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

李知元賜的滑胎藥并不苦,喝進口裏甚至有些回甘,熱汁從嘴裏緩緩流過胃底,陳景嶼能感受到身體裏某一塊東西正在被剝離。

他方才才知曉這個孩子的存在,此刻卻殘忍地将它從自己的骨血裏打落,這是屬于他和李知元的孩子,卻是李知元親自下令殺死,何嘗不是鑽心刺骨之痛。

宮內藥物果真厲害,不出一刻,陳景嶼腹內便似被棒槌捶打般絞痛,到了這時,他才覺得惶恐,捂着劇烈疼痛的肚子蜷縮了身子。

意識迷糊時,他抓着宮人的衣袖哀求道,“我要見陛下,求他,留下這個孩子……”

說話颠三倒四,“不,殿下不會要這個孽障,他不信我,他不信我……”

到後來,便是發出野獸般的哀鳴。

屋裏都是血腥味,陳景嶼身下的床褥被紅色浸透,宮人被這陣仗吓得面色發白,正想出去禀告,卻見禦醫匆匆忙忙已趕了進來為陳景嶼把脈。

門口的黑金靴面久久不離去。

陳景嶼渾身冷汗淋漓,墨發被汗水打濕黏在慘白的面頰,唯一雙眼是紅透的,如同瀕死之人最後發出的一點乞求。

他想開口,卻因為疼痛而無法出聲,只死死抓着宮人的衣角,妄想李知元能改變旨意,留下他們的孩子。

等啊等,等到他指節都發白,等到禦醫宣告孩子已經落幹淨,他都沒能等來李知元的身影。

痛楚至極,反而被拉扯進回憶的漩渦。

“陳景嶼,你背上怎麽回事?”

“小傷而已,兒時貪玩摔倒留下的印記。”

“哪有人自己摔成這樣的?”

他那時并未告訴李知元,他背上的傷,是嫡母不小心将高熱的香爐撒在他身上,皮開肉綻,又醫治不及時才留下的傷疤。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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許多苦楚不需要對外人言,這是陳景嶼打小就明白的道理。

可李知元卻把他摟進懷裏,信誓旦旦同他說,“以後不會讓你痛了。”

他還記得李知元講這話時眼裏的堅定與光彩,過往的苦難好像也随着這樣的目光而煙消雲散。

往事如煙,曾經許諾不會再讓他承受苦難的李知元如今卻成為讓他痛苦至極的人。

他想問李知元說過的話還算數嗎?

滿眼所見只有李知元冷漠厭惡的眼神,似萬箭朝他射來,紮進他的血肉裏,叫他痛不欲生。

——

整整半月,陳景嶼都是躺在床上度過的,李知元并沒有來看望過他。

一個國家改朝換代,新皇要務纏身,李知元亦不例外,陳景嶼多少聽見宮人在議論新皇的作風,言語間皆是對新皇的贊嘆。

斬奸臣、除異派,赦天下、減稅收。

以及,立國母。

李知元的外祖父是三朝元老,亦是鎮北大将軍,他能順利打敗李知迎登基,外祖父自功不可沒。

但餘孽未除徹底,新皇根基不穩,必然要拉攏朝中勢力。

當日中立派的王丞相在朝堂頗有威望,多少文官以他馬首是瞻,李知元不會放過這股勢力,聽聞王丞相膝下有一小女,年芳十八,容貌端正,溫柔賢淑,是當今國母最佳人選。

宮人許是不知道陳景嶼從前的身份,談起國母人選并沒有避着陳景嶼,一會兒猜是王丞相的小女兒,一會兒猜是蔡将軍的妹妹,讨論得好不熱鬧,等注意到陳景嶼,才發現他白着一張臉呆滞站立。

在宮中生活久的人,最會見風使舵,陳景嶼自入宮以來,又是病重,又是滑胎,宮人當然沒有把他放在眼裏,此時見他站立着,也只是嘴上催促他去休息,才結束了談話。

陳景嶼腦袋裏電閃雷鳴,宮人的話無心,聽者有意,他當然知曉與李知元夫妻緣盡,只是不曾想這一日竟來得這麽早。

李知元不要他孕育的子嗣,會有母儀天下的皇後為他開枝散葉,他一個背叛者,有什麽資格與李知元共賞這天下繁華。

腹中又隐隐作痛。

更痛的是左胸口裏裝着的器髒,正滾滾往外冒血。

——

十四歲那年遇見李知迎,陳景嶼的人生由此發生逆轉。

李知迎比陳景嶼年長三歲,同身為皇子,不同于李知元有外祖父為靠山,李知迎的母親只是普通秀女,得了恩寵晉升為妃,除此之外再無其他。

母妃的身份決定皇子的地位。

只短短一月的寵幸,皇帝便另有新人,多年來,李知迎的母親不争不搶,卻因為孕有龍子成為衆妃的眼中釘,誕下李知迎後,在宮中更是舉步維艱,母子倆為了在吃人不吐骨頭的宮裏生存,幾乎沒有存在感。

直到李知迎七歲那年,母妃溺死在池塘中。

那池塘不過及胸,如何能淹死人,只稍一想,便能回過味來。

李知迎哭着求父皇追查母妃死因,最終不了了之。

他為了活命,認黃貴妃為母,追查了五年,終于找出殺害目前的兇手——他喚了五年的母妃,黃貴妃。

黃貴妃承恩多年,始終一無是處,在宮裏沒有子嗣的女人便失去了競争的資格,為了能老有所依,她指使身邊人将李知迎生母溺斃于池塘中,再對李知迎伸出援手。

李知迎認賊做母,本想與黃貴妃同歸于盡,卻牽扯出令他更痛心之事。

原來當日母親之死,父皇早已知曉兇手,只不過不願為了一個毫無勢力的女子大動幹戈,最終替黃貴妃将殺人之事瞞了下來,息事寧人。

自古帝王無情,李知迎也才是那一刻才意識到權力的重要。

只有權勢在身,才能我為刀俎,翻手為雲覆手雨。

十四歲,李知迎豁出性命年少出征,歷時三月擊退匈奴凱旋而歸,十五歲,李知迎于大殿與突厥勇士比武,險些丢去半條性命才獲勝,為南朝争了光,至此,李知迎才在朝堂之中擁有一席之地。

他不會再做棋盤上任人擺布的棋子,而要做布棋人,将南朝的疆土一點點納入手中。

多年忍辱負重,運籌帷幄,他要做權勢頂端之人,為生母報仇,将欺辱他者一一誅殺。

只可惜,棋差一步,陳景嶼成為他棋盤中不定數的棋子。

軍旗從城牆上被丢棄時,李知迎才知覺所有心血付諸東流。

他的七弟,将利劍架在他的脖上,沒有勝意者的得意,眼裏都是灰燼,“三哥,你敗了。”

李知元并沒有殺他,而是将他關押進宮殿,一月後,他見到了南朝的新皇。

成王敗寇,已成定數。

但他不會讓李知元好過。

他知曉李知元的軟肋,亦是他的軟肋。

若不是這個不定數,李知迎不會敗得一塌糊塗,李知元亦不會勝而似敗。

軟肋彙聚成三字,唯陳景嶼是也。

作者有話說:

李知迎:大家好,我要來搗亂了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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