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6章 算經

沈昱今日穿着深青色暗繡織針的袍子, 襯得他眉目疏朗,神采奕奕。

撩開書房的簾子,見楚琅華側身坐在桌邊, 未帶起的長發鋪灑在案桌上,一縷尾稍不知何時纏上筆管。

地面上鋪設絨面毯子, 他走上去,本就輕的腳步此刻更是輕極了。

沈昱注意到楚琅華的手包着一團青綠的物件, 走近了才看清是一枚玉雕小亭,他微微垂眼一看,愣了一下。

此刻她閉着眼睛, 靠在桌邊, 單手撐撫下巴, 卷翹的長睫沒有完全耷拉下來, 一層細小的雲影, 好似有淡淡的粉色敷在眼下。

很快她變了動作,手指從玉雕亭子上移開,沈昱看到了裏面歪頭的小玉人。

他靜默站在楚琅華的對面, 她一睜開眼, 就瞧見了他。

似是不相信第一眼見到的人是他,楚琅華撇開了眼,将頭轉向了另一邊, 又轉了回來盯着他看。

也不知是什麽時候才發覺面前站着的是真人,楚琅華點了點眉心, 然後半閉起眼睛,聲音帶了一縷疲倦,“是你啊。”

沈昱沒有回話。

楚琅華撐着桌面站起身子,擡眼起了慣帶着的一抹笑, “你怎麽來了?”

“奉陛下命,教郡主做賬。”

沈昱說話時,目光只停在案桌上純白幹淨的紙面上,語氣是再自然不過。

楚琅華輕眨了幾下眼,似乎沒反應過來,“什麽?”

沈昱把之前的話又重複了一遍。

“好。”楚琅華揚了揚唇角,然後在沈昱從袖囊中拿出一本書時,說道:“不過今日你來晚了,從明日再開始教我吧。”

沈昱看了她一會,此時日升,算不得晚,但楚琅華看起來實在是累極了,于是他點了頭,“也好,不過有兩件事情也請郡主應允。”

“何事?”

“一是定下每日三個時辰的時長,不論風雨,郡主需得上滿三個時辰。郡主可有異議?”沈昱問她。

楚琅華心想三個時辰只是略微多了些,就點了頭,“自然是沒有異議。”

“二是希望郡主每日能移步侯府。”

“為何?”楚琅華當即發問。

“郡主府內少了必要的書本和材料。”他頓了一下,目光在書房內轉了一圈,“而且郡主的書房也不像是能信筆塗鴉之地。”

楚琅華聽罷,沉默了一會兒,又問了他一遍,“一定要去侯府嗎?”

沈昱異常堅定地嗯了一聲,“還望郡主明日前來赴約。”

他難得朝她拜了一拜,然後撥開簾子,深青色的背影慢慢在純白紗簾後消失了。

楚琅華在他走後,坐回了椅子上,也看了看自己的書房。

她不喜歡書房那種沉悶壓抑的氣氛,早在開府之際,就劃了一處寬敞的地方作為書房,正對書桌的最前端就是一輪極大的圓月窗,晴時見爽天,雨時見水幕。

一扇屏風後隔着把琴。

怡情雅致到了最極處。

雖說她很少進書房認真學些什麽,但确如沈昱所說,她這認真布置的書房真要糟蹋起來,最心疼的就只有她了。

她将玉雕小亭子當作鎮紙,壓在了幹淨的紙面上。

然後慢慢悠悠回了寝房安睡。

次日天空下了小雪,細細的雪珠輕柔落在衣襟、衣袖上。

楚琅華想着侯府離她只有幾步之隔,又是小雪就沒有提傘,穿了鬥篷罩上淡紫的衣裙,信步走了過去。

走上長澤侯府的石級,立馬就有一把傘遮在了她的頭頂。

鬥篷邊繞着一層絨線,楚琅華的視線卡在絨毛裏看不清撐傘人的臉,她點了點頭說:“沒關系,不用傘也可以的。”

話音剛剛落下,就聽見咔噠一聲,那人摁下傘上機關,輕輕嗯了一聲。

楚琅華掀開鬥篷的一角看了看,挑了下眉。

沈昱将傘遞給府門前的侍從,領着她進了長澤侯府。

不僅如此,沈昱一邊走,還一邊向她介紹府內的各處都是些什麽地方。

沈昱生平沒什麽愛好,唯有筆墨紙硯、琴棋書畫,為此他專門在府內設了琴棋書畫四室,而非像楚琅華一般,屏風隔着琴就算是練琴的地方了。

他有兩間書房,一間是在內院,還有一間鑲在了寝房之中。

另外長澤侯府內還有花圃、蓮花魚塘、四角湖心亭、踏雪秋千等等等等。

其實不必沈昱多說,楚琅華也無一不知。

她曾在長澤侯府建府之初弄到過圖紙,後來借口沈昱開府又多次來訪,長澤侯府的一山一角,恐怕她比沈昱還要懂上三分。

到了內院的書房前,楚琅華自覺脫下積了雪鬥篷,她将鬥篷順手遞過去之後,才想起來旁邊站着的只有沈昱一個人,于是她又收回手,誰知沈昱已經接過了一角,一下子兩人各執一端。

沈昱先前把傘收了回去,一路上雖大多路程是在長廊下走動,但他的發上還是不可避免地夾雜了硬硬的小小雪粒子。

楚琅華沒說什麽,她突然松開了手,任憑沈昱處置她沾了雪的鬥篷順便把他自己也清理清理。

“郡主先行入內,我随後就到。”沈昱垂下眼,懷裏還抱着她的鬥篷。

楚琅華轉身進了沈昱為她推開的書房門,在她進內不久,房門噠地一聲關了起來,而沈昱透照在門窗明紙上的身影不久後也慢慢移開、消失。

才進書房,入目即使一張覆滿半面牆的梅花圖。

左側方有題字,這張梅花圖正好是冬至那日沈昱所繪。

筆鋒大開大合,梅花疏而有形。

楚琅華雖不是個有眼光的人,但卻也能看出這畫中有幾分“疏狂”,可仔細想想,沈昱為人端莊自持,怎會有這等意境?

繞過大半面牆的梅花圖,往裏走就是沈昱平日裏看書習字的地方。

最惹人注目的大概就是他的廢紙簍壓了大半桶還沒有處理。

整個書房只有書桌邊有一張椅子,楚琅華也不想站着等沈昱過來,就坐了下來。

面前的桌子上還鋪着沈昱沒寫完的字。

沈昱進來的時候外面的雪光跟着他一起,等他關上了書房門,雪光閉合。

楚琅華看着沈昱穿着的淺藍外裳,一時竟想不起來先前在侯府門前見他,他穿得是什麽樣的衣服了。

總之去收拾了一趟,發絲間的雪粒子是不見了。

沈昱的書房架着一道水墨屏風,屏風後就是一座書架,他先是向楚琅華颌首示意,随後繞進屏風從書架上拿出了兩三本冊子。

擡手之間,袖子連着內裳滑到從他纖細幹淨的小臂上。

楚琅華的目光一直在他身上,就看着他将手中的書逐一在桌子上鋪開,然後一一解釋,這是什麽,那是什麽,她現在需要做什麽。

她坐着,他沒地方坐,他便站着。

交代了一會兒,他将其中的一本書推向了楚琅華,“郡主先從《算經》開始學吧,如有不懂的地方,先用筆記下來,晚些時候我一并向郡主解釋。”

楚琅華似懂非懂地點了點頭,然後在沈昱近似鼓勵的眼神中打開了《算經》的第一頁。

倒不是字詞有多麽晦澀難懂,也不是句讀不明,分開來,一字一句,她還是能明白的,只是這些夾雜在一起,楚琅華反而看不太懂。

不過看了小半個時辰,她便頭暈眼花,手下寫了無數不明其意的筆倏忽轉了筆鋒。

“啪嗒”一聲沾了濃墨的筆就落在了書桌前的地面上。

沈昱從屏風後走了出來,他看了看楚琅華,再看地上的筆,然後俯身撿了起來。

“郡主,怎麽了?”沈昱面無表情。

楚琅華沒說話,只是把寫滿不懂的一張紙遞給他看。

誰知一個用力,紙張從手間滑落,掀飛到沈昱的腳前。

他還是彎腰撿了起來。

柔軟的紙張在他的手中猶如方方正正的白璧,沈昱看到一半時,楚琅華看到他的唇角彎了彎,但很快又平複下去,幾乎讓楚琅華以為是錯覺。

沈昱看完之後,幽幽嘆了一口氣,然後擡眸看着楚琅華說道:“郡主只是這些不懂嗎?”

楚琅華拿起沈昱給她的第一本書,撚住了其中的一部分,“還有沒看完的。”

頓了一下,她有些遲疑地問他,“這書,如此之難懂,我真的要都看懂嗎?”

在楚琅華的印象中,做賬就是借助算盤計算盈利得失,而非是靠沈昱現在交給她的這本書。

可沈昱聽罷,一本正經地解釋起來,“郡主,自古以來凡賬本經營之流,無不從基本學起,不學則無基,無基則建築不牢。《算經》是這門學問中最簡單、最基礎之書,自然是都要看懂的。”

說完後,沈昱走了過來,将手中的紙壓在鎮紙下,然後接過楚琅華書,極認真地為她講解了起來。

他語音流暢,一字不頓,但楚琅華總有需要他講上兩到三次的不解之處。沈昱對此,也是極為耐心的。

他薄唇微動,便是一串音節流出。

沈昱手中捧着《算經》,楚琅華需得擡頭仰面才能看清這上面的字,角度的原因,有時候她稍微揚一下頭,就能看到沈昱澤雅的臉龐,和高襟下裹着的一截脖子,而他的目光卻始終在《算經》之上,寸步未離。

“……郡主可還有所不懂嗎?”沈昱輕道。

楚琅華揉了揉眉心,累着說了句“沒有”。

沈昱似是看出了她的力不從心,慢慢合上了書本,楚琅華的目光看過去,他笑了一下,“郡主還是歇一歇吧。”

說着,他走到書房的小窗前,打開《算經》默默地從起始一直翻、一直翻,流暢自如,目光所及之處,沒有絲毫猶豫。

楚琅華見此,就明白叔父給她找的師傅為何不是別人,而偏偏是沈昱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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