中的苦悶竟然稍稍緩解。她也顧不得慕修晏出格的行為,悶聲道:“慕修晏,你當年親眼看見你阿爹變成那樣,阿娘慘死你是怎麽熬過來的?”

慕修晏動作頓了頓。

多年來,從未有人問過他這個問題。

知道他身世的人并不多,但全都默認他能走出那片陰霾。

畢竟他背負着血海深仇,根本不配沉湎于過去。

而午夜夢回時,個中滋味只有自己知道。

兒時的種種經歷,奶娘臨死前的眼神,娘親的眼淚,他夢見過無數次。

醒來後只能拿起劍,将夢裏的紛紛擾擾都化為劍影,借以排遣心中的苦悶。

靜默良久,慕修晏才輕聲答道:“自然有難熬的時候。”他輕拍玄曦的後背,道:“都會過去的。”

玄曦再也無法自抑,埋首在慕修晏的懷中放聲大哭。

慕修晏只是安靜地抱着她,默默聽着玄曦的傾訴,沒有再說話。

直到幻境漸漸消失,兩人仍維持着擁抱的姿勢。

無關風月,兩人也沒有半分旖旎的心情。

這只是一個普通的,靈魂契合的擁抱。

***

東方破曉,燦星隐去。

卯時三刻,書生與世長辭。

他走後,阮芪大病一場,足足兩個月才病愈。

此後每年,到了書生的忌日,阮芪都會坐在他的墳前待上一整天,就像他還在一樣,說說家長裏短,低喃情人間的私語。

七年的時間一晃而過。

天幕拉開,公雞嘹亮的叫聲喚醒整座村莊。

迎着晨露,阮芪在早市裏用繡帕換了幾團絲線,她同鄰裏說了幾句話,笑着與他們道別。

離家不過數十步的距離,阮芪停下了腳步。

院子門口,站着一個男子,他身着水藍色湖衫,手執一柄素扇,端着一副超脫出塵的氣質,正在瞧着天際處的遠山淡影出神。

聽見動靜,男子回過頭,頓了頓,随即低聲喚阮芪的名字。

阮芪的神色間帶着幾分震驚:“皓澤?”

原來面前的男子,就是曾與神女阮芪有過婚約的霜山神君,皓澤。

阮芪回過神來,踯躅道:“你你來幹什麽?”

皓澤眉心緊蹙,嚴肅道:“為着你女兒的天罰。”

阮芪大驚失色,手中的絲線也掉落在地。她急步上前,抓住皓澤的手臂,質問道:“你說這話是什麽意思?”

皓澤道:“你先冷靜下來,此事也是我偶然間得知。”待阮芪緩了緩心神,皓澤才道:“前段時間,九重天辦了夜宴,我聽扶南說起,才知道你的近況。那個凡人”

見阮芪垂下頭,皓澤便轉了話頭:“我聽聞此事後便起了疑心,天罰向來只降給違背天庭律令之人,歷來有不少與凡人相戀的神族,但并未有過降下天罰的傳聞,于是我便暗自調查,從司命星君處得了此簿。”

皓澤長袖微揚,一卷冊子從他袖間飛出,攤開懸于半空。

阮芪接過冊子,沒讀幾句便神色大變,冷道:“天後可真是看得起我,都過了這麽些年,也不打算放過我,難道只是因為相公娶了神女,玄曦是我的骨肉,他們就該被如此對待?”她的嘴唇微微顫抖:“命運多舛,魂魄歸天。好一個公正嚴明,人人誇贊的天後啊。”

皓澤眸光複雜,道:“阮芪,此事縱有天後的不對,但你應當知道,香山一派歷來與天後不對付,她當初讓你我聯姻,就是想要緩和兩方的對峙氣氛,鞏固她的勢力,但你毫不領情,以致于被天後捉住把柄,拿你樹威。”

阮芪冷道:“多謝你告知此事,但說教就不必了,木已成舟的道理,你應當比我清楚。”

皓澤被她的話一刺,停了半晌,才道:“我是特意來幫助你的,我知道一個法子,可以救你的女兒。”

阮芪神色緩和,忙問:“什麽法子?”

皓澤頓了一頓,道:“換命。”

“找一個普通人,換掉你女兒的壽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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