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3章 梅雪

沈昱被她瞪着了。

看了再看她才垂下眼,然後極自然地避開了楚琅華的目光。

他身上寡淡的白若有微光覆上,卻使他的面色更為慘白。

沈昱忽然皺眉,露出一種痛楚的神情,輕輕咳出的兩聲,很快湮沒于奏起的絲竹之音。

楚琅華将視線從他身上收回。

也不知沈昱這些個日子是經歷了什麽,才把自己磨挫得如此虛弱憔悴。

不過楚琅華沒有心思去想沈昱如何。

飲宴的前半場剛剛結束,皇帝叔父果然宣召封任趙氏輔國公之尊,除此之外,還有幾家受封蒙蔭。

楚琅華看着趙氏的三位大人一同跪下,繼而和他們身後跪着的子女同叩謝拜恩。

接過聖旨的趙府長房的趙大人,不,輔國公,口中說着“感念聖意”“不負天恩”。

皇帝站在高處看了一會兒,便繞去了後殿歇息,同行的還有莊娘娘和新晉的王氏婕妤。

烏泱泱的一陣人在皇帝走後挨個向趙氏殷勤道喜,嘈雜鬧音一時不絕于耳。

楚琅華剛起身,卻聽喧嚣鼓噪忽然止聲,換成了另一種較為平緩清淨的聲音。

“恭喜輔國公。”

人群自動散開,原來是璟王從後方過來向輔國公致喜。

楚琅華心底覺得奇怪,但看着雲氏親自抱着璟王的嫡長子和各位官員的夫人談笑的場景,她不敢細想,很快就移裙走出了成華殿。

殿外風大,詩衣抱着大氅給她披上,因着赴宴,侍婢一概穿得簡樸,詩衣身上的襖子單薄,若一直待在暖爐香供的殿內還好,出了殿門走不了幾步就開始打顫發冷。

楚琅華見狀,當然是不能讓詩衣跟着她一道出去透透氣了。

于是便讓她自己留在殿內,等她回來。

“今日來的貴人多,你且小心些。”楚琅華仔細吩咐說道。

詩衣颔首稱是,就看着楚琅華慢慢悠悠地走入了梅花林子裏。

還沒等到她折身回到殿內,迎面撞上一人,見到是她,還微微笑了笑。

“寶慶何在?”

詩衣恭恭敬敬地回道:“郡主才去了東邊梅林。”

楚隽點了下頭,就告訴她:“殿中設有小閣,稍後你去那裏就好。”

話說完,楚隽大步走遠了。

詩衣一直瞧着他的身影消失不見才小跑回了殿內。

梅花林中花色不一,但卻枝枝孤潔清淨,或半開或全開或含苞的紅粉綴在枝頭稍尾,清幽的香氣楚琅華倒是沒仔細聞見,但雪的冷香卻是陣陣湧入鼻翼。

為了供宮中貴人觀賞,梅花林中也鋪設了許多條小路,但被積久不化的雪蓋住了,一片透光的白,根本分辨不出哪裏是路。

楚琅華進了園子的中心部位時,稍微偏了下頭,就被一枝梅花卡到了尾髻。

她頓住了腳步,仔細摸着凸出頭發的部分是一截小小的枝子,方想折下來再慢慢抽出枝條,就聽身後起了腳步聲。

“寶慶?”楚隽的聲音略帶疑惑,似乎不明白她歪着頭不敢動是在做什麽。

他又走了兩步,湊近了看才知道楚琅華的頭發被纏住了。他站在她的身後沒有動,而楚琅華也只能分辨出一道湖藍的衣角,便喚了聲“殿下”。

其中的疏離不用她多說,楚隽也是明白了十分。

“莫動。”他伸出手,撚着短枝,摩挲了好幾下才将它從楚琅華的頭發裏抽出。

但不幸的是還是有一撇頭發半散出了發髻。

楚隽眼皮一跳,卻只告訴楚琅華說道:“好了。”

那一撇彎在頭上的發縷轉了過去,緊接着露出的是楚琅華的臉。

她勉強打起的笑容假的很,對他說:“多謝殿下了。”

明明已經看見楚隽擰眉,可楚琅華卻還行雲流水地拜了一拜,口中說着:“寶慶就不打擾殿下興致了。”

說罷就準備提步離開。

楚隽微微側身,擋住了她的去路。

“寶慶這是什麽意思?”他面色微沉,腳下因走動一步而踩到積雪發出了咯吱的響聲。

“為何要躲着本王?莫非是本王哪裏做的不好,惹了寶慶不快?”

楚隽這樣問她,目光始終搭在楚琅華的臉上。

而楚琅華卻只是頓住腳步,聽到他的問題半晌沒有回音,更沒有擡頭去看他。

她不明白楚隽為什麽要這麽問,還有此前他的種種怪異的舉動,似乎是從淨悟寺山上的時候就開始,一直到她被禁足,然後是現在。

他雖問她是否有“不快”,但其實真正怏怏不快的人是他才對。

“寶慶,說話。”楚隽似是感到她的猶豫,忽然用了從前叫喚她的語氣催聲。

于是楚琅華搖了搖頭,金玉流蘇因擺動而相擊作響。

“也不是殿下哪裏做錯了,只是寶慶有時候瞧着殿下忽冷忽熱的面孔,心裏覺得難受。”

楚隽明顯愣住好一會兒,他的語聲微頓,“所以,是因為我太兇了,吓到寶慶了?”

聞言楚琅華悄悄擡眼看他,很快又将目光撇下,然後嗯了一聲,小聲說道:“叔父不開心的時候都沒有殿下這麽兇惡。”

“抱歉。”

楚隽眉目微動,從枝上擰下一朵花,情不自禁地放軟聲音,“阿兄借花來給寶慶賠罪。”

說着,楚隽便要将一朵豔紅梅花嵌入她的發中。

楚琅華沒想到會有這突然的舉動。

也不知自己的頭發先前被楚隽拉扯出了幾絲淩亂,所以不明白他的用意何在。

今日她的頭上本就有花簪步搖,顏色雖非梅花一樣的明亮殷紅,但卻是最将她精神氣質襯得絕佳的豆紅、珍珠粉。

心中不願,楚琅華脫口而出,“堂兄,難道我今日的裝束還不夠秾麗動人嗎?”

楚琅華自下朝上擺了擺手,繼而語氣含了些許委屈,“堂兄,我當真不需要紅梅花了。堂兄若是喜歡,留給自己就好,不必為寶慶割愛。”

說着,楚琅華連忙推開了楚隽的撚着花朵的手,并連連後退到另一棵梅花樹旁。

梅花林子本就是紅白間粉的各色梅花相交掩映,她這一退,就入了一棵人高的白梅樹下,紅裙交曳,像是雪地上無端舒展出的花瓣。

楚隽只心想着一舉兩得,卻沒想到楚琅華這般抗拒。也只好看着她髻上突兀的一撇青絲,然後收回手中的紅梅。

“寶慶既然不願,那就算了。”他笑了一下,對楚琅華說道。

楚隽并沒有捉着她不放,仍站在先前的梅樹下,長身靜立。

在楚琅華看來,楚隽此刻又是溫溫暖暖而非冰冰冷冷的堂兄了,于是她鼓足勇氣問楚隽,“所以堂兄先前為何要那樣冷着面孔,吓唬寶慶呢?”

楚隽看她一會,然後在她微微疑惑的目光中笑了,“不是吓唬寶慶,而是阿兄想知道寶慶的心思。”

從方才起,他便是一口一個的“阿兄”了,楚琅華明白他這是在刻意拉近他們這對堂兄妹之間的關系。

阿兄阿兄,喚多了,似乎就真的是阿兄了呢。

她彎了彎眸子,“寶慶能有什麽心思,值得堂兄冷下臉都要去想?”

楚隽只是笑了笑,心中則想着這并非一個質詢她的好時機,所以并不準備告訴楚琅華他的憂心。

可卻在目光不經意間觸及梅林深處婆娑而動的身影時,他轉瞬笑臉問她:

“那日在淨悟寺,寶慶為何不敢看沈昱?”

這一次,他沒有喚沈舒白,更不是長澤侯,楚隽明明白白地将“沈昱”二字抛出來。

聽到這話,她掀起眼睫,猶如澄澈明淨的碧湖撥開了林間草木。

楚琅華面上神色淡淡的,她一直不開口,楚隽就一直看着她。

氣氛沉默寂然,但當局者卻沒有些許怪異之感。

反倒是不遠處正準備剪下一枝梅花回去複命的沈昱,手上動作一頓,他正想擡步換一處地方,卻聽見一道聲音,清清淡淡,好像摻了花內含着的碎雪。

“哪有什麽敢與不敢,只是想或不想而已。”

“我只是因為不想見到沈昱,所以才會避開他。”

楚琅華說得認真極了。

“是不願見,而非‘不敢見’。”末幾字,她話音尤其重,也冷得很。

他拿着長耳剪的指節一顫,緊接着眼睫撲棱起來,似乎不明白楚琅華話中的意思,他朝她看去,卻只能見到一道妃色绫羅的背影。

聽到楚決明問她,“為何‘不願見’?”

她說:“因為心中無期許。”

沈昱垂下眼,也是,她從前就讨厭他,怎會對他有“期許”二字。

“還有別的嗎?”

“因為……”她頓了頓,“我不喜歡他。”

直白的話引出了一種異樣的情愫在他心底炸開,生硬撕扯的痛感席卷心肺。

一滴、兩滴,鮮紅的血梅在他的白袍上鋪灑。

沈昱顫着肩脊,扶住了梅花樹,抹了下唇,指腹上是灼人眼的紅。

不對,不對,全都錯了。

她明明說過,“沈昱,你笑起來很好看。”

“沈昱,今日的桃花送你一枝,明日春溪池畔,我有話同你說。”

“沈昱,我想等笄禮之後,就……沈昱,你有在聽我說話嗎?”

而不是,冷冰冰的。

“沈昱,我心上無你。”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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